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橋(六)

2024-06-15 04:01:13 作者: 薄須

  「你以前也是天師對吧?」裴雪聽在黑暗裡低聲說,「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

  檀真按住了她手裡的槍,「他們都還有呼吸和心跳,你這樣和殺人沒有區別。陸吾和他們會懲戒你的。」

  「我不是要殺他們,剛剛是為了自保。」裴雪聽把他的手從槍上推開了,山神廟的大門哀哀地悲鳴著。她安撫性地在檀真的手背上拍了拍,「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不要讓我分心。」

  厚重的木門轟然碎裂,明亮的月光潮水般湧進來。活死人們的身形交疊,在此刻竟然出奇的神似。黑漆漆的山神廟裡亮起刺眼的光,裴雪聽擦亮燃燒棒,砸進了活死人群中。

  強烈的光意味著熱,活死人都有片刻的遲疑。恰恰在這短暫的遲疑中,裴雪聽緊接著扔出了巽字符,長風呼嘯而起,卷著燃燒棒上的火焰纏了活死人滿身。

  火焰灼燒他們皮肉的聲音,就像是在燒受潮的樹枝,空氣里發出了輕微的爆響。

  普通的火焰對他們沒有用,只是樣子嚇人的紙老虎。檀真這麼想著,卻沒有開口。

  活死人們身上的衣服黏上了火焰,但他們像是在一瞬間被抽走了屬於「疼痛」的那條神經。他們從最初的驚慌失措回過神來,齊刷刷地看向裴雪聽。裴雪聽臉上還帶著幾滴血,見狀露出了一點微妙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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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死人一擁而上,裴雪聽飛鳥般向後掠,同時扔出去了什麼東西——

  是那本族譜!

  族譜的紙頁翻飛,砸在了沖在最前面的那個人臉上。他身上的火舌舔上族譜的一角,隨即迅速地燃燒起來。

  裴雪聽一手按在山神像的底座上,一手掏出了槍。她站沒站相地半靠著神像,好似靠著她的辦公桌在和人扯淡,姿態閒適。

  「本來我想自己燒的。不過既然在族譜上寫名字是『自願』,那燒掉也要自己動手才行吧?」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那本族譜在火焰中顫抖起來。它試圖掙扎,卻滾不滅一身的火,只能徒勞地化作一堆灰燼。最後一個名字被活死人身上的火焰燒盡,空氣里那股發霉的氣味終於消失了。

  村民們不知所措地原地打轉,眼神好半天才清醒過來,然後慌亂地在地上滾滅了火。有人滾到了先前殷梅的血泊里,尖叫一聲躲進了同伴的懷裡,顫抖不已。

  他們像是剛剛從一場噩夢裡醒來,卻落進了另一場噩夢裡。

  「今天……是祭典嗎?」有人猶疑著問。

  裴雪聽點亮神像前的蠟燭,「誒」了一聲。

  所有人的人都轉過來看著她,眼神明亮而迷茫。

  「祭典上的祭品是什麼?」裴雪聽絲毫沒有來路不明之人的自覺,大喇喇地問道,「是你們按特別生辰八字挑出來的小孩嗎?」

  人群中有些人的臉色變了,有幾個人甚至捂著臉哭出了聲。

  裴雪聽不耐煩地拍了神像一巴掌,「我問你們話呢!那些被你們選出來的小孩都去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總得有一個吧?你們村子裡一個小孩都沒有,全孝敬這尊泥疙瘩了?」

  然而山神廟裡只有曾經造訪這裡的天師的殘魂,一個孩童的魂魄都沒有。裴雪聽先前以為是這偽神牙縫太大,把小孩連血肉帶魂魄都吞了。但是方才一看,這偽神也只是取畢方的心頭血,想來應該是不好魂魄那一口。

  「你又是什麼人?這都是我們家裡的事,你一個外人插什麼嘴!」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嚷嚷著就走了上來,想把裴雪聽從神像上扯下來。

  裴雪聽眼睫毛都沒顫一下,兩指在他的腕間輕點,那漢子只覺得手上一麻,整條手臂都失去了直覺,差點直接跪下來。裴雪聽四兩撥千斤地順著他往前沖的勁,借力把他的頭按在了祭台上。

