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2024-06-13 20:03:22
作者: 斑衣
被邢朗生擒的保鏢叫徐世傑,海軍退役,曾在賀丞的父親手下做事,退役後沒有費多少工夫復員轉業,直接就被賀丞他爹撥過來給賀丞當保鏢使,也幹些只為賀家服務的工作。
魏恆看著被徐世傑扔到桌上的一把黑色廓爾喀彎刀,還能在黑刃的筋紋中看到凌亂的劃痕,不由得想,如果把這把刀拿去檢驗,不知會驗出多少不同的血跡。他伏在邢朗耳邊低聲問:「賀丞的父親是?」
邢朗稍一偏頭,低不可聞地對他說了幾個字。
魏恆縱使知道賀丞身家背景很深厚,也詫異了一瞬,不禁合攏大衣坐直了,有些後怕地想起剛才他在停車場和賀丞大打出手,憑藉賀丞的身份,賀丞叫人出來把他打死也不冤。
邢朗拿起桌上的彎刀甩手扔向楚行雲,道:「扯遠了,楚警官。」
楚行雲抬手接住,拿著刀站起來走到被綁住雙手的徐世傑身後,用刀尖割斷他手上的繩子和嘴上的膠布,然後把刀扔他懷裡,沉著臉道:「你先回去。」
那人扭著被麻繩勒腫的手腕,朝邢朗狠狠剜了一眼,鬱憤難平地走了。
楚行雲的清場之意很明顯,打發走保鏢,又把目光投向鄭蔚瀾。鄭蔚瀾本就躲在角落裡裝死,被他拿眼睛一掃,連走帶奔地躥進客房。
隨後楚行雲又看向賀丞,語氣放軟了些,道:「你也回房間。」
賀丞坐在沙發上不動,腿上臥著灰胖灰胖的狸花貓,他用手指一圈圈地繞著狸花貓的尾巴,道:「我也想知道是怎麼回事。」說著,眼睛向上一瞟,冷冷道,「你不是說只有一艘船嗎?現在怎麼又冒出來一艘?」
楚行雲不語,只抬手指了指樓上的臥室。賀丞和他僵持了片刻,終究挨不住他一皺眉一瞪眼,拎著貓上樓了。
客廳里只剩下他們三個人,楚行雲在沙發上坐下,看著坐在他對面的邢朗抬了抬下巴,道:「說吧。」
邢朗看得出來,楚行雲在試探他,試探他知道了多少,便以靜制動道:「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楚行雲笑道:「我的確知道你想說什麼,但你絕對不可能知道我想說什麼。」
邢朗也笑:「這就取決你肯不肯告訴我了。」
「你怎麼就軸在這兒了?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我告訴你以後,對你沒有半點好處。」
邢朗攤手一笑:「我的處境還能更糟嗎?」
楚行雲緊緊擰著眉,不耐道:「這是兩碼事。」
邢朗擺擺手:「不,一碼事。」
「你憑什麼確定是一碼事?」
邢朗往樓上指了指,爽朗地笑道:「本來不確定,不過你們家少爺剛才說了,一共有兩艘船,我就沒有理由不懷疑你的那艘船和我的這艘船是一碼事。」說著神色恍然,打了個響指,「對了,你們家少爺知道一艘船,我知道一艘船,我覺得他剛才說的船肯定不是我說的那艘船,我們倆交換交換情報,那不就把兩艘船都整明白了嗎?」
話音還沒落地,邢朗就起身往樓梯方向走。
楚行雲忙喝止他:「回來!」
邢朗站住了,轉過身,眼神靜幽幽的,看著楚行雲冷笑了聲:「你不說,還不讓我問別人,你可真不講理。」
楚行雲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道:「你敢跟他說這些事,我就讓你永遠都找不到真相。」
邢朗拐回來坐好,毫不在意自己被他撂狠話威脅了,大大方方地沖他一笑,道:「那就是能聊了?」
楚行雲惱怒地盯了他兩眼,道:「聊,當然能聊。你自己找死,難道我還攔著?」
邢朗臉上一靜,嚴聲道:「那就拜託你,讓我死個明白。」
「別說廢話了,你想知道什麼?」
「你們家少爺剛才說的那艘船是怎麼回事?」
楚行雲意味不明地低笑一聲,眼中一直閃爍著凜凜的寒光,道:「你可真會抓重點。」
這句話似曾相識,邢朗微微偏過頭看了看魏恆。
魏恆從開始到現在都一言不發,默默地聽著,安靜到幾乎讓人忘了他的存在。
