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橋(二)

2024-06-15 04:01:07 作者: 薄須

  白茵一個電話,連夜把裴雪聽從家裡挖了出來。

  裴雪聽穿著人字拖和大短褲,像個下樓倒垃圾的宅女。她盤著腿坐在辦公桌上不停地往回撥畢方的電話,就是不在服務區。衣冠楚楚的檀真坐在旁邊翻畢方的出差記錄。

  「畢方這次出差是去替一個鎮子除穢,地處偏遠的小鎮多多少少有些不乾淨的東西。」白茵蒼白的指尖在地圖上點了點,「他已經去了兩個星期,如果不是像往常那樣渾水摸魚,不至於拖到現在。」

  「畢方性屬火,一般邪祟奈何不了他,不用太擔心。」裴雪聽伸出手掌往下壓了壓,「我看你描述的那個情況,更像是因為太偏了沒信號。」

  說是這麼說,裴雪聽還是撥了另一個電話,「通訊公司嗎?這裡是特調局行動科,我是裴雪聽。現在需要你們協助調查,我會給你們一個號碼,請告訴我這個號碼最後呼出的通話經過的是哪個信號基站。」

  ——

  滴滴答答的水聲連綿不絕,其間還夾雜著細碎的腳步聲。第六十七滴雨水打到腦門上的時候,方東青終於睜開了眼睛。

  他有些發愣地看著面前的景象,隔著幾縷裊裊的細煙,一群男男女女跪在他面前。

  他試著活動自己的四肢,卻發現自己連抬起一根手指都很困難。

  人群忽然寂靜下來,披著五顏六色的麻袋、臉上抹著彩色顏料的人走到了人群前。他仰頭大喝一聲,揮舞著火把、踩著詭異的步伐跳動起來,嘴裡神神叨叨、抑揚頓挫地念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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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是坐得夠高,方東青幾乎要被這人濺一臉的唾沫。

  疑似祭司的人終於跳完了他抽搐般的舞蹈,用火把點燃了方東青面前的蠟燭,隨後把火把熄滅了。

  然而方東青高懸的心臟並沒有放下來。

  祭司撲通一聲跪下,聽得方東青膝蓋疼。

  但祭司無知無覺,他伏地跪倒,大聲念誦著方東青聽不懂的禱詞,然後拔出了腰間的白色骨刀。

  方東青莫名覺得腰子一涼。

  ——

  「小方嘛,我記得的。」村支書看了照片,拍著腦袋說,「她前段時候確實到過我們這兒來著。我說你們當領導的也太苛刻了,怎麼能讓一個姑娘來我們這種艱苦的地方呢?」

  村支書的眼神無聲譴責著裴雪聽。

  裴雪聽的舌尖把水果糖頂得滾了一圈,愣是把胸腔里的怒氣壓下去了,笑眯眯地說:「是我們的失誤。不過小方回去以後說事沒做完,我們這不是換了一撥人來麼?」

  村支書透過老花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裴雪聽,還有她身後看上去更為單薄的檀真,露出了懷疑的神色。

  裴雪聽敲了敲桌面,把他的目光拉回來,「我想問問,小方在你們這兒都去了什麼地方?」

  畢方這次出差打的是普及科學知識的名頭,乾的是驅除邪祟的事。行動科上樑不正下樑歪,工作報告總要在結案之後白茵三催四請著才能寫完,所以裴雪聽只能找到畢方的大概去向。

  至於他具體到底去了哪裡,追蹤符距離有限,裴雪聽只能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摸過去。

  村支書翻出皺巴巴的小本本,沾了唾沫一頁一頁地翻,「我給您找找啊……小方的課講的不錯,村裡的人上課都很積極。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也不跟大夥告個別就走了。」

  裴雪聽耐著性子聽,隨口問:「你們這兒有什麼忌諱的嗎?」

  村支書翻小本子的手指一頓,圓溜溜的眼睛盯著她。

  裴雪聽賠了個笑,「我就是問問,免得上課說到不好聽的話,冒犯了鄉親們。我年輕,頭一次做這種工作,沒有經驗。」

  檀真嘴角壓著笑,聽裴雪聽胡說八道。

  「特別偏的忌諱沒有,畢竟都開放這麼多年了。」村支書接著翻。

  「哦。」裴雪聽含著水果糖,走到窗邊摘了墨鏡四處打量。

  這個村子在山腳,正好落在深山老林的邊緣,可以稱得上是山清水秀。然而摘了墨鏡以後,裴雪聽眼中除了鮮嫩得仿佛要滴落的翠綠色,一同鮮明起來的還有濃雲般的陰氣,蜿蜒著沒進深林之中。