  祭台上還插著那根三棱軍刺,上頭明晃晃地帶著那落荒而逃的老者的血。

  「這偽神是個廢物。」裴雪聽嘲諷地說,「所以才把你們圈在這裡,不讓進也不讓出。它怕有朝一日遇上硬釘子被掀了老巢,又嘴饞外頭的野食,不肯徹底龜縮。」

  「你們供它幹什麼?不如供個王八。」裴雪聽真情實感地發出疑問。

  漢子在她手底下掙扎著,臉色漲紅,「不許褻瀆山神大人!每個殷家村的人都仰仗山神大人的保護!」

  「是嗎?」裴雪聽眼睫一轉,指節扣住他的脖頸,微微收緊,「那他怎麼不救你?他自身都難保了。」

  裴雪聽把離窒息而死只有一線距離的漢子扔回人堆里,背對著他們漫不經心地打開保險栓。

  「畢方。」裴雪聽忽然說,「你穿防彈衣了麼?」

  ——

  方東青還沉浸在裴雪聽對小美人「保護好自己」的殷切叮囑透出來的溫情里,嘖嘖感嘆,連自己受困於此都懶得動腦子思考了,就想手邊有一桶爆米花,好讓他反覆咀嚼回味。

  裴雪聽炫技一般燒了族譜,村民們紛紛清醒過來時,方東青還在看角落裡的小美人。

  別看啦,方東青在心裡唏噓,你能得她這點溫柔已經是見鬼的運氣了知道嗎?你知道她平時都是怎麼對她柔弱無辜的同事的嗎?也不知道你是運氣太好還是運氣太差,一顆心都搭這人身上了……

  他心理彈幕還沒打完,就聽見裴雪聽喊他,聲線微涼。

  方東青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差點以為自己回到了上班摸魚刷顏值區直播,被這人抓包的時候。

  「你穿防彈衣了麼?」

  誰穿裙子的時候穿防彈衣啊!方東青簡直想破口大罵,你放過我行嗎!

  但裴雪聽的槍口沒有指向他的肉體,而是精準地對上了他的視線。

  ——

  裴雪聽對著神像眉心連開三槍,白磷彈分明是打了陶土上,卻像是打在了易燃物里,頃刻燃燒起來。三枚黑漆漆的彈孔在神像上撕開無數裂痕,火光流淌在每一條裂縫裡,黑煙像是水一樣流淌下來。

  村民們此起彼伏的叫聲里,裴雪聽旁若無人地在軍刺上割破了手指。她於空中畫符,每落下一筆,就有血色停滯在空氣中。

  這是違反物理學定律的一刻。

  她的動作極快,在神像徹底粉碎的瞬間,符籙落成,被她一巴掌拍進了神像里。

  神像從裡面炸開,符籙上瘋狂生長出千絲萬縷的金色絲線,絞碎了四下逸散的黑色煙霧。

  角落裡半死不活的方東青身軀猛地一彈,隨後第一個動作是捂住胸口的衣服。那個殺千刀的老頭剖他心口的時候直接把吊帶割斷了,他不捂住的話就得袒胸露乳。

  「裴雪聽你大爺的。」行動科的女裝大佬、常常因為太標新立異而被陸吾點名批評的畢方鳥——方東青悲憤地指責上司,「你怎麼能這麼草率地就開槍呢?你要是把我給打死了怎麼辦?」

  裴雪聽毫不猶豫,「那你就光榮殉職了。鑑於你是個沒著沒落的孤家寡鳥,你的撫恤金我可以代領。」

  村民們被這一幕嚇得失聲,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你見過誰的元神自帶防彈衣的麼?你就是……」故意的三個字生生地被方東青咽回去了,裴雪聽沒什麼表情地看著他,跟每次要扣他季度津貼的時候一個模樣。

  方東青喉頭滾動,虛張聲勢地對上她的目光。

  「我就是什麼?」裴雪聽明知故問。

  方東青忍氣吞聲道,「您是老大,您說了算。」

  「檀真受傷了,你注意保護好他。我出去一下,天亮以前我們暫時在這裡休息。」裴雪聽頓了一下,警告道,「你要是敢把你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用到他身上,我就把你和那些小網紅撩騷的聊天記錄發到特調局內網上。」

  這畢方鳥的皮囊得天獨厚,他又十分熱衷捯飭自己,把禽類酷愛嘚瑟翎羽的特性發揮了個十成十。平時沒事的時候他就在顏值區開直播,開著變聲器把一群水友糊弄得五迷三道的。

  久而久之,找上門來的除了星探,還有大大小小的網紅和富二代。

  方東青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你打不過她你打不過她,然後一撩碎發對她拋了個媚眼,「好的呢,都聽您的。」

