第十八章 生橋(八)

2024-06-15 04:01:15 作者: 薄須

  無所不能的行動科科長史無前例地達到了失聯時長。正逢某盛大會議開展在即,陸吾每天連軸轉地開會。行動科里只剩下走兩步都喘的玄武和不能見光的女鬼白茵,司南只好帶著宋小明去探探情況。

  司南作為行動科的前吉祥物和移動空氣淨化器,頭一次遇上這麼重的重擔,差點把他身高壓下去十厘米。

  「按照裴科的報備記錄,她先到了蘇州,然後轉火車和客車到了這個地方。」宋小明指著某德地圖上的一個小點,「叫殷莊。然後從殷莊深入了山上的殷家村,之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司南嗯嗯啊啊了兩句,不可抑制地焦慮起來,「你說,老大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宋小明的世界觀才打碎重塑沒多久,哪能有這等第六感,聞言茫然無措地搖了搖頭。

  特調局並沒有指望司南來收拾這個裴雪聽都料理不了的爛攤子,司南此行的任務就是探清裴雪聽的蹤跡,然後上報。至於之後誰來處理,怎麼處理,裴雪聽是死是活,都不在他的職權範圍內。

  司南嘆了口氣,絕望地和宋小明對視。

  「按道理說,這種情況應該通知家屬吧。」司南嘟嘟囔囔的,猶豫不決地轉著手裡的手機,「這個電話打出去,陸吾不會削死我吧?」

  「特調局不是有保密協議,不能向普通人泄露工作內容嗎?」宋小明不解道,「你告訴裴科的家屬又有什麼用?」

  司南又嘆了一口氣,轉過去縮在高鐵座位上,幽怨地說:「你覺得老大那個沒人性的樣子,能有什麼普通家屬啊?就是不知道這個電話打出去,是陸吾先弄死我還是她的家屬先弄死我。」

  

  這個電話最終還是沒有打出去,兩個人一路暢行無阻地到了殷莊。

  按正常的程序,司南應該先去找當地的負責人,用特調局明面上的身份獲取情況。但他一到殷莊,就被深林上籠罩的陰氣吸引了。

  「這太明顯了。」司南怔怔道,「老大是在裡面嗎?」

  他收回離殷莊村支書家只剩幾步路的腳,掉頭奔向了山林下的路。路口被幾個青壯年用樹幹攔了起來,三輪車、沒牌照的摩托車和家養的土狗一應俱全,一群人齊刷刷地看向他們。

  「幹什麼的?」身形佝僂的老者目光灼灼,轉過來看著他們。

  「警察,來調查案子的。」司南臉長得嫩,亮出了證件也沒有絲毫威懾力。

  他竭力繃緊了面部肌肉,問:「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哦,山上有野獸跑下來了,我們怕野獸傷人,所以把路圍了起來。」老者的臉色略微和緩,「我是村支書,有什麼事跟我說吧。」

  司南悄悄被左手背到身後,對宋小明亮出了一個號碼,面上笑嘻嘻地說:「那就麻煩您了。」

  ——

  「領導,我打斷一下您的問話。」方東青沒骨頭似的倚著圍牆,指了指廟裡,「裡面那個發燒了。」

  裴雪聽回到山神廟裡,只見檀真靠著那張不知道吸了多少血的祭台,瘦瘦高高的一個人,蜷縮成一團睡著,肩上搭著裴雪聽的外套。他睡著的樣子格外靜謐安恬,頰上帶著薄薄的緋紅,像是擦了胭脂的瓷娃娃。

  裴雪聽蹲下去,抬手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

  滾燙。

  此刻東方既明,而霧氣仍未散去。

  「應該是傷口發炎了。」裴雪聽擰起眉心,「我和司南約定的時間是四十八小時,他現在應該已經到了。」

  方東青表示認可,「小麒麟為數不多的優點,聽話。」

  「我們至今仍未明確殷家村變成這樣的原因。」裴雪聽把外套往檀真身上提了一點,轉過來用樹枝在地上畫下一個點,「你把你知道的信息告訴我,就從你為什麼會來到這裡開始。」

  「其實一開始我並沒有注意到這裡。」方東青沉吟片刻,道,「你知道的,我對風水堪輿並不太敏感,看山上陰氣重,也只是以為有古時的亂葬崗。但是那個村支書提了一嘴,這上面有個奇怪的村子。」

