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不該
2024-06-14 13:24:09
作者: 錦竹
與晉軍僵持一直維持到將近半個來月。苻堅有些不耐煩了。一來自己的京師無主,再拖延對自己大大不宜;二來,他們是主攻,這樣消耗的話,不僅磨滅了自家的鬥氣,糧食殆盡也是個問題;三來,要是主動渡河,那麼在水上的防禦力大大降落,晉軍幾個箭都是致命的。不得不說,這謝玄真是頭腦靈光,懂得消磨秦軍時機,等待晉軍機遇。
在他開始煩躁不已之時,朱序有事稟報。說起這朱序,就是當年秦軍攻打襄陽,堅守襄陽城近一年的襄陽太守。苻堅見他為人忠厚,就納賢重用,當了個官。任職就在豫州不遠。此次前來,也不知賣了什麼藥。苻堅不想應付,直接喚人趕走。
偏偏那時敏敏路過回房,見到了那人。朱序一見到敏敏就吃驚指著她叫她謝夫人。
一時,她心中五味雜陳,怏怏然笑著招呼:「你認錯人了。」
朱序肯定搖頭:「當年轟動一時的唯一女官下嫁給還未有官爵的謝將軍人人得知,就是化成灰也認得。」
敏敏沉默,當年?那一年,都將近十年了。十年之後,很多事情都改變了,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她無奈嘆口氣,隨意笑笑應付。
朱序似乎也明白其中的緣由:「夫人可否借一步說話?」敏敏應承,跟著他去了個隱蔽的地方。
一到,朱序輕嘆:「夫人,不管現在你的處境是什麼,你得明白一件事,你是大晉人啊,我們得幫助大晉啊。」
歸根結底,她還不算是大晉人吧,她該算是前燕之人,不過怎麼算來,苻堅都是她的敵人。
「你有何用意?」
「夫人,我們只要渡過淝水就能見到謝將軍了。我們該裡應外合,把前秦這些野人趕出我們大晉。」
她有些好奇地問:「你不是在大秦為官嗎?怎麼身在曹營心在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朱序垂頭嘆息,而後又振作起來,「可是現在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得把握。」
她輕笑了,她可沒他那麼愛國。她不過是隨波逐流的漂流瓶,漂到哪兒算哪兒,管那麼多?以前她肯定會為了謝玄做的,如今即使她欠謝玄的,也做不到去背叛苻堅而成全謝玄。
「夫人。」見敏敏那般心不在焉,朱序有些著急了。
「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愛怎麼弄就怎麼弄,只是……我不會摻和的。」
朱序聽這麼一說,更著急了:「夫人,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您怎麼不為謝將軍考慮下?」
一日夫妻百日恩?想到此話,她心狠狠痛了一下,自嘲笑道:「我還有何百日恩?」她撫摸起自己的肚子。
朱序沉默,低沉道:「秦王是搶了夫人您,這根本就不是恩情,是侮辱。」
「他沒有強我,而是我作踐自己釀成的結果。」
她總喜歡自作聰明,結果讓自己牽絆一生。
「夫人,您這樣,謝將軍情何以堪?」
「他現在定是找到一個很愛很愛他的女子,過著幸福的生活吧。」想起西域宴會他身邊的梅兒,她輕嘆。當初要是她能成全,謝玄也不會痛苦。曾經她就被人奉為「最不值得愛」的妖精。不懂得關心人,只想讓男人關心。那時她很想反駁,她美麗動人,愛她的男人自動給她好處是自願的,無關她也要同樣付出。如今看來,她沒有了絕世容貌,也依舊不肯去付出。男人給她十分,她才願意擠出一分。怪她太自私?不然,她也想做個明媚的女人,全心全意去愛一個人。
朱序聽敏敏如此說謝將軍。不禁搖頭嘆息:「夫人您太小看謝將軍的情誼了。謝將軍喪偶後,皇上有意賜婚,但倔強的謝將軍抗旨不從。您可知,抗旨罪名多大?您可知謝將軍的理由是何?」
她木訥不語。
「謝將軍在大殿高亢抗旨道:曾經在娶亡妻那刻,對天發誓,一生一世,只娶一個。一生一世,只愛一人。恕不從命。」
她怔了怔,不再說話,不再言語,連呼吸也不再有。她又自作聰明一回了。她又一次辜負了情深義重的那個男人。
果然是人人皆知的「最不值得愛」的妖精。無可厚非。
「夫人,謝將軍如此,你可會辜負?」朱序再次激將她。
敏敏真的開始亂了,什麼都亂了,作繭自縛這麼長時間,掐指摳算,總以為自己料事如神,太多的意外,讓她開始漸漸喘不上氣。她無措地扭頭不去看咄咄逼人的朱序。
她只能逃……逃得越遠越好。
「夫人,您好好想想。」身後的朱序還是不依不饒地勸說著。
她狼狽地回到了房間,卻見苻堅正躺在床上,眉頭皺得厲害,顯得那麼不安無措。
她下意識為他掖了掖被子。突然,苻堅像是做噩夢了,囈語道:「我沒輸,我沒輸……為什麼,我什麼都沒了?為什麼?」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不言不語。