  「這裡是個好地方。」檀真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輕聲說,「山有五不葬,童山、石山、斷山、過山、獨山。無一例外犯了陰陽失衡、生機斷絕的大忌,但這裡陰陽並蓄,本該是個福地。」

  「是的,本該是個『福地』,卻有這麼重的陰氣。」裴雪聽皺了皺鼻尖。

  那頭的村支書還不知道這兩人一兩眼已經把這裡扒了個底掉,忽然喊道,「找到了找到了,小方挨家挨戶上課的名單。」

  裴雪聽把名單拍下來,裝模作樣地道謝之後,狀似漫不經心地問「村支書,這山上有人住麼?」

  村支書鬆弛的麵皮一緊,不大自在地瞟了她兩眼,說:「這是小方讓你問的吧?」

  裴雪聽心頭一動,趕緊笑著說:「可不是嗎?小方一直記掛著呢!」

  村支書嘆了口氣,「都和她說過了,不要較真。那山上確實有人住,可是排外得很,連孩子都不送出來上學。我們這麼多年都沒說動,你們可別去裡面找事啊!」

  裴雪聽嘴上答應得快,二話不說領著檀真回招待所了。

  等到晚上,她撇了自己那身「上山下鄉」的行頭,穿了戰術靴、運動背心和防寒外套,拎著背包就打算上山。檀真不言不語地堵在門口,點墨似的眼睛瞪著她。

  裴雪聽真情實感地覺得陸吾腦子有問題,溫言勸檀真道,「山上什麼情況還不清楚,萬一你在裡面有個頭疼腦熱的不好解決。我要是在裡面失聯了,還得靠你撈我……」

  「你開棺那次也是這麼忽悠司南的吧?」檀真慢悠悠地說。

  裴雪聽語塞,司南這小麒麟怎麼什麼都往外說!

  「我出發前和白茵說了,如果兩天內我們沒有聯繫特調局,他們會派增援過來。」檀真拎起自己的背包,拉開了房間門,「不要小看我了,大天師。」

  ——

  裴雪聽這個人,帶了一身在市井裡摸爬滾打的煙火氣,只要她願意,在哪裡都能混得開。她在招待所吃個晚飯的功夫,把後廚大叔逗得直樂,三言兩語就把消息套出來了。

  深山裡那個村子叫殷家村,至於村民是不是都姓殷就無從考證了。

  殷家村的人都很怪,無論男女老少從不離開村子一步,也不讓別人進去。去年有幾個下鄉支教的大學生,硬要去勸村裡的小孩上學,連村子都沒能進去,就差點讓人堵在村口打一頓。

  從山下往殷家村修的路荒草叢生,像是一條七扭八扭的蛇,費力地往山上延伸。山里濕氣很重,茂密的樹木掩映在濃郁的霧氣里,影影綽綽的。

  兩個人半點不停歇地走了不知道多久,樹林裡靜得讓人不敢呼吸。

  裴雪聽用強光手電筒一照,摸了一下路邊蕨類植物的斷肢。

  「怎麼了?」檀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畢方來過這裡。」裴雪聽指著被折了一半的枝葉,上面還殘留著灼燒過的痕跡。她往地上摸索去,不一會兒就從草叢裡摸到了一部屏幕摔得粉碎的手機,是市面上流行的水果十三。