  裴雪聽捏著樹枝的手緊了緊,「那個老頭子?」

  「對。」方東青懊惱地說,「現在看來,應該是被他算計了。」

  「繼續。」

  「我上山以後,一直順著路往裡走,但是霧氣一直不散,路也像沒有盡頭一樣。我像是重複走在同一個地方,才意識到,可能是鬼打牆了。」

  方東青破解的方法很簡單粗暴,他點了一團辟邪火,找到了進村的路。除了沒有裴雪聽找路的直接,後面的經歷都差不多。

  他沒有開陰陽眼看山神廟,所以沒有收到林儀的提醒,再醒來就看見自己像塊煎餅似的被鋪平了,放血給山神。

  「我們後來找路比你容易,為什麼?」裴雪聽在第二個圓圈旁邊畫了個問號。

  「因為你的天眼?」方東青猜測道。

  「也許,但也有可能是因為你闖破了某種陣法。」裴雪聽畫下第二個問號,「神龕是低級神祗力量依託所在,為什麼神像碎成渣了,霧還是沒有散?」

  方東青搖頭。

  「以及,那個村支書為什麼要讓我們上山?」

  方東青猛搖頭。

  裴雪聽寫下一個「林」字。

  姑蘇林家,是仍存於世的天師世家之一,向來低調避世,但絕不是什麼軟柿子。林儀在家中備受寵愛,突然失蹤,他哥絕對不會放過有重大嫌疑的殷贄。但時至今日,林家人仍未涉足殷家村,為什麼?

  找到殷家村如果只是破解鬼打牆這麼容易,林儀不會在這裡做幾十年的孤魂野鬼。

  「我們都是一家人。」

  這句話仿佛驚天雷霆,把裴雪聽劈得靈台清明。

  「你上山的時候,身上帶著什麼?」裴雪聽看向方東青。

  方東青拎起自己的領口,平靜地掃視了一下自己的肉體,「我自己,還有我的外置器官——手機。不過在我試圖逃出去的時候,手機不知道摔到哪裡去了。」

  「在殷梅家裡,我放在背包里的。」裴雪聽站起身來,「我們下去。」

  方東青女扮男裝上癮,在辦公室連礦泉水都不上,但迫於領導淫威,只能忍氣吞聲地把檀真背起來。

  出了山神廟,林儀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欲言又止。

  裴雪聽突然回過頭看著他,「等霧氣散去,也許你的魂魄也就要散了。你有什麼話需要我帶給你的家人嗎?」

  林儀躊躇了很久,輕聲說:「如果我哥哥還在的話,能幫我跟他說一聲對不起麼?」

  裴雪聽點點頭,轉身離去。

  方東青擠眉弄眼的,「領導對這種有哥哥的,就是比較能共情哈?」

  裴雪聽哼了一聲,斜覷他一眼,「你是羨慕我有哥,還是羨慕我有我哥的卡?」

  ——

  司南跟著村支書進了小辦公室,牆上「扶貧先進」的牌子閃閃發光。宋小明在心裡反覆默念著那一串數字,偷偷避開了人群。他個子瘦小,看上去又唯唯諾諾的,沒什麼人注意他,很快就貓在了一處矮牆下。

  他根本不知道那個號碼是屬於誰的,但他無條件信任司南。

  就算不信也沒辦法了,那些村民盯著他們的眼神,像是盯著冰箱裡最後一塊肉。

  如果裴雪聽真的死在了山裡的話……

  宋小明不敢細想,撥通了電話。

  「喂,哪位?」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像是大提琴弦上的一聲嘆息。

  宋小明的社恐又發作了,揉捻著衣角,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是……」要怎麼說呢?對方知道特調局的底細嗎?這個境地又是什麼情況?

  男聲停頓了片刻,問:「是聽聽出事了嗎?」

  他認識裴雪聽!

  宋小明睜大了眼睛,「對、對,裴科現在在蘇州附近一個叫殷莊的地方。她失蹤了,我是她的下屬,是來找她的……」他語速飛快,生怕被人打斷,或者對方掛斷他的電話。

  「說重點,你們遇上什麼麻煩了?」

  「裴科很有可能在山裡,我和司南要進山,但山路被村里人封住了。」宋小明的嘴唇哆嗦著,「我們只有兩個人。」

  「我明白了,等我聯繫你。」男聲停頓了一會兒,說,「我叫裴雨頌。」

  ——

  青石板路的盡頭,倒伏了一片村民。

  裴雪聽幾人初入殷家村的時候,這些人都還是青壯年,但隨著山神像的破碎,他們的頭髮開始花白、皮膚逐漸鬆弛,像是在一息之間完成了幾十年的衰老進程。村民們昏昏沉沉地抬起眼皮看著經過的幾人,眼神渾濁。

  活死人的詛咒消失,時間的作用開始在他們身上顯現。

  「你去找手機,」裴雪聽打開槍的保險栓,「我去找那個村長。我有話要問他。」

  方東青沒有疑議,背著檀真快步走了。

  裴雪聽提著槍走進村長的家,裡面空無一人。她掀翻了裝滿村志和族譜的柜子,掀起一地煙塵,戰術靴在上面留下清晰的印子。她隨意地踢了一腳那些脆弱的紙堆,揚聲道,「老爺子,我很好奇,你是怎麼逃過活死人的詛咒的?」