苻堅開始惴惴不安了。
經過朱序的再三請求,苻堅終於答應了見他,朱序的用意是想讓他做說客,讓兩軍找個好地方痛痛快快作戰。苻堅正愁的就是這件事,於是痛快答應了。
敏敏知道朱序醉翁之意不在酒。可她答應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一直在煎熬,卻也煎不出一個所以然。
也罷,一切順其自然吧。
在朱序作為說客前往淝水的左岸之前,朱序再一次利用人際關係,要求與敏敏在他暫住的客棧相見一次。
她有些無奈,硬著頭皮前去赴約,跟苻堅撒個謊就出去了。
可是在約定點,見到的不只是朱序,還有……謝玄。
沒有恍如隔世,也沒有熱淚盈眶,彼時,他們相見只有一個微笑。
他沒有當初那般風姿綽約、俊逸非凡,也沒眼底那股說不盡的溫存了,從頭到尾有的只是剛硬,眉宇間不經意出現常年皺眉留下的痕跡。
謝玄望見她的肚子,有些閃神,訕訕而笑:「幾個月了?」
「快八個月了。」
謝玄點點頭,有些無趣道:「寶兒很乖,雖然到現在也不肯叫我爹。」
寶兒回到謝玄那兒不足八個月吧,最多半年。寶兒跟苻堅快三年了,改不回來是正常的。
她雖沒把心裡話說出,但還是勉勵道:「遲早會的。」
謝玄遲疑了會:「你當初為何不告訴我那孩子是我的?」
「感覺沒什麼必要了。」她忍著淚,不想讓自己決堤。
謝玄跟著沉默了,良久也不知該怎麼表達自己此時的心境,只是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當初真不該那樣。」
當初真不該?敏敏聽後,冷笑。太多的當初真不該,要多少如果?然而世上根本就沒如果。
她不想再敘舊了,直接問:「你找我有事嗎?」
謝玄怔了怔,搖頭:「只是想見見你。」
她也怔了怔,有些失笑,有句話卡在嗓子眼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隨後敗下陣來:「謝玄。」
「你第一次這般正正經經喚我的名字。」謝玄自嘲而笑。
有嗎?她回憶,在她做奴婢的時候,叫他少爺;在她當軍醫的時候,叫他謝美人;嫁給他之後,叫相公,確實是從沒正正經經叫過他的名字,曾幾何時的千山萬水,如今卻是滄海桑田了。
她失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娶個妻吧。」
謝玄倏地睜大眼,定定看著她,似乎是咬牙切齒:「這是你希望的嗎?」
「嗯。」她點了點頭,心頭一疼,微閉上眼,「對我,你不值得。」強忍住心口的劇痛,她連忙站了起來,想離開。卻不想,謝玄抓住了她的手臂,很緊很緊,沒有放手的打算。
他一字一句道:「不是值不值得的事,而是願意不願意的事。對你,我一直願意,今生今世……」
她終於決堤得落了淚,那麼無助:「我們都回不去了。」她甩開了他的手,大步離去。
謝玄咬著唇看著她的背影,堅定嘶吼:「我們之間,我要的是感情。」
她頓了一下,停下步伐。回憶起新婚那年她想獻身,而他把她抱在懷裡,輕聲細語,溫柔無比道:「我們之間,我要的是感情。」
他要的感情,她還給得起嗎?
她悄無聲息回來,碎步而至房間,此時的苻堅正在鎖眉思索作戰方略。她走過去,問:「大王還不歇息嗎?」
苻堅抬頭,迷茫的眼神,耷拉的眼皮甚是疲憊:「過來。」
她怔了怔,走了過去。她一到苻堅身邊,苻堅就摟著她,小心翼翼靠在她肚子之上,嘆息。
她撫摸著他的發,安慰道:「大王,休息休息吧。」
「敏敏。」苻堅難得不帶感情對她說道,「如果我失敗了,你就走吧。」
她頓住了。
「答應我,要是我敗北了,請你離開我。」
「為什麼?」她哽咽起來,不明白為何趕她走。
苻堅親吻她的肚子,溫柔無比,甚至帶著一股憐惜:「只想在你以後的回憶里,我是個王者。」
她有著窒息感,從裡到外如條看不見的白綾嘞住她的脖子,她終於撐不住,哭了。抱著他的脖子,罵道:「傻瓜,你怎麼這麼要強?」
「不是要強,只是你入到我骨子裡了。」苻堅痛苦閉上眼,「我錯了,對不起。敏敏。我不該把你留在身邊,當初真不該啊!」
又是當初真不該,又是,為什麼每次都要去後悔做曾經一直執迷不悟的事?難道真的不該嗎?曾經那麼執著,只是想滿足自己心中所希冀。如今到頭來,才領悟,原來一直是個錯,真真切切的後悔,當初真不該!
哪有那麼多不該,哪有?
她深呼吸,似乎是對苻堅說,又似乎在自言自語:「我從來不後悔。」
苻堅一怔,愣了那很久,而後似乎想通什麼,抱著她的力度大了些:「很好。」
很好,她沒後悔,很好……他們沒有留下遺憾。
他們一直在尋覓,尋覓,那個他們都有的結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