  「看起來像是被什麼東西追到這裡的。」裴雪聽的心情略沉,把報廢了的水果十三塞回背包里。

  這條路越往裡走就越荒蕪,怎麼看都不像是有人住的樣子。

  然而此刻,漸漸淡去的月色從層層疊疊的枝葉間灑落,淙淙的流水聲明晰起來。裴雪聽看著不遠處湍急的河流,河流對面霧氣氤氳,隱隱是屋舍的輪廓,卻沒有絲毫人聲。

  那股潮濕發霉的陰氣反倒愈發濃重。

  「恕我眼拙,那條河上面是有一座橋嗎?」裴雪聽指著那座明顯和水泥路不是一個時代產物的石橋,問。

  「恐怕是的。」檀真說,「不僅是橋,還是一塊一塊石頭壘起來的石橋,看上去年份很久了。」

  「不管了,先去看看。」裴雪聽拔出後腰的槍,檢查了一遍保險栓,語氣冷硬,「不管那裡面是什麼東西,畢方是我的人,死了我也得把他拉回去埋了。死在這兒算什麼回事?」

  檀真不咸不淡地糾正她,「他是鳥。」

  裴雪聽瞥他一眼,「在我放狠話的時候拆台,這也是司南教你的?回去讓他教教你寫檢討。」

  兩人並肩往前走,越往前走,空氣就越陰冷,霧氣和水汽就越重。還沒走到橋頭,裴雪聽的睫毛已經被空氣中的水汽浸得濕漉漉的了。

  強光手電筒筆直地穿透了霧氣,照亮了橋對面那張臉。

  要是宋小明在這裡,恐怕已經尖叫到昏厥了。

  但裴雪聽和檀真只是冷冷地和那個人對視。

  那是個平頭正臉的男人,丟進人堆里下一秒就找不到了的那種,但那張臉卻說不出的奇怪。

  電光火石間,裴雪聽想明白了,心臟擂鼓似的跳。

  強光手電筒直接照著他的眼睛,那個男人卻沒有眨眼,連躲避的動作都沒有。他就這麼僵硬而堅定的迎著燈光,注視著兩個不速之客。

  「退回去。」男人平鋪直敘地說,「你們不能進來。」

  裴雪聽索性也不裝了,歪頭一笑,「如果我就是要進來呢?」

  她一腳踏上石橋,腳下深不見底的河流頓時翻湧起來。裴雪聽死死地盯著對橋那個男人的眼睛,無視了順著石橋從水裡爬上來的黑氣。空氣中傳來孩童尖利的哭聲,嘹亮、痛苦。

  「退回去!」男人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大吼。

  裴雪聽一把抓住檀真的手腕,筆直地朝著男人沖了過去。

  石橋瘋狂地震動起來,像是有無數隻手試圖把這座石橋搖散架。然而裴雪聽的腳步很快很穩,幾十秒的功夫,兩人已經衝到了河對岸。

  守橋的男人兇狠地揚起手裡的鋤頭,對著裴雪聽揮了過來。

  裴雪聽一把推開檀真,矮身奪過鋤頭,手肘兇狠地砸到了男人的胸口上。男人一下喘不上氣,差點直接厥過去,往後退了好幾步才站住。裴雪聽腳尖一勾,把鋤頭踢進了河水裡。

  水下掙扎著往上伸的手被鋤頭砸了個正著。

  從靠近這條河、這個村子開始,裴雪聽就看見了屬於死亡的影子。但她近身擊倒那個男人的時候,卻感受到了切切實實的心跳。

  這是個活人。

  雖然他行動遲緩僵硬、印堂上的黑氣濃郁得可以當墨水使,甚至連瞳孔反射都沒有了,但他的的確確還是個活人。

  「檀真。」裴雪聽意識到這裡的危險遠超他們來之前的想像,低聲說,「你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是嗎?」

  檀真慢條斯理地抽出水筆,在衛生紙上畫了一道符。符文在完成的瞬間亮了起來,無火自燃,化作無數灰燼隨風而去,娓娓落進了河水裡。像是傾倒了一車熟石灰下水,整個水面都沸騰了起來,尖叫聲瞬間爆炸,幾乎擊穿人的耳膜。

  有風自密林深處吹來,霧氣漸漸淡去。河面上散發著微弱的光,給檀真表情淡漠的側臉勾了個邊。

  越是道行高深的人,對於符籙的繪製就越是隨心所欲。裴雪聽在各種各樣的載體上畫過符文,包括但不僅限於給宋小明的護身符。

  但她第一次看人這樣信手拈來,像打草稿似的畫出殺傷力這麼高的符。

  河面上的躁動平息了下去,殷家村的人卻漸漸醒來。濃霧中傳來門窗被推開的聲音,陰影般的人群慢慢地匯聚到橋頭。守橋的男人也站了起來,無聲地回到了人群中。

  被這麼一群不聲不響的人看著,饒是裴雪聽,也出了一身的冷汗。檀真無聲無息地走到她身後,把她和石橋隔絕開來。

  「有人來了啊。」人群中,有人輕輕地說,語氣帶笑。

  「來了好啊,來了殷家村,大家就是一家人。」說話的人走到前面來,裴雪聽看清了他的臉。

  那是個瘦削得過分的男人,顴骨高高隆起,一張臉上就剩一張皮,多一點肉都沒有。他穿著簡樸粗糙的布衣,袖口下露出凸起的腕骨,上前來就要和裴雪聽握手。

  檀真搶先握住了他的手,不動聲色地把他逼退了一步。

  男人惡狠狠地瞪著他,裴雪聽卻莫名其妙地不爽了,「你跟誰耍橫呢?」

  「殷九,別欺負小孩子。大家都是一家人。」守橋的那個男人忽然出聲,「這是誰家的孩子?領回去吧!」

  人群里這才熱鬧起來,一群人像圍觀什麼貨物似的,為了檀真和裴雪聽的去處七嘴八舌地吵開了。

  裴雪聽的目光落在那個守橋人身上,他佝僂著脊背,轉身慢慢地遠離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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