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橋(七)
2024-06-15 04:01:14
作者: 薄須
林儀站在衣香鬢影的宴會中,穿著小洋裝或者旗袍的嬌小姐在他身側來來去去,女孩們發間浮動的暗香沾了他滿身。但他不為所動,不該看的一律收斂目光,像嘩嘩流水裡的一塊呆石頭。
他在海外幾年,仍然沒把家裡的規訓忘乾淨。
「不過是個小孩子,就算偷了東西,想來也不會罰太狠。」大哥寬慰他,「你要是放心不下,等會兒尋機會問問就是了。」
「是,若是旁人也就算了。但殷家那個人,我總覺得邪氣。」林儀揉了揉鼻樑根,低聲說。
大哥這次沒斥責他背後搬弄他人是非,而是默認了。
林儀的心狂跳起來。
這些日子他總是夢見那個小乞丐看著他的眼神,被恐懼浸透了的安靜麻木,像是籠子裡待宰的家禽。他生來就八字輕,容易被不乾淨的東西纏上,家裡傳統的東西總是有意無意地避著他,所以才縱著他出海。
「這不是林家的兩位公子麼?」殷贄笑著走過來,「招待不周,二位見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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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贄非常年輕,只有二十七歲。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第一筆資金又是誰給的。但他在姑蘇的商場上縱橫捭闔,是出了名的敢做,誰都不敢要的地皮,只有他敢要。
這人還尤其熱衷慈善事業,聽說捐助了不少孤兒院。
但林儀素來敏銳,他對這個人喜歡不起來。
大哥禮節性地與他寒暄了幾句之後,林儀徹底按捺不住了。
「殷老闆,我前些日子在街上被一個孩子撞了,聽聞他是你家的僕人,偷了東西跑出來的。」林儀觀察著殷贄的神色,謹慎道,「我覺得與這孩子有些眼緣,想問問他現下如何了?」
殷贄愣了一下,然後疑惑地說:「林二少說笑了,我們家裡怎麼會有手腳這麼不乾淨的下人?想來是林二少記錯了吧?」
林儀見他要和稀泥糊弄過去,神色硬了下來,「絕無可能。帶走他的是殷家鋪子的夥計,我親眼所見他們穿著殷家的制服。若是殷老闆不信,大可以叫我一個個認過去。儀身無所長,唯有這雙眼睛有點本事。」
大哥見他越說越不受控,低低地呵斥了一聲,「老二。」
殷贄是個摸爬滾打慣了的人精,見狀連忙打圓場,「不礙事不礙事,二少是肚子裡有洋墨水的人,說話就是坦率直白。這不也是擔心那孩子麼?家裡的事我不大清楚,這樣,我把管家叫來問問。」
事情到了這裡,其實已經算是很失禮的了。不論那孩子是死是活,總歸是殷家的人,跟他姓林的沒有半點關係。可林儀就是固執地要問個究竟,於是等到了管家的答覆。
管家說那孩子已經交給警察局了,後面怎麼處理的,殷家並不知道。
林儀卻立刻辨認出來,他在撒謊。
他被那雙眼睛折磨得徹夜難安,並非沒有去警察局找過這個孩子的下落。警局明確地在調查後告訴他,殷家並沒有在警局報過案,所以他才懷疑那孩子被殷家私自處置了。
但形勢已經不容他再逼問下去了,所以他閉了嘴。
回到家後,大哥叫住了他。
「別再找那孩子了,」大哥在燈光下舉起右手,食指和拇指間挾著一縷似有若無的黑氣,「他興許已經死了。」
林儀險些跪下去。
他的大哥是林家繼承人,下一任家主,最擅拘靈一道。在殷家那位管家滔滔不絕的時候,大哥輕而易舉地堪破了他身上繚繞的怨氣,那是屬於枉死之人的怨氣。
這個人身上有人命,而且不止一條。
林儀大病一場,高燒不止。
滾燙的眩暈里,他總覺得那雙眼睛在靜靜地看著他。儘管他知道以林家人的能力,那些東西是進不來的,可他總覺得一股寒意攀援著他的脊背,隨時都能把他絞碎。
「大哥,是我害死了他……」林儀怔怔地盯著房間某個角落,把自己抱成一團,眼神沒有焦距,「如果他沒有撞到我,如果我沒有拉住他就好了……跑出來一定很不容易,他被抓回去的時候在想什麼?」
大哥不忍地去拂他的眼睛,「睡吧,別想了。」
