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生橋(五)

2024-06-15 04:01:11 作者: 薄須

  深夜。

  司南沒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遠遠地看著白茵給鮫人餵食。白茵細瘦得跟麻杆一樣,硬生生地把一整箱混著冰碴子的魚拖到水族箱前,拎報紙似的全倒進了水族箱。

  鮫人在水族箱裡游來游去,見狀張開獠牙里進外出的血盆大口,把冰碴子和魚囫圇吞了,還目光灼灼地盯著白茵手裡的泡沫箱子。

  「別看了,」白茵的指尖在水族箱上點了點,「科長說你再這麼不講究吃相,就把你扔下水道里放生。」

  鮫人嚇得翻了個跟斗,懨懨地躺回去了。

  「白茵姐,」司南扯著嗓子喊,「老大走了多久了啊?」

  「一天多吧。」白茵瞟他一眼,「怎麼了?」

  司南攥著手機,像是要用眼神在屏幕上鑿出兩個洞來,「老大說如果她也失聯的話,我們就……」

  「科長每次都這麼說,」白茵輕飄飄地打斷他,「她拿這話當標語用的。怎麼這次你這麼緊張?」

  「因為她這次沒帶我啊!」司南委屈巴巴的,「她帶檀真那個男狐狸精都不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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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茵聽得牙疼,「你放心,你永遠是科長最叛逆最不省心的廢物兒子,誰都動搖不了你在她心裡的位置。」

  她斬釘截鐵道,「檀真也不能。」

  司南怒了,「我並不會因為你這麼說就被安慰到好嗎!」

  ——

  山神廟外是一圈爬滿青苔和藤蔓的圍牆,周圍的樹木明顯被砍伐過,又種了一圈槐樹。槐樹屬陰,此地水霧繚繞,又有槐樹環伺,是將聚陰在條件限制下做到了極致。

  裴雪聽終於見到了火光。

  人群兩側點起了火把,卻驅不散入骨的寒意。那點微弱的火光在霧氣里甚至顯得模糊不清,像是什麼巨獸的眼睛。

  圍牆的角落裡堆著幾具白骨,裴雪聽看見幾個散發著淡淡螢光的人影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她。那些白骨被藤蔓緊緊纏繞,那些單薄的影子也不能移動分毫,只是悲憫而溫柔地注視著被村民簇擁的兩人。

  裴雪聽靜靜地和他們對視。

  幽魂驚覺裴雪聽也許是可以看見他們的,於是他顫抖著說了一句話:「不要交出你的名字。」

  這句話剛剛說出口,他腳下的白骨就被藤蔓勒得咯吱咯吱的響,幽魂也露出被人掐住脖子似的痛苦表情,幾欲跪伏下去。

  為首的老者推開了山神廟的大門,帶著霉味的風席捲過來,裴雪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一具陶製的山神廟高坐明台之上,半個身子被梁間懸掛下來的帷幔遮住了,上頭色彩斑駁,儼然是經歷了時間的洗禮。這本是具再普通不過的山神像,但莊嚴的眉宇間卻縈繞著揮之不去的邪氣。

  但神像前供奉的卻不是什麼香火瓜果,而是一個人。

  裴雪聽看清那個人的一瞬間,攥緊了拳。

  那是個容貌美艷的人,精心打理過的棕色捲髮蜷曲在肩頭,眼角還帶著亮晶晶的殘妝。這人平躺在神像前的台子上,大紅色的吊帶長裙自胸口被剪開,平坦的胸膛上被開了十字刀口。

  但血液並未泉涌,而是匯聚成絲絲縷縷的細管狀,盤旋著去往被遮掩的山神像頂。

  那是個穿裙子的男人。

  是畢方。

  他輕輕地闔著雙眼,像是在午睡。

  老者忽然振臂一呼,裴雪聽和檀真前後的村民呼啦啦地跪了下去,也沒有理會這倆人對山神的大不敬。

  老者揮舞著手腳在神像前跳起了舞,很難形容這是怎樣的一種舞蹈,這跟美學、情感表達毫無關係。他一時是彎弓射箭的獵人,一時是痛哭流涕的父母,下一刻又是諂媚地將羔羊獻給神明的信徒。

  他在臉上塗抹著彩色的泥,扮演著旁人看不懂的悲歡離合。

  「逢山開路,如遇災厄,拜謁山神;

  遇水搭橋,風浪不休,血飼山神。」

  老者終於跳完了,轉過來直勾勾地看著裴雪聽。裴雪聽勾動嘴角冷冷地笑了一下,他像是觸了電,又轉過去盯著檀真。

  裴雪聽強硬地擰著他的頭,逼迫他看著自己。老者本想反抗,卻拗不過她的手勁,差點被她把頭擰下來,頸椎咔嚓咔嚓的響。

  「往哪看呢?不是要祭拜山神嗎,那就從我開始好了。你是要血還是要肉啊?」裴雪聽在他胸口推搡了一把,觸到了蓬勃的心跳,但她面不改色地說,「既然是一家人,我先還是他先,應該沒有區別吧?」