  在這種宗親制的村落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有著絕對的話語權,大部分時候他們的地位甚至凌駕於慣用法之上。

  「打生樁修橋讓村裡的人能夠走出去,用村裡的孩子給殷贄的生意鋪路,還有什麼是你做不出來的?午夜夢回的時候,你看見過那些孩子站在你的床頭麼?」

  裴雪聽的眼角掃過屋子的每個角落,然後慢慢地走了出去。

  「殷贄走在這種血淋淋的路上,不得好死也是正常的,對吧?」

  風裡傳來一絲細微的響動。

  裴雪聽像頭豹子一樣撲了出去,飛身越過矮牆,一把拎住了往墳頭後面躲的人。這老頭已經沒了披著五彩麻袋裝神弄鬼的淡定,他哆哆嗦嗦地被裴雪聽拎在手裡,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黃鼠狼。

  「你們不是一家人嗎?」裴雪聽嗤笑一聲,「怎麼你對殷贄格外寬容。我以為一家人是要一碗水端平,而不是讓一個孩子踩在另一個孩子的墳頭上作威作福。您這過分偏心眼了吧?」

  「你懂什麼?你一個外鄉人!」村長的眼球上迸出蛛網般的血絲,「殷贄要是發達了,那是我們整個殷家村的驕傲!是光宗耀祖!」

  他幾乎要把眼珠子瞪出來砸在裴雪聽臉上。

  在村長眼裡,那些死去的孩子都是必要的犧牲。哪有不費功夫就能得到的好處呢?殷贄沒錢沒權沒背景,再沒點手段,就算走出殷家村也只是淪為亂世虎狼腳下的屍骨罷了。

  他只是想殷家發揚光大。

  他沒有錯。

  「殷贄發達了,不是把你們鎖在這裡當狗嗎?」裴雪聽用槍托敲著他的後脖頸,「他恨不得你們全死了,這樣就沒人知道他是從這兒爬出去的泥腿子,好把他『成功人士』的派頭裝得更圓滿。」

  她小小地扭曲了一個事實,把造成殷家村能進不能出的鍋扣到了殷贄頭上。

  「你胡說八道!明明是殷梅那個賤人!明明是她……」村長猛地反應過來什麼,偃旗息鼓,怨恨地看著裴雪聽。

  「殷梅還有這本事?」裴雪聽想起山神廟裡失去神智,向她撲過來的女人,輕輕挑了一下眉,槍口從他的後頸移到了下巴,「接著說啊,怎麼不說了?你是等著下去了,說給殷贄聽嗎?」

  「說給你聽,又怎麼樣?」村長嘴硬道,「你跨不過那座橋。沒有死在山神廟的,都死在了那座橋底下。你也不會例外!」

  「我真是有些年沒見過敢這麼教我做事的了。」裴雪聽輕蔑地說,「我出不出得去,輪不到你操心。」

  她實在是想對這個道貌岸然的老東西刑訊逼供,但想到某領導的作風,還是作罷,索性一掌把他劈暈了,拖著去找方東青匯合。

  方東青無師自通地在殷梅的院子裡生了一堆火。他擺弄著報廢的水果十三,檀真蜷縮在小毛毯上睡著,邊上還坐了一個人。

  殷平安。

  殷平安也是吹燈拔蠟、垂垂老矣的模樣,身上更透著一股死亡的氣息,像是從棺材裡爬出來的似的。他看見裴雪聽的同時也看見了她手裡的村長,但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我手機數據線接口裡有一滴乾涸的血。」方東青把手機拋給她,「這是我進殷家村的關鍵麼?以及,這一位看上去意識還算清醒的人說要找你。」

  裴雪聽抬手接過手機,對著火光一看,金屬色的接口上果然有一抹鐵鏽色。

  「促成殷家村悲劇的源頭之一,就是他們的血緣束縛。相信被血緣綁架的人不少,對吧?」裴雪聽的眼睛看著殷平安。

  有著殷家村血脈的人才能找到進殷家村的路,但找到了路的人未必能過橋。所以殷莊的村支書引誘天師上山,是為了讓人替他們淌這攤渾水。

  原因再簡單不過了——林家不會放過殷贄,殷家落敗之後唯一能爬起來的方法,就是他們第一次站起來的方法。

  他們想再進一次殷家村,再打一次生樁。

  「殷平安,你真的沒有殺過人嗎?還是說,你只是沒有直接殺過人?」

  殷平安的笑容悲切,「你想知道什麼?我全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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