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橋(三)
2024-06-15 04:01:09
作者: 薄須
院子裡的女人在哼歌,曲調生澀,像是梅雨天漸漸發霉的穀物。院子裡零零散散地晾掛著鹹菜,地里的莊稼已經枯死了,卻沒有人管。
裴雪聽關上窗戶,不再觀察那個把他們領回家的女人。她摸了一把發潮的被褥,認命地把被褥掀到一邊,從背包里掏出小毛毯,勉強鋪出一個人能睡的床,然後對著檀真抬了抬下巴。
檀真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睡吧。」裴雪聽抱著膝蓋在門邊坐下,後背抵著門板,「馬上就要天亮了,看看這些還有什麼動靜。你別脫衣服,這裡冷,我可沒有第二條毛毯給你蓋身上了。」
檀真自然而然地問:「你不和我一起睡嗎?」
裴雪聽驚異於他的得寸進尺,「在大徵的時候,這種話發生在一對沒有婚嫁的男女之間,是要被浸豬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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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真認真地說:「我知道在現在這也不是正常的話。不過事急從權,以你的身手我也占不到你的便宜,對不對?而且……」他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忽然止住了話頭。
「而且什麼?」裴雪聽追問道。
檀真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了,「而且我捨不得你吃苦。」
這句話說得自然而溫柔,不帶一點猥褻和旖旎的意味,也不會讓人覺得虛偽。裴雪聽的心裡浮現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卻捉摸不透。
她轉而吐槽道,「我親哥都沒說過這種話,他巴不得我多挨幾頓社會的毒打,好知道他才是全天下對我最好的人。」
檀真笑了笑,拍著小毛毯說,「他不是。來吧,我們兩個人擠一擠,總是能睡得下的。」
裴雪聽掙扎了兩秒鐘,還是爬上去了。不為了別的,這鬼地方確實陰冷得要命,寒氣一股一股地往人骨頭縫裡鑽。檀真隔著外套抱住了她,兩個人像是暴風雨里相依偎的雛鳥。
「你居然有體溫。」裴雪聽閉著眼睛,喃喃道。
「因為我是人啊,」檀真握著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胸口,「我還有心跳呢。」
「真神奇,」裴雪聽說,「那種情況是個活物都活不下來吧,你是怎麼做到的?」
檀真垂眸凝視她微微顫動的睫毛,和單薄白皙的眼皮。裴雪如果不說話,看上去完全就是個普通的,長得有點漂亮的女孩子,沒人會想到她跟那麼多危險詭異的事有牽扯。
她本來應該是陽光下自由行走的女孩們其中一個。
檀真低聲道,「是啊,真神奇……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我本該是個死人。」
「他?那個把你封進青銅棺的人?」裴雪聽突然睜開了眼睛,毫不設防地撞進他湖泊一般的目光中,「你幹嘛這麼看著我?」
檀真笑了一下,不輕不重地在她的額頭上彈了一記,「我是自己躺進青銅棺的。別問了,睡吧,再問下去就是陸吾不讓你知道的部分了。」
——
自從開了天眼,裴雪聽就不大做夢了。
畢竟她的生活就跟充斥了昂貴特效的科技大片一樣,早上擠公交能看見和上班族站一起的妖怪,晚上下班能看見飄在路燈下的鬼魂,時不時還要幫腦袋滿地滾的下屬撿頭,每天都過得特別玄幻。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檀真的話,她罕見地做了個夢。
夢裡,她站在林立的書架間,空氣里充斥著墨的香氣。
她的面前是一扇推開的窗戶,窗外開著大朵大朵的玉蘭花,像是白雪壓枝頭。所有的光線都從那扇窗戶來,氣質出塵的少年坐在窗台上,忽然轉過來對著她伸出手。
那是一個邀請的姿勢。
他的嘴唇張合,說了什麼。
裴雪聽還沒聽清,就猛地被人拉出了夢境。