邢朗道:「既然是重點,那你可得好好說說。」
楚行雲低頭沉思著,在心裡斟酌了一番,慎之又慎道:「你說得沒錯,賀丞口中的船和我們在查的那艘船的確不是同一艘。」
邢朗神色一緊:「真的有兩艘船?」
楚行雲低著頭,悵然地嘆了聲氣:「沒錯,的確有兩艘船。」
邢朗和魏恆對視一眼,心裡驀然有些緊張,又問:「其中一艘從銀江離港,那另一艘呢?另一艘船在哪?」
楚行雲沉思良久,才道:「被我截回了。」
「截回?」
「嗯,2013年10月23號,兩艘漁船從分別從銀江一號港口和十三號港口離開,其中一艘被我截回,但是另一艘沒有攔截成功,所以我一直在找那艘船。」
「……船上是什麼東西?」
「你問的是攔截成功的船,還是沒有攔截成功的船?」
「先說你截回的那艘船。」
楚行雲抬眸看著他,眼中似有光霧翻滾,只抬手比了一個槍手勢。
「軍火走私?這麼大的案子,我怎麼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楚行雲猶豫片刻,道:「保密行動。」
邢朗步步緊逼:「為誰保密?」
楚行雲不說話了,霧靄沉沉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邢朗皺著眉暗自思索了片刻,忽然彎腰向前,手指伸到杯子裡蘸了水,在桌面上飛快地寫了一個字,然後抬眼看向楚行雲。楚行雲看了看,極輕地點了點頭。
魏恆坐在邢朗旁邊,被燈光打在桌面上反射的光晃了眼睛,他正要移到邢朗身邊細看,就見邢朗翻手向下,瞬間將那字跡抹除。
但是邢朗的這個舉動是做給楚行雲看的,他抹除字跡的時候,掌心微微抬起,有意地留有縫隙,所以魏恆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看到他在桌上寫了一個「賀」字。
魏恆微微一怔,雖然不了解其中的緣故,但是無端地有些不安。
邢朗又問:「那艘離開港口的船上裝的是什麼東西?」
楚行雲道:「羅旺年的船,你說裝的是什麼?」
他們都很清楚船上是什麼,只是不忍心說破而已。
邢朗眼前再次閃回迷宮深處的畫面,頭繩、鐵鏈、裙子,還有那隻趴在他腳背上的老鼠。他忽然感到口乾舌燥,拿起茶几上的水壺倒了一杯水,才喝了一口就把杯子放下,聲音又澀又啞:「最後一個問題。」他曲起手指,輕輕地磕了磕剛才寫了字的桌面,道,「他是誰?」
楚行雲看著他,眼神中滿是戒備:「你不需要知道。」
邢朗緩緩抬眸,雙眼漆黑無底,冷聲道:「我懷疑這個人在人口販賣組織中具有最高身份,他很有可能就是威脅江潯接替羅旺年的人。這關係到魏恆的清白,我必須知道。」
楚行云:「說清楚。」
邢朗:「羅旺年團伙是銀江和蕪津的人口販子,韓斌是他們在警局的保護傘,羅旺年和韓斌各占據一方勢力,他們只能互相牽制,無法給對方造成威脅。」他停下,看了看魏恆,接著說,「魏恆分析過,江潯就是接替羅旺年的接班人,而且並非自願。我們暫且按照魏恆的思路往下捋,既然江潯並非自願接替羅旺年,那他一定被人威脅,並且他被人威脅的把柄就是殺害羅旺年一家的罪名。再往下推,既然江潯的罪名成為別人的把柄,那就說明他的犯罪事實已經被人查了出來,這個人極有可能就是當年偵查羅家滅門案的專案組裡的一員,是銀江方面的警察,而並非韓斌。所以韓斌不是威脅江潯的人。威脅江潯的人自然也不可能是專案組裡的警察,這個警察只能把消息往上報,由他們組織中最高身份的人出面拉攏江潯。」
邢朗又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子,看著楚行雲道:「既然我能捋順這點邏輯,那你也能捋出來,或許你已經把專案組裡的內鬼揪了出來,順竿查到了那個具有最高身份的人。」說著冷冷一笑,垂眼看著水漬未乾的桌面,道,「但是你卻藏著這條線索,一直秘密偵查,說明這個人非同小可。而且剛才你也向我透露了,你在為了什麼人保密。」