「我種了惡因,」林儀的聲音篤定冰冷,仿佛詛咒的不是自己,「一定會得惡果的。」
林儀雖然親眼見過父兄的神通,但總認為這些東西是科學可以解釋的,只是現下的知識沒有達到那個高度而已。他甚至冒著被父親胖揍一頓的風險,跟這個在天師一道混了幾十年的老東西科普唯物主義。
但這一次,他和他的兄長說因果。
那次大病之後,林儀幾度無法下地行走。
林氏未來的家主知道,並沒有妖邪困住自己的弟弟,他只是得了心病。林儀總是坐在爬滿薔薇花藤的柵欄後,靜靜地看著路邊要飯的小乞丐,然後支使家裡的女僕給小乞丐一碗飽飯。
直到林儀在海外的導師找到他,希望他幫忙收錄姑蘇民間的山水風情、地理民俗資料,他才打起精神來。林儀太需要一場遠行,遠離生意場一半淪陷進殷家手中的姑蘇城。
他辭別了兄長,獨自一人深入各種各種的深山村落。
在來到殷家村之前,他從未懷疑過小乞丐的死因。
那時殷家村與外面並沒有通路,山路崎嶇難行,稍不注意就會迷失在茂密的樹林裡。但林儀不顧引路人的勸阻,一定要去探個究竟。他並不知道這個殷家村和殷贄有沒有關係。
但殷家已經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蒼青色的枝葉上蓄滿了雨水,細碎的陽光穿透雨後的空氣照進來。林儀背著沉重的背包走過泥濘的山路,差點把自己埋在路上。
最後引路人撂挑子不幹了,林儀很是艱難地走到了殷家村前。殷家村和其他深山村落並無不同,都是一樣的排外,一樣的不愛說話,甚至沒有通電。
他在殷家村留了六天,記錄建築風格、居民習俗,除了村長和守橋人,他很少能得點好臉色。
村長對誰都是慈眉善目的,而守橋人則是純粹的嘴硬心軟。一開始林儀甚至進不來殷家村,但他走到這裡的時候舊病復發,險些死在橋的那一頭,還是守橋的人把他背進來的。
「太陽落雨,狐狸嫁女;路上起霧,山神開路……」
少女的歌聲幽幽的,像是一根纏在人心上的銀線。這調子陰森森的,不像旖旎溫軟的姑蘇風情。
林儀坐在橋頭的槐樹下做記錄,被風中的歌聲吸引了注意力。他抬頭望去,一個披散著頭髮的姑娘倚著曬鹹菜的架子,目光空白地唱著歌。她像是被擰斷了發條的八音盒,一刻也不停歇地唱著。
「她是誰?」林儀問身邊的守橋人。
殷平安看了一眼,粗聲粗氣地回答:「殷梅。」
「她看上去好像……」林儀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沒把那個詞說出來。
「她很小的時候,爹媽就掉在這條河裡淹死了。她一個人養大弟弟妹妹,後來弟弟妹妹也死了,就這樣了。」殷平安扭過頭去,不忍再看似的。
林儀覺得有些奇怪,問:「也是掉在河裡淹死的嗎?」
殷平安沉默了一會兒,說:「算是吧。」
什麼叫算是?林儀心裡的疑惑並沒有解開,但是也沒有再追問下去,畢竟生死都是大事,他不好揭別人的傷疤。
林儀低著頭把歌詞抄了一遍,看著橋下翻湧的河水發呆。
良久,殷平安說:「快到十五了,你早些走吧!」
「十五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嗎?」林儀好奇地問。
「跟你沒有關係。」殷平安生硬地說,「但是十五之前如果你不走,就再也出不去了。」
林儀打了個寒戰,他知道有的偏遠地區有各種奇怪的習俗。他在家裡是喝米湯都要人煨熱的少爺,自己一個人跑到這裡來,跟把腦袋別褲腰帶上到處逛也差不多了。
他下了決心,在村長那裡錄了族譜和村志就走。
村長是個笑容和善的老人,也算是村子裡比較不排外的,聽了他的來意,便爽快地回屋子裡找村志給他。
林儀的目光在屋子裡到處亂轉,忽然停在了一張照片上。
那時候照相才普及沒多久,還算是比較奢侈的消遣。林儀心生疑竇,靠近了去看那張照片,一身冷汗霎時涌了出來。
照片正中間和村長站在一起的人,赫然就是西裝革履的殷贄!而前排那十幾個小蘿蔔頭裡,有一個正是小乞丐。
「林公子,你在看什麼?」村長的聲音響了起來。
林儀眼神慌亂。
沒等他回答,村長就瞭然了,「哦,是那張照片。你認識照片上的人?我看林公子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莫非你在看他嗎?」
