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故人相見終是怨

  丘尋雨將龍雪鱗的手拉到自己面前，用食指在她掌心畫了一道符咒，收最後一筆時，她掌心裡的符咒亮起柔和的金光，轉眼又隱去了，符咒也消失於無形。

  「小心！」丘尋雨簡短地囑咐道。

  龍雪鱗握起拳頭，朝他點點頭，剛邁出一步，又被月奴抓住了手腕。

  「我跟你一起去！」月奴神情惶恐，懇求似地盯著龍雪鱗。

  龍雪鱗看著她，認真道：「這裡比外面安全。屋中的鬼不會傷人，外面的妖怪可能會吃了你。你若要隨我去我也不攔著，但我不會保護你。」

  

  月奴一怔，有些委屈地盯著她，緩緩放開手。

  龍雪鱗快步走出了房門，聽到身後傳來丘尋雨似笑非笑的聲音：「姑娘，瀟湘姑娘睡著了不能陪你說話，想來大夫還得有一會兒才能到，要不要我把女鬼叫出來陪你聊聊天？」

  「不要！」月奴驚聲尖叫。

  「待會兒我把她收了，可真就沒人陪你聊天了……」

  「不要！」悽厲的叫聲從背後傳來。

  龍雪鱗一邊下樓一邊苦笑搖頭，她能想像月奴嚇得抱著腦袋，大叫「不要」的模樣。

  「這是怎麼了？」老鴇站在樓梯口，身後站著一群花娘：「上面叫什麼呢？」

  「沒事。」龍雪鱗淡淡道：「上面抓鬼呢！」

  「鬼！還有鬼！」花娘們一聽這話，尖叫著四下逃散。

  「放心吧，這鬼不傷人，有丘公子上在面，你們不必驚慌。」龍雪鱗走下了樓梯。

  「丘公子在上面捉鬼啊？那我就放心了！」老鴇拍了拍心口，臉皺成一團：「這一天又是怪又是鬼的！可嚇死我了！上輩子不知道造了什麼孽，竟會碰到這些東西！」

  龍雪鱗想要過她出門，老鴇急忙叫住她，疑道：「姑娘，這麼晚了，你這是要去哪呀？」

  「瀟湘姑娘方才看到院中的黑影，嚇得昏了過去，我去請個大夫過來瞧瞧。」

  「瀟湘她！」老鴇嘆了口氣：「身子這麼不中用！我這黃土埋一半的人都沒嚇出毛病，她倒嚇暈了！著以後怎麼指望她們給我養老送終！」

  躲在一旁牆角的花娘們，個個翻起白眼。幹了這種營娼賣嫖的喪天良的勾當，還指望有人給你養老送終？

  「姑娘啊，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出門不安全，我讓人陪你一道去吧！」

  「不必了！」

  「那怎麼行？瀟湘是我的人，和你非親非故的，怎麼能讓姑娘大半夜的跑去給她請大夫，我們卻偷閒躲懶？」老鴇神情也是無奈：「我若沒遇見你也就罷了，都遇見了，哪好意思讓你單獨夜出呢？」

  說著轉身四下掃了一眼，花娘們個個低頭縮肩，拼命把臉埋進牆縫裡。

  「紅梅啊，你隨姑娘去吧！有什麼事也好搭把手！」老鴇朝一個牆角蹲著的三個花娘說道。

  其中一個花娘聞言，身子震了一下，把臉死勁往牆角里擠，另兩個花娘，一聽叫的不是自己，鬆了口氣，直往外推那個人。

  龍雪鱗本想開口拒絕，但那個從牆角磨磨蹭蹭站起來的花娘一轉過身來，她剛張開的嘴邊僵住了，到了嘴邊的話，也含在口裡吐不出去。

  這個花娘她見過，確切的說，她到過蘭若齋。

  她相貌平庸，身著粗衣，侷促地站在那裡，低著頭，不敢直視他人的目光。在老鴇不耐煩的呼喝聲中，極不情願地，小步挪著向前。

  大堂頂吊著的琉璃燈，暖黃流光站在她插在髮髻里的簪子上，翠綠的玉簪，須目賁張的猙獰獸首，流轉異彩。只是纏繞著簪頭與簪柄的金絲，醜陋地固定著，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昭示著這支玉簪已然身首分離。

  龍雪鱗目光閃了閃，垂下了眼帘，該來的就是跳不掉，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紅梅小步蹭到她面前，兩手在身前緊張地絞在一起。

  「姑娘，讓紅梅跟你去，」老鴇笑道：「她年紀大，辦事穩重，你們互相有個照應。」

  龍雪鱗點點頭，轉身往外走，紅梅跟在她身後，一起出了玉生煙。

  夜色沉沉，一輪皓月皎皎，青光如水流瀉人間，漫天星光璀璨。本是個詩情畫意的夜晚。長街幽幽，空寂無人，鞋跟敲擊青石板的「嗒嗒」聲，迴蕩在四周。

  若是有心有情，怕是要吟詩一首，以和美景良辰。只是這路上走著的兩人，一個心事重重，一個心驚膽戰。

  龍雪鱗目光飄向身旁的紅梅，她仍舊低著頭，侷促地走路，腳下步子也極輕，安靜得仿佛一隻掉進虎穴的兔子，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當初她也是這般，相貌平庸，粗衣粗布，來到蘭若齋，求一個錦繡團簇的未來。要有傾國傾城的容貌，要有揮霍不盡的錢財，要嫁給狀元做一品夫人。

  她本是窮苦命數，虛妄命盤，但蘭若齋仍舊滿足了她所有願望。只是……註定的命數，終究無法改變。非是命中注定，便是巧取豪奪。總歸是留不住的。

  「姑娘看似出身大戶人家。」龍雪鱗突然開口，聲音輕柔卻無情，在寂靜夜色中，驀然驚心。

  紅梅身子一僵，抬起頭看向身邊的女子。

  她在見到她第一眼時，就覺得十分面熟，像是故夢中的熟人，總是相見卻又不識。

  「姑娘，」紅梅臉色發白，也不知是粉遮住了面色，還是因她的一句話勾起了往事，血色褪去了臉頰：「你看得出我出身不凡嗎？」

  龍雪鱗點了點頭。

  紅梅看著她，臉上閃過複雜的情緒，最後悲傷留下，不斷蔓延開來，像一點墨汁滴落在水中，片刻，整片水都黑了。

  「不瞞姑娘，別看我現在這幅樣子，我以前可是風光得很呢！」紅梅嘴角彎起一個得意的弧度，望向延伸到黑暗裡的長街：「當初我也是容貌傾城，出身高貴，還是狀元夫人呢！」

  龍雪鱗沒有搭話，沉默地向前走著。

  紅梅尷尬地笑了笑，斂去了傲色，又低眉順眼地變回了鵪鶉：「只怕姑娘不信。」

  「我信。」

  龍雪鱗的回答，讓紅梅十分驚訝，她不知向多少人提起過她從前的輝煌，但從未有一人信過。尤其是她剛剛敗落，賣身玉生煙之時，她幾乎瘋魔般地見人就說，得到的只是冷眼和呵斥，別人都當她是瘋子。

  「姑娘當年那般風光無兩，為何會淪落至此？」龍雪鱗問道。

  紅梅望著她，眼圈紅腫，眼神如風吹的水面晃動著，薄唇顫抖：「我，我命苦啊，我那相公狼心狗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