  老者被她這股子隨時會掀桌子的氣勢逼住了,勉強維持了自己神棍的端莊姿態,從懷裡掏出來一本族譜。

  「入了族譜,我們就是一家人了。」老者神神叨叨的,不時掀起眼皮子掃裴雪聽一眼,又被她的笑容逼了回來。他徑直翻到最後一頁,指著那個不久前新添的名字下方,「你是殷梅家的,就叫殷菊怎麼樣?」

  裴雪聽抱著胳膊搖搖頭,「不怎麼樣。」

  老者似乎是沒遇到過在這事上跟他討價還價的,愣了一下,「那你要叫什麼?」

  「我自己來寫。」

  裴雪聽劈手奪過族譜,老者的反應簡直不像個老人,更不像個活死人,立刻撲了上來。裴雪聽手底下銀光一閃,帶著濃烈腥臭味的血液飛濺,三棱軍刺穿透老者的手掌,把他釘在了那張祭台上。

  老者還沒痛呼出聲,裴雪聽另一隻手已經把搡成一團的符紙塞他嘴裡了。

  「噓——」裴雪聽豎起一根手指,笑得陰森森的,「這可是用天師的血寫的驅邪符,要是你身體裡的血氣漏出來了,這股真火可是要順著你的喉嚨一直燒肚子裡的。」

  山神廟外的幽魂說:「不要交出你的名字」,並不是說他們真正的名字。

  干天師這一行的對契約、八字和姓名都敏銳非常,在面對一群不知路數的活死人時,是不會缺心眼地暴露這三樣東西的。

  與其說「不要交出你的名字」,不如說「不要接受那個名字」。一旦接受了族譜上的名字,就是同意了成為殷家村的一員,成為這個邪神韭菜地里眾多韭菜的一顆。

  「殷紅?這是什麼鬼名字。」裴雪聽看著最新寫上去的那個名字,嫌棄地用筆划去了那個名字。

  祭台上平躺著的人突然抽搐了一下,空中淡淡的血色倏地斷裂。邊上早有準備的檀真拿著紗布撲過去,摁住了傷口。

  「不用管他,他死不了。」裴雪聽拋著手裡的族譜,沒什麼表情地看著手忙腳亂地把符紙從嘴裡掏出來的老者。

  「原來你們是一夥的。」老者惡狠狠地盯著他們。

  「誰跟他一夥的,」裴雪聽漫不經心地說,「你果然是這個邪神的代理人。」

  都是活死人,這個老者的表現未免也太自由了一些。所有人都去圍攻檀真的時候,他只是悠閒地坐著,甚至連外人闖進來,他也不稀得看兩眼。

  「雪聽,」檀真臉上的血色也在一點點剝落,「他沒有醒。」

  裴雪聽瞳孔一縮,轉頭看了一眼,畢方仍然昏迷著躺在檀真懷裡。

  「你們都得死在這裡。」

  老者說完這句話就躲進了村民之中,跪了滿地的村民像是突然被提住絲線的木偶,動作整齊地抬頭、起身,連眼珠子轉動的角度都是一樣的。他們灰濛濛的眼睛裡映著暗淡的燭火,和擋在兩人身前的裴雪聽。

  大風穿堂而過,吹滅了蠟燭。

  裴雪聽忽然大喊一聲,「檀真,放開他!」

  檀真聽見她聲音的那一刻就猛地推開了懷裡的人,但是來不及了,他感到腹部一涼,隨即有什麼熱乎乎的東西淌了出來。下一刻,山神廟裡光明瀑濺,裴雪聽扔出一道離字符,點燃了房樑上懸著的帷幕。

  槍聲驟起,裴雪聽抬槍打爆了最先撲上來的殷梅的頭。掐著她的脖子把她扔出去,砸倒了一片村民。

  檀真一隻手捂著腹部,指縫裡滾出溫熱的血來。

  裴雪聽抽空掃了他一眼,咬緊了牙關。

  是她的疏忽。

  畢方接受了族譜上的名字,也算是殷家村的人。名字被划去以後,畢方卻仍然沒有醒來,說明他和這裡的聯繫還未斬斷。裴雪聽關心則亂,卻害得檀真受了傷。

  「別再造殺孽了,」檀真喘息了一聲,說,「他們都還算是活人。」

  畢方被他推得倒飛出去砸在了牆上,此刻勉力把自己撕了下來,衝著檀真又去了。裴雪聽一把揪住畢方的頭髮,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摁在了地上,狠狠地給了他後頸一下,把人劈暈了。