村長枯枝般的手指點在殷贄的臉上。
「你認識他。」
這是個陳述句。
再醒來,他被五花大綁,扔在山神廟裡。
林儀滾了一身的塵土,手腳被繩索綁得失去知覺。他勉力仰起頭,看向站在他身邊的人。
殷贄手裡攥著一本冊子。那是他為殷家村早夭孩童造的冊子,上頭記錄了他們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早夭的孩子一般是先天不足,林儀本想把冊子帶回家,讓兄長為他們超度。
殷贄的笑容憤怒而猙獰,他蹲下來用冊子拍著林儀的臉,「林二公子,好久不見。你姑蘇城裡的兄長可是想你想得快害病了,你也不知道回去看一看,怎麼到這深山老林里來了呢?」
「你想殺我?」林儀瞪著他,「我大哥不會放過你的。」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殷贄眼神輕蔑,「這是我家。只要我想,你就是在這裡化成一堆白骨了,也不會有人知道的。你手眼通天的大哥又要上哪裡找你?」
林儀知道自己今天是必死無疑了,但真相近在咫尺,他就算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那些孩子死在你手上。」林儀直視他的眼睛,「為什麼?你們是宗族血親!」
「對啊,我們是一家人。」殷贄大笑起來,「你看見村口那座橋了嗎?為了能走出去,我們的家人用身體撐起了那座橋,否則你以為它憑什麼歷經百年不倒呢?現在為了殷家興隆昌盛,輪到其他人做出犧牲了對不對?」
橋。
林儀瞳孔驟縮。
他想起了佚失在漫長時間裡的最野蠻血腥的邪門歪道之一。如果一條河上的橋反覆倒塌,那麼就用生辰八字合適的孩子埋進橋墩里,而孩子必須是活著的,俗稱打生樁。
這種方法從前為殘暴的封建統治者所熱衷,但林儀從來沒有親眼見過。
那些或含蓄或露骨的字句此刻衝進他的腦海,血腥氣張牙舞爪、撲面而來,他幾乎要吐出來。
「你用那些孩子打生樁。」林儀吞咽著口水,不敢置信,「你低價收購那些有問題的地皮,然後打生樁改風水,把生意做大。」
「真聰明。」殷贄用槍托敲著他的頭,「可惜這麼聰明的腦袋,很快就要開花了。」
——
「他殺了我,將我曝屍三日,我的魂魄卻沒有散。我走不出這裡。」林儀伸出手,任由月光穿透自己的身體,「慢慢的,這裡變得越來越詭異。」
殷平安提醒他在十五之前離開,是因為殷贄的人會在十五往山里送一些物資,或者挑人出去。殷贄不允許任何生人出現在殷家村,其他人留下林儀,只是委婉地困住他的手段,而殷平安還天真地認為他可以離開。
林儀死後,殷家村在某個無星無月的夜晚,被濃密得火光都無法穿透的霧氣包圍。
殷家村人為了走出深山修建的橋樑,不再供他們行走。
殷贄的人進不來,別人也進不來,他也樂得甩掉了這個麻煩。
而其他人在一日復一日的暗無天日中,逐漸淪為了沒有意識的行屍走肉。
而林儀只能看著一個又一個誤入這裡的天師,被山神廟裡誕生的邪神吸乾血肉。
無一倖免。
「裴小姐,我想提醒你一點。」林儀鄭重地說,「如果這麼多年過去,殷贄沒有遭到報應的話,殷家的人應該始終在留意進出這裡的人。」
裴雪聽眉梢一挑,「你的意思是,雖然山神沒了,但我們仍然不安全?」
「這世上最可怕的,從來不是鬼神。」林儀平靜地說。
裴雪聽伸出一根手指上上下下地掃了他一遍,一言難盡道,「你都這樣了,還操這麼多心呢?」
要是林儀沒有那麼多負罪感,他根本不至於在這深山老林里做幾十年望穿秋水的「聶小倩」。
林儀撓著後腦勺,低頭笑了一下,有些困窘地說:「我哥說我一身毛病,就這個毛病最大,遲早害死我……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一語成讖了吧。但就是改不掉,死了也改不掉。」
這回裴雪聽貧嘴貧不下去了,她沉默半晌,伸出手去虛虛地拍了一下林儀的肩膀,「你哥嘴也太欠了。我收回我剛剛的話,這怎麼都不能算是你的錯。該下地獄的人,一個都不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