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橋(四)
2024-06-15 04:01:10
作者: 薄須
殷家村的白天漫長而寂靜,繚繞不去的霧氣和遮天蔽日的枝葉把陽光擋了個乾淨,空氣像是剛剛從劣質冰箱冷凍層里放出來的。
午後,陽光最盛的時刻,濕冷的氣息略微收斂了一些。
裴雪聽站在院子裡,看著殷梅動作遲緩地翻曬發霉乾癟的鹹菜。殷梅的表情有些迷茫,她在原地呆愣了幾秒鐘,任憑鹹菜落到地上,很久之後才轉身回到屋子裡。
裴雪聽隨口問:「阿姐,不幹活了嗎?」
「阿姐?」殷梅臉上的迷茫一閃而過,又恢復了提線木偶的面無表情。她沒有回答裴雪聽的話,徑直撞開她的肩膀進屋。
裴雪聽吹了個響亮的口哨,離開了這間屋子,直奔橋頭。
這個時候的殷家村比清晨更加寂靜,那些像是上了發條一樣轉個不停的村民都回到了屋子裡,仿佛天上澆下來的不是陽光,而是滾燙的熱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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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極陰虛之時,活死人會陷入虛弱混沌的狀態。換而言之,控制他們的力量在此刻最為薄弱。
守橋的男人還在那裡,但他已經不像前兩次那樣站得筆直,而是頹喪地坐在大槐樹下。他看上去是年富力強的年紀,看向裴雪聽的眼神卻像個從墳墓里出爬來的死人。
「你出不去的。」男人低聲說,「回到家的人,一個都不能離開。我們是一家人,所以要永遠在一起。」
血緣,這是人來到世上獲得的第一份羈絆。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會被各種各樣的羈絆牽扯,這是人和死亡之間的一道屏障。
然而殷家村的每個人,都被這份羈絆困在了這裡。
「家人」不再是避風港灣的代名詞,而成為了囚籠本身。
「你看上去是這裡唯一一個有意識的人。」裴雪聽居高臨下地端詳他,一縷長發在風中起伏,「你阻止了很多人進入村子,救了很多人。這究竟是你意識的殘存,還是活死人的本能反應?」
男人從手掌間抬起頭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誰?」
「以你還是個活人的時代來說,我是個天師。」裴雪聽說,「這裡發生過什麼?」
男人的表情空白,說話很慢,「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叫殷平安,是這裡的守村人。還有……這裡死過很多人,像你這樣的人。」
裴雪聽審視他黝黑樸實的臉,良久,她拔出三棱軍刺蹲下來,割開了他的手腕。殷平安感覺不到疼痛,也沒有反抗,裴雪聽的手溫暖有力,讓他心生眷戀——對活著的感覺的眷戀。
傷口邊緣是透著青色的白,裴雪聽用力擠了一下,才有黏而稠的黑色血液慢慢地滲出來。如果不是從人的身體裡淌出來的,說是熬得快糊鍋的可樂,裴雪聽也會信的。
裴雪聽重新用紗布替他纏上了傷口,抬起眼睛和他對視,「你殺過人嗎?」
殷平安想了很久,緩緩搖頭。
「那就好,也許你是殷家村最後的倖存者也說不定。」裴雪聽抹乾軍刺上的血,淡淡地問,「殷家村裡的廟,供的是什麼?」
——
殷家村最大、最體面的屋子是一個老者的。
別的活死人在鋤種不出莊稼的地、紡沒有線的紗,他卻安安穩穩地坐在酸枝木的搖椅里抽旱菸。黃銅煙槍里塞著受潮的菸絲,沒點火,但老者抽得津津有味,在臆想中吐出那口銷魂的煙。
檀真身量修長,在那堵矮矮的土牆上一撐就翻了進去。他貓著腰推開那扇窗戶,老者還在院子裡抽菸。
屋子裡充斥著灰塵和雨水的味道,檀真在一個幾乎頂到屋頂的柜子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不論殷家村是從何時開始發生變故的,這裡總歸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以往應該不是這般破敗的景象。