  前頭的活死人抓住空隙,呲著一口大牙衝過來,檀真忽地抬起指尖挑落梁間熊熊燃燒的帷幕,烈火澆了他們一頭一臉。

  裴雪聽借著他們被逼退的勢頭,上前一腳踢上了山神廟的大門。

  畢方被她那一掌劈得昏死過去,徹底老實了。

  「我說了你不用管他,」裴雪聽顫抖著手去拉開檀真的襯衫,語速很快但語無倫次,「他又不是人。就算今天這個山神在這兒把他大動脈的血都放幹了,他也死不了。你自己是個碰一下就碎的玻璃娃娃你不知道麼?ICU沒躺夠麼?」

  檀真靠著祭台,虛弱地笑了一下,「話這麼多,你是不是不會縫合傷口啊?」

  裴雪聽勉強扯動嘴角,卻是一點都笑不出來,「我真的不會。」

  「別怕,我不怕疼的。縫好了不流血就行。」檀真仰著頭,脖頸拉出一條單薄優美的弧線,像是引頸的天鵝,「別怕。」

  「我怕什麼?你不怕就行。」裴雪聽抹了把臉,從隨身的醫療包里找到了針線。

  燈火明滅。

  檀真壓抑著喉頭痛苦的呻吟,手背上迸起一條條青筋。

  他眼角的餘光一瞥,將裴雪聽低垂的眼睫盡收眼底。裴雪聽真的開始縫合傷口,手反而不抖了。針線穿過皮肉一次,檀真就在她的手底顫抖一次,身上每一條還有知覺的肌肉都抽緊了。

  門外,活死人或是用身體「砰砰」地撞著門,或是用指甲抓撓著門、扣大門的縫隙。

  窸窸窣窣的聲響中,山神廟裡反倒顯出一種別樣的靜謐來。

  「好了。」裴雪聽的聲線有些不穩。

  「嗯。」檀真的聲音帶著啞,目光始終溫柔地注視她,「我知道你能做好。」

  沒有酒精,裴雪聽只能用撕開包裝的酒精棉給他清理傷口周圍,免得感染髮炎。

  「你腸子沒流出來都算你福大命大。」裴雪聽的嘴唇蒼白,看著那條不短的傷口,「慶幸帶著你的是我吧,如果是司南,估計只能抱著你哭到斷氣。」

  「在你身邊就是我運氣最好的時候。」

  這話說得實在肉麻,但裴雪聽被他這一出變故嚇得腿都軟了,也沒心思擠兌他。

  檀真慢慢地張開雙臂,帶著一點乞求問:「能抱我一下麼?我有點冷。」

  裴雪聽對老弱病殘都有點多餘的寬容,於是坐直了摟住他的肩膀,把他的頭按在了自己懷裡。這是個強勢的、長輩對晚輩的擁抱,跟風月毫不相關,甚至算得上冒犯。

  她輕聲說:「下不為例。」

  檀真發出一聲含混的笑,順勢從背後摟住她的腰,小貓似的在她柔軟的腹間蹭了一下,聲音沙啞,「謝謝裴大科長。」

  帷幕間的火燒盡了,山神廟裡又黑了下來,掩住了檀真海潮般的眼神。

  ——

  方東青看見自己的肉體被人從祭台上解救下來,一口氣還沒放到喉嚨眼,變故突生。一群口水滴答、神志不清的活死人蟻群似的涌過來,沒有碰到裴雪聽一根頭髮絲。

  但裴雪聽帶在身邊的那個人卻受了傷。

  方東青很確定行動科沒有這個人,整個特調局都沒有這個人。

  多一分溫情則穠艷,少一分溫柔則寡淡,這樣的臉,他要是見過,就絕不會忘記。

  沒過半分鐘,他看見裴雪聽一掌劈暈了自己的身體,覺得後脖子一陣酸痛。

  看在是自己的身體被操控著傷了小美人的份上,方東青決定大度地不和裴雪聽計較。

  但下一刻,裴雪聽和檀真忽然抱在了一起。

  饒是方東青也不得不承認,面對著小美人那雙濕漉漉的眼睛,誰都說不出那個「不」字來。

  可小美人的要求對象是裴雪聽誒!是那個生而天眼、眼睛跟核磁共振機似的、看誰都是看磷灰石裴雪聽誒!方東青恨自己動不了,要不然非得把這一幕拍下來發朋友圈掛三天。

  你居然也有今天,方東青在心裡凶神惡煞地想,讓你總嫌棄老子顏狗,讓你總嫌棄老子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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