邢朗又磕了磕桌面,沉聲道:「所以我必須知道,他是誰?」
楚行雲看他良久,無奈似的搖頭一笑,往後靠著椅背,道:「就算我告訴你也沒用,你找不到他。」
「你只要把名字告訴我,我就不相信我揪不出他。」
楚行雲臉上的表情慢慢跌宕,直到面無表情,道:「他沒有名字。」
邢朗咬了咬牙:「你耍我?你剛才還說他是——」他忽然抿住嘴唇,端起茶杯遞給魏恆,道,「給我倒杯水。」
魏恆善於察言觀色,知道他在藉機支開自己,便很配合地接過茶杯走向距離客廳最遠的廚房。
魏恆一走遠,邢朗就道:「你剛才還說他是賀家的人!」
楚行雲猛地往前彎腰,口吻強硬道:「我說什麼了?我說他是賀丞?還是說他是賀瀛?難道你懷疑他是賀老爺子或者是賀將軍?」
「那你說,他是誰?」
「他雖然是賀家人,但是你找不到他。」
「為什麼?」
「因為他在司法系統里早已經死了!」
邢朗愣了愣:「死了?」
楚行雲掃了一眼站在廚房流理台後正在泡茶的魏恆,壓低了聲音道:「你聽好了,我只說這一次。我也在找這個人,五年前我剛抓住他,他就在被押送的途中逃走了,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事都是有預謀地抹黑賀家。但是你必須搞清楚,無論他走私軍火,還是販賣人口,都是他的個人行為,和賀丞,和賀家沒有一丁點關係,賀家只是他的報復對象。我和你一樣,你想保護魏恆,我想保護賀丞,不僅是賀丞,我還必須保護賀家,所以我不能讓他插手的這些髒事敗露!」
「所以你派殺人暗殺張福順?」
「不是暗殺,是逼問,逼問張福順知不知道他的線索。但是張福順只是一名船員,沒有什麼價值。」
「那些被殺死的船員是怎麼回事?」
「嘖,是我殺的?你問我,我問誰?」
「你不知道?」
「如果我什麼都知道,還和你坐在這兒耗時間?」
「那你之前不知道魏恆是被冤枉的?」
「我從哪兒知道?我的線索也在五年前斷了,要不是我相信你,我現在已經把魏恆銬起來審問了!」
邢朗冷笑:「那還真是謝謝你了。」
楚行雲也假惺惺地對他笑:「分內的事,別客氣。」
忽然,邢朗一轉頭,看到魏恆端著一杯泡好的茶站在不遠處,進退為難的尷尬模樣。他這才發現他剛才差點和楚行雲吵了起來,楚行雲最後那句話估計也落在了魏恆耳朵里。
魏恆見邢朗看著他,以為邢朗和楚行雲還沒聊完,端著茶杯轉身就要走。
邢朗忙道:「回來吧,我們聊完了。」
魏恆這才慢慢走過來,把茶杯擱在邢朗面前,坐下來,在邢朗和楚行雲之間看了一圈,見他們的臉色都不算太僵,便扯了扯邢朗的衣角,低聲道:「鄭西河。」
邢朗朝楚行雲看了一眼,不情不願地冷哼了一聲,懶懶道:「楚警官,雖然你對我不地道,但是我有個線索可以和你分享。」
楚行雲斜眼瞄他,想聽他嘴裡還能放出什麼屁。
邢朗便從口袋裡拿出U盤,道:「你猜對了,鄭西河的確和藍子月在一起,這是他發到藍子月帳號里的一段視頻。」
楚行云:「你腦子是不是有坑?這麼重要的事,你竟然現在才說!」說完立馬去書房拿電腦。
邢朗對著他的背影罵道:「你腦子才有坑。」
魏恆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低聲道:「少說幾句。」
很快,楚行雲拿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回來了,把電腦擱在茶几上,掀開蓋子,插入U盤,邊敲鍵盤邊罵:「邢朗你可真牛逼,在我們家避難,拿到線索還防著我,你趁早給我滾蛋!」
邢朗繞過桌子坐在他旁邊,和他一起擠在電腦前,道:「誰防你了?我也沒看。」
「你當然沒看,你忙著跟我吵架,哪有時間看。」
「嘖,這篇兒翻過去了行不行?」
魏恆默默地站在他們背後,略彎下腰,看著電腦屏幕。