只要它不是個徹頭徹尾的「三不管」的地界,就一定有村志。
檀真抽出成色最新的那一本村志,卻把另一本冊子帶得掉了出來。按理說,這種世代宗族的村子,看得最重的就是家族興旺。檀真想不到還有什麼別的東西能和村志、族譜擺到一起。
而這本冊子看上去比村志還新上一些。
檀真心裡微微一動,翻開一看,這本冊子和村志顯然不是一個時代的文字。
冊子裡是簡體字。
可惜的是檀真還沒有完全學會簡體字,他看得糊裡糊塗的,只能認出一些數字,大概判斷上面寫的是人名和生辰八字。
院子裡傳來聲響,老者在搖椅上輕輕地嗑著煙槍。
檀真眼皮子一跳,把兩本冊子囫圇往懷裡一塞,側身從窗戶里滾出去了。他將將站直,就對上了一雙雙泛著灰白色的瞳孔。殷家村的村民們看著他懷裡的冊子,像是餓狼看著血食。
自己也許是真的找對東西了。檀真在心裡想。
院子裡又傳來一聲煙槍磕碰的悶響。
「好孩子是不能做偷雞摸狗的事的。」老者聲音沙啞,「咱們都是一家人,今天這孩子我就替殷梅教訓了。殷梅,你有意見嗎?」
檀真咬著舌尖,手下已經捏好了法訣。
「阿姐沒有,我有。」
裴雪聽站在人群之外,兩指間夾著一張獵獵飛舞的符紙。符紙在她的手上燃成一尺高的火焰,熾烈的溫度幾乎要燙傷她經過的每一個人的皮膚。裴雪聽所到之處,村民們驚恐地為她讓出一條路來。
符紙燃燒的真火和普通的火焰不同,裴雪聽的舉動跟把槍捅進他們嘴裡也差不多了。
氣定神閒的老者終於露出破綻,目眥欲裂,差點把煙槍拍碎了。
「檀真,過來。」
裴雪聽的臉被火焰鍍上了美麗的玫瑰色,像是掩映在令人沉醉的夕陽里。只是她的神情冷峻,像是磨利了的刀刃,碰一下就要見血。
這令檀真有些恍惚。
但裴雪聽已經走過來牽住了他的手,領著他一步步往外退。徹底離開虎視眈眈的村民中間前,裴雪聽深深地看了一眼搖椅上的老者。
——
裴雪聽幾乎是拽著檀真飛奔回了殷梅的房子,在屋子門窗上貼了辟邪的符紙。
「這裡天時地利都不和,陰氣太甚,這張符只能頂一會兒。」裴雪聽語速飛快,從他的手上接過兩本冊子,「這是什麼,狐狸尾巴?」
檀真沒來得及回她的話,像是當胸被人擂了一拳,突然捂著心口吐出一口血來。裴雪聽被他嚇得差點腿軟,手忙腳亂地扶住他,又去摸他的脈搏。他的心跳得很快,快得不正常。
「不礙事,這裡陰氣太重了而已。」檀真用手背擦掉嘴邊的血,喘勻了一口氣,說,「這一本是村志,還有一本很奇怪的東西。」
裴雪聽擔憂地看了他好幾眼,她帶過蠢貨出任務,卻沒帶過豌豆公主出生入死,生怕這人沒折在妖邪手裡,折在她手裡了。她把屋子裡能燒的東西摞到一堆,勉強湊了個火盆點燃。
有了熱源,檀真的臉色總算恢復了一點。他被裴雪聽用小毛毯和防寒外套裹成一團,嘴裡叼著葡萄糖。
裴雪聽幾下就翻完了村志。
殷家村是個宗族系的村落,確確實實是一個家族。殷家村世代棲息在此,日子風平浪靜、乏善可陳,比宋小明的個人簡歷還枯燥無趣。如果非要說有什麼值得提一筆的大事,就是修橋和建山神廟。
「殷平安,那個守橋的人告訴我,殷家村十分重視山神廟。」裴雪聽用一根鐵棍搗鼓火堆,「山神廟不在村子裡,在山上更深的地方,有很多人守著。跟『我家大門常打開』的村民家完全不一樣。」
「你懷疑山神廟裡供的是個偽神?」檀真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裴雪聽點點頭。
「我之前一直懷疑把殷家村變成這樣的是個人,但這件事如果是我做的,我至少會把這些東西燒掉。」裴雪聽拎著村志晃了晃,「村民全都變成了活死人,這是唯一能暴露這裡發生過什麼的東西。」
檀真認可了她的想法,「如果真的是偽神,那我們的麻煩就大了。」
裴雪聽沉默了。
如果殷家村供奉的確實是一尊偽神,那麼村民們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也就情有可原了。
無論真神還是偽神,都需要香火供奉。
殷家村要是死絕了,這尊偽神要麼香火斷絕,要麼就只能幹等著哪個天師來收了它。但它很聰明地把村民變成了活死人,只要他們不死,它的香火就源源不斷。
它把殷家村圈起來,變成了自己的韭菜地,想怎麼割就怎麼割。
「那些村民還不能算是死了……」檀真低聲說,「你要怎麼辦?」