昨晚把他們倆領回來的那個女人,殷梅,正在外面推門想要進來。但昨晚睡覺的時候,裴雪聽從背包里拿了根三棱軍刺把門閂上了。殷梅推不開門,便把門拍得震天響,裴雪聽都有點擔心這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被她拍塌了。
檀真已經鬆開那個抱著她入睡的姿勢坐了起來,僅僅一晚上的時間,他的臉色就差得不行,像是一夜之間流失了所有的血氣。
裴雪聽看了他一眼,下床給殷梅開了門。
殷梅拍門的動作落了空,差點整個人摔進裴雪聽懷裡。裴雪聽扶了她一把,摸到她冰涼光滑的皮膚,像是蛇。殷梅像是被她的體溫燙到了,猛地把手抽了回去。
「是來叫我們吃早飯嗎?」裴雪聽問。
「早飯?」殷梅的眼珠子緩緩轉動著,像是在聽什麼難以理解的天書,然後慢慢地說,「沒有早飯。」
裴雪聽看她這個樣子,就知道不僅早飯,連飯都沒得吃了。裴雪聽看她呆,索性肆無忌憚地打量起她來。殷梅看上去二十多歲,形容乾癟,臉色蒼白比檀真更甚。
「晚上,去山神廟祭拜。」殷梅接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都是一家人,家裡每個人都要去。」
裴雪聽也沒說答應,也沒拒絕,反而問:「村子裡什麼地方都能去嗎?」
「都是一家人,都可以去。神廟,不可以去,只有祭祀的時候可以去。」殷梅一板一眼地說。
裴雪聽領悟了什麼,得寸進尺道,「我可以燒個火嗎?屋子裡有點冷。」
殷梅的臉色變得很兇,「不可以燒火。」
「可我們是一家人啊,」裴雪聽湊近了她的臉,真誠地詢問,「既然是一家人,為什麼不可以?」
殷梅的表情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片刻後,她還是說:「一家人,可以。燒火,不可以。」
裴雪聽瞭然,擺擺手示意她可以走了,「知道了。」
屋子裡,檀真低低地咳嗽了兩聲。
裴雪聽看過去,他裹著防寒外衣靠在牆角,低垂著脖頸,長發如瀑般垂落。感受到裴雪聽的視線,他抬起頭來笑了一下,唇色淺淡得沒有一點血色。
「昨天讓你走你不走。」裴雪聽嘆了口氣,靠過去攏住了他冰涼的手,「真是沒一個省心的。」
檀真的手被她捂出了一點溫度,眼底帶著笑說:「司南說,你從來不跟人握手,也不讓人碰。」
「這不是以前被人坑過嗎?」裴雪聽漫不經心地說,「有個神通廣大的混蛋和我握了一下手,從我手裡竊了氣運,害死了很多人。」
檀真狀似無意地問:「他人呢?」
「特調局頭號在逃通緝犯,不知道在哪。」裴雪聽把他的手搓熱了,像爺爺拍孫子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走了,出去看看這究竟是什麼鬼地方。」
即便已經是白天,林子裡的霧還是沒有散。
村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無論是人聲還是家禽家畜的聲音一概沒有。年代久遠的土牆瓦房分布得很散,空氣里混雜著潮濕的土腥味和來源不明的霉味。裴雪聽走到橋頭,看見了那個守橋的男人。
他像根棒槌似的杵在那裡,手上倒是換了一把鋤頭,一點餘光都沒分給兩個遊手好閒的人。
裴雪聽手欠地扯了一團雜草去砸他的肩膀,終於換得他瞟自己一眼。
「都是一家人,放個行?」裴雪聽說。
「不能出去,」男人平靜地說,「沒有人能出去。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要永遠在一起。」
「一家人」對殷家村來說好像是個意義不明的密碼,裴雪聽也還摸不明白這個密碼的具體作用。但在這裡,好像沒有什麼是一句「都是一家人」忽悠不過去的。
檀真旁若無人地開了口,「是活死人。」
裴雪聽瞳孔微震,轉過去看著他。
這個猜測她也不是沒有,但委實太駭人聽聞了。
從字面意思上理解,活死人就是半死不活的人。跟植物人那種生理意義上的半死不活不同,活死人仍然保留著活人的呼吸和心跳,但他們的行動、反應已經和活人完全不一樣了。
現代文明社會,活死人的罕見程度和現代化城市裡東北虎有的一比。這麼大規模地煉製活死人,等同於在陸吾臉上踩來踩去,一邊踩一邊笑罵「你小子幾十年白幹了」。
「不對啊。」裴雪聽忽然反應過來,「這裡的人看上去起碼是二十年前的人,誰在那個時候煉出這麼一大批活死人,還不出去給陸吾添堵?藏在這裡有什麼用,展覽也不能賣門票啊!」
壞人做壞事也是有成本的,把一整個村子的人煉成活屍,卻偷偷摸摸地藏在這裡不讓進也不讓出,這不符合壞人的行為準則。