鄭西河發來的是一段視頻,時長兩分鐘左右,解碼不到半分鐘。視頻一開始的畫面是黑色的虛影,右上角邊緣處有一道像是被毛筆掃出來的光線。
解碼成功後,楚行雲把視頻拉到桌面正中間,轉頭看了看邢朗,然後和魏恆略碰了一下眼神。
此時的氣氛分外凝重,所有人都屏聲靜氣地看著定格在黑色虛影畫面上的視頻。
楚行雲用滑鼠輕輕一點,畫面開始播放,霎時,刺耳的槍響透過電腦飄蕩在客廳里。
邢朗本來離電腦屏幕很近,但他看到出現在電腦中的人之後,忽然按住桌沿往後退開一段距離,雙眼死死地盯著那張人臉,眼眶隱隱發紅。
視頻里的人是韓斌,鄭西河拍攝這段視頻時,把手機放在胸前口袋裡,攝像頭正對著韓斌的側影。視頻的背影貌似是一座大廠房,水泥地上跪著兩排人,這些人被蒙住眼睛,雙手捆在背後,嘴裡塞滿爛布,一個個垂頭跪著,抖如篩糠。
韓斌站在他們面前,一手揣在褲子口袋裡,一手持槍,像打靶一樣側身而立,低垂著冷漠的眼睛,手中的槍口挨個掠過跪在地上的死刑犯,子彈無一偏差地射入他們的額頭。
他走過的地方,接連躺下一具具死屍,鮮血流了滿地,滲入他腳下。
當那些人倒下一半後,韓斌悠悠止步,把手槍插入腰後的槍套,從胸前口袋中取出手帕擦拭著濺到手背上的幾滴鮮血,對著鏡頭所在的方向淡淡一笑,道:「鄭隊長,該你了。」
畫面有兩三秒的靜止,隨後,再次響起槍聲,這次的槍聲從鄭西河手中的槍口發出,處死了餘下的所有人。
最後一聲槍響迴蕩在空曠的廠房中,低低地飄著鄭西河粗重的喘息聲。
畫面就停止在韓斌面帶涼薄的笑意,向鄭西河走近的途中。視頻到此為止。
短短半分鐘的「行刑」視頻,魏恆看得心驚膽戰。
他沒想到鄭西河竟然把韓斌處死十二名船員的一幕拍了下來,這段視頻是一把雙刃劍,既證實了韓斌的罪名,也證實了鄭西河的罪名。但是鄭西河依然歷盡千難越過千里,把他和韓斌的罪證,送到了他們手中。
楚行雲緊握著雙手抵著嘴唇,渾身微微發顫,他也沒想到這份罪證殃及了鄭西河。顯而易見,這是證明韓斌反水的鐵證。但是如果他們要利用這段視頻向韓斌等人發出反擊,那麼鄭西河也在所難逃。因為鄭西河是第二個「劊子手」。
就在他們各自無言的時候,魏恆忽然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率先回神的是邢朗,邢朗重播視頻,發現韓斌和鄭西河處死這些人時,天還亮著,廠房高於地面兩米多的地方開了一扇窗,窗外是微微顫動的金黃的樹影。
邢朗道:「是白樺樹。」
「白樺……」魏恆低聲默念了一句,指著窗下的一點模糊的影子,道,「把這裡放大。」
邢朗依言放大,仔細辨認畫面中的那點青虛虛的影子,道:「好像是一隻鞋。」
魏恆上前一步,蹲在他身邊,接過滑鼠自己處理畫面,看著清晰了許多的畫面,慢慢地吸了一口氣,眼神劇烈閃動著,道:「的確是一隻鞋,還是兒童款的運動鞋。」
他轉頭看著邢朗,道:「這個廠房就是他們關押那些孩子的地方。」
邢朗道:「就算是,現在也空了。」
魏恆卻搖搖頭,道:「不,你想想盧雨留下來的那個日記本,最後幾頁的女孩兒都是一個月前才消失,而那個時候奧斯公司已經被查處。相當於貨物沒有了銷路。而且為了暫避風頭,他們肯定會選擇把那些孩子藏起來,等到風頭過去再出手,但是誰都沒想到淶國政府竟然會徹查奧斯。風口浪尖上,他們肯定不會冒著巨大的風險出貨。」
魏恆抓住邢朗的手,閉上眼緩了一口氣,額頭瞬間滲出一層汗,道:「如果我沒猜錯,這個廠房裡,至少還關著十幾個失蹤的女孩兒。」
邢朗沉默了許久,忽然大喊道:「鄭蔚瀾!」
鄭蔚瀾立馬從客房跑出來,站在客廳一臉緊張道:「怎,怎麼了?」
「鄭西河只發了這段視頻?」
「還有幾個字,我抄下來了。」
「拿過來。」
鄭蔚瀾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紙,遞到魏恆手裡。魏恆接過去,垂眸下視,臉上血色瞬間褪盡。
邢朗把那張紙拿過去,見上面龍飛鳳舞寫著幾個字:0115