裴雪聽的舌尖仔仔細細地把嘴裡的牙都數了一遍,笑出了聲。她挑著眉,一臉混不吝的模樣,「現在身陷險境的人可是我,他們要是先動手,怎麼樣我也算正當防衛——拿一群活死人就想道德綁架我?」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剛剛就把那個村長的腦子給打爆了。你帶著槍,不是嗎?」檀真輕而易舉地捅破了她的玩笑話,他的眼睛清凌凌的,像是月下流波,讓人說不出謊話來。
裴雪聽搖了搖頭,「我和陸吾說過,我才是第一線的人員,我有權判斷什麼時候該開槍。放心好了,我不會讓你和我一起死在這裡的。」
檀真也笑了,纖薄白皙的眼皮上泛著紅,「我不怕死。」
木門忽然震動了一下,貼在門上的符紙「騰」的燃燒起來。裴雪聽拽著檀真的手腕把他拖到自己身後,一腳踢滅了火堆。門外的人嚎叫一聲,卻還在堅持不懈地撞門。
「把那本冊子照下來。」裴雪聽把手機遞給檀真,然後把背包里的子彈、軍刺和燃燒棒都帶在了身上。
隨著符紙越燒越烈,撞門的動靜越來越小。
等到符紙徹底燒成了一堆灰燼,門才被撞開。
檀真拍完了最後一頁冊子。
殷梅和幾個村民站在門口,直勾勾地看著他們,「該去祭拜山神了。」
裴雪聽笑得和氣,「好啊。」
——
青石板鋪的路在樹林裡曲折盤亘,往更高更遠處去。沒有一個人提燈,只有從枝葉間隙里漏下來的月光,些微地照亮腳下的路。
裴雪聽握著檀真冰涼的手,一路上他都在細細地咳嗽。
他們前後都是殷家村的人,除了守橋的殷平安,每個人都來了。不吭聲的村民像是出巢的工蟻,排著隊從屋子裡走出來,簇擁著兩人往山上走。裴雪聽的耳朵里,只有檀真的呼吸聲和心跳聲是真實的。
裴雪聽一邊走路,一邊用手機翻看那本冊子的照片。村民們顯然沒見過手機,根本不知道她在幹什麼,只是本能地對發光的東西畏懼。
「這是一份名單。」裴雪聽摁滅了手機,低聲對檀真說,「上面記錄了幾戶人家的幾個孩子,還有他們的生辰八字,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七十年前。看字體,這應該是在我們之前來過這裡的人留下的。」
「什麼樣的生辰八字?」檀真問。
「極陽的生辰八字。」裴雪聽的語氣有些冷,「所謂陽極必陰,陰極必陽。古往今來喜歡用人折騰點邪門歪道的,都非常熱衷於這兩種八字的孩子。」
檀真搖搖頭,「我沒見過這麼挑食的偽神。」
蠱惑信徒獻祭童男童女的邪祟只多不少,但口味如此刁鑽的,見多識廣如檀真也是聞所未聞。何況殷家村連陽光都避著,這偽神專吃極陽八字的孩子,莫非是找虐麼?
「入山神廟,不得大聲喧譁。」老者轉過來看著他們,陰沉沉地說。
這老頭子穿了一身五顏六色的麻袋,跟兒童樂園裡的玩偶似的,頭上還帶著點綴了彩色翎羽和枝葉的冠子。裴雪聽只看了一眼就撇開了目光,生怕自己對著這身神似大公雞的裝束笑出聲來。
裴雪聽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會配合。
老者這才滿意地轉回去。
陽奉陰違的裴雪聽立刻又湊到檀真耳邊,「還有一點,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我們一開始進村的時候,這個老東西並沒有來。要不是你讓人給圍了,我都沒見過他。」
檀真輕聲回她,「你別離我那麼近,快親到我了。」
滿肚子陰謀論、打打殺殺的裴雪聽啞然,要不是條件所限,她恨不得立刻離檀真兩公里遠自證清白。
「你簡直……」
裴雪聽對上他深色的瞳子,那句「自戀」又吞了回去。摸著她並不存在的良心說,檀真的美貌令人心悅誠服,素顏拍照都有電影海報的質感。
檀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湊得離她更近了一點,閉上了眼睛,一副任君採擷的樣子,耳尖紅得可以滴血,「你要親也可以。」
裴雪聽方寸大亂,差點揪著他的領子把他扔出去,但還是克制地按著他的肩膀把他推了回去。她以教育青春期荷爾蒙泛濫的青少年的語氣,嚴肅認真道,「男孩子要矜持,不要隨便找女生親親抱抱,知道嗎?」
「隨便要人親的男孩子是沒有人要的。」裴雪聽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