「如果幕後黑手只是想單純地折磨這個村子裡的人呢?」檀真提供了新的思路,「也許在他看來,讓這些痛痛快快地死了是便宜他們。」
裴雪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特調局的通緝名單,搖搖頭,「有這麼大的本事煉這麼多活屍,卻只是為了折磨一群普通人。我不認識這么小肚雞腸的大變態。」
兩個人大聲密謀,壓根不把守橋的男人當人。男人聽見了也不往腦子裡去,跟塊石頭一樣風雨無阻地站在那裡。
裴雪聽突然想到了什麼,「如果村民是因為變成了活死人,沒有想過要出去,那畢方是為什麼出不去?」
畢方跟司南那個網癮少年不同,能自己單獨出任務,他是有兩把刷子在身上的。如果他連這些村民都擺脫不了,那他可以直接捲鋪蓋從行動科滾蛋了。
檀真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那座石橋上。
這是殷家村和外界唯一的通路。
裴雪聽顯然也想到了,她從身上摸了一張衛生紙,折成一隻小青蛙,點了它一下。小青蛙在地上蹦蹦跳跳地往橋頭走,守橋人眼神冷漠地看著那隻不知天高地厚的假青蛙。
青蛙往上一蹦,下一刻就要跳到石橋上。重力像是突然眷顧了它,啪的一聲把它死死摁在了石橋上。橋下密密麻麻的手又爬了出來,伴隨著孩童的笑聲,把石橋搖得天翻地覆。
衛生紙青蛙的身體一點點被鬼手撕裂了。
裴雪聽猛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橋上那些蒼白浮腫的鬼手看得她密集恐懼症都要犯了。
檀真按住了想要伸出的手,突然警覺地抬頭。
屋舍里有村民陰惻惻地探出頭來詢問:「有人想逃出去嗎?」
檀真神色平靜,「沒有。都是一家人,誰會想著要逃出去呢?」
這句話像是搔到了村民的癢處,他們滿意地點點頭,又回到了院子裡。檀真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那些村民,他們有的動作遲緩地鋤地,有的在翻曬架子上的蔬菜——即便蔬菜已經枯死,這裡也沒有太陽。
「他們是不需要吃飯的,」裴雪聽低聲說,「所以自然也不需要種地。村民維持著這些『正常』的行動軌跡,是背後的人想讓他們以為自己還活著。」
——
回到殷梅的家,她對兩個人去了哪裡毫不關心,甚至都沒有轉過來看他們一眼。
裴雪聽神情懨懨的,從背包里翻了兩盒自熱米飯出來。檀真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半截蠟燭,捏了個符點著了。
塑料盒子裡,自熱米飯的水咕嚕嚕地翻騰著。裴雪聽抱著自己的膝蓋縮在床上,燭光把她長長的睫毛陰影投在眼下,像是兩痕濃重的墨色。
「生而開天眼的孩子都過得很辛苦。」檀真忽然說。
裴雪聽抬頭靜靜地看著他,檀真頭一次迴避她的目光。檀真的眼裡映著淡淡的燭火,這一瞬間裴雪聽忽然覺得他離自己很遠。裴雪聽第一次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了禍國天師身上的詭譎和神秘。
「因為太早看見了世界的真相,別人又不能理解他,所以往往會被認為是瘋子。而他們身上複雜的因果,往往也註定了,他們將終生遊走在正常人庸碌的幸福之外。」
裴雪聽試圖打破這正兒八經的氛圍,乾笑了一聲說:「特調局這種崗位,也就是為我這種人準備的,一個蘿蔔一個坑,競爭力那么小,別人羨慕還來不及……」
檀真沒有接她的話,只是轉頭看向了灰撲撲的牆壁。
這麼多年,你是不是也過得很辛苦?
他在心裡輕聲問。
總是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明明和哥哥感情那麼好卻要分開住,隨時隨地準備去收拾某個非人物種闖的禍。
「你好像很感同身受似的。」裴雪聽好奇地看著他,「你也是生而天眼的人嗎?」
「是啊,」檀真心不在焉地回答,「不過現在我的天眼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可能是過了保質期吧?」
裴雪聽給他豎了個大拇指,「你現在已經學會現代人的冷幽默了,很不錯。相信不久以後你就能獨立行走,不需要我這個冒牌監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