  裴雪聽對他這副德行已經見怪不怪了,轉身出去了。

  方東青目光灼灼地看著休憩的檀真,像是大灰狼看小紅帽、老女人看翡翠鐲子、丈母娘看女婿,眼神中是熊熊燃燒的八卦之情。

  他也不管自己先前被控制著劃了人一刀,單方面不計前嫌地握住了檀真的手,熱情地問:「來,美人,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哪裡人——最重要的是,怎麼和我們科長勾搭……啊不是,認識的。」

  檀真可解讀不出他眼神里調料罐似的複雜意味,他理所當然地警惕所有出現在裴雪聽身邊的雄性。何況這個雄性看上去還跟裴雪聽那麼熟稔。

  檀真斟酌了一下言辭,最後半遮半掩地說:「她看了我的身體,所以要對我負責。我現在和她住在一起。」

  事實確實是這麼個事實,但經檀真的嘴這麼一說,其間的留白惹人遐想極了。

  更何況聽眾是這隻葷素不忌的畢方鳥。

  方東青倒吸一口涼氣,上上下下地看了檀真好幾眼,確認他已經成年了,但還是忍不住嘆道,「禽獸啊!裴雪聽你真不是人!」

  ——

  裴雪聽還不知道自己被畢方鳥開除出了人類序列。

  她走到山神廟外那一圈白骨邊上,林林總總,大概有八九個魂,都是青年模樣。他們的身體像是光束和水,輕而易舉地就被月光穿透了。他們的死相一模一樣,胸口的皮膚大喇喇地敞開,露出裡頭紅白分明的肋骨和胸腔。

  「看來你們沒事。」最先開口提醒她的那個鬼魂說,「太好了。」

  忽略他臉上灰白的死氣,這人還算的上是儀表堂堂。他身上穿著舊時代的長衫,鼻樑上架著破了一個角的圓框眼鏡,看上去像是個文弱的書生。

  「那本記載了幾十個孩子生辰八字的冊子,是你寫的麼?」裴雪聽問。

  提到那本冊子,男子目光黯淡地點了點頭。

  「那是怎麼回事?」

  「在下林儀,姑蘇人氏,」男子靦腆地扶著眼鏡,語調平靜,「我死的那一年,二十三歲。」

  ——

  姑蘇是蘇州的舊稱,離殷家村所在並不遠。

  姑蘇林氏是赫赫有名的天師世家,林儀是家裡的小兒子,自幼就喜愛鑽研先輩流傳下來的典籍。但他出過海,留過洋,並不十分信奉家裡傳承的那一套。

  直到他十八歲那年,姑蘇突然崛起了一門新貴。

  新貴姓殷,什麼生意都沾點,紡織廠、麵粉廠,但凡他經手的就沒有不賺的。林儀遠遠地跟著兄長在觥籌交錯的宴會裡見過那人一次,只覺得這人污濁逼人,不知道怎麼掙下這偌大家業的。

  「以堪輿之學來看,殷家麵粉廠的選址並不好,」兄長端著酒杯搖頭,也是不解,「是個易生禍患不安的地方。稍微懂點風水的人都不會在那裡建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讓人給騙了。」

  兄長只是順口一提,林儀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林家人向來避世,是不願往身上多沾染因果的。

  直到有一天,林儀在街上被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撞了腿。

  那年月,撞人的小孩不是扒手就是碰瓷。小乞丐撞了人也不出例外地往外跑,不要命似的。林儀那天是替兄長取東西,生怕物件被這小孩順走了,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

  就這麼一抓,後頭追著小孩的人凶神惡煞地撲了上來,連林儀都不放在眼裡,拖著掙扎不休的小孩就要走。

  林儀覺出不對勁,不肯放人,當街與人爭執起來。有人認出他是林家的小公子,好聲好氣地勸了幾句,說這是家裡跑出來的偷了東西的小僕人,主家還等著要人,讓林儀不要多加為難。

  林儀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詢問得知是殷家的人,再三確認他們不會動私刑把人打死,才鬆了手。

  那是林儀短短二十三年人生里,做的最後悔的事。

  小乞丐浸著淚水的、黑漆漆的眼睛,在他淪為孤魂野鬼的幾十年裡仍然煎熬著他的良心。

  ——

  「裴小姐,你也是天師,你知道有什麼改易風水的方法麼?」林儀低聲問。

  「有很多。但是『地利』這個東西和『天時』一樣,只可順不可逆,否則代價是常人難以想像的。古往今來一切簡易輕鬆的逆命之法,背後都標註著試圖走捷徑的人支付不起的價格。」

  裴雪聽的眼神清涼透徹,「所以,殷家人用那些小孩來改風水?」

  林儀艱難地點了點頭,「或許,你聽說過『打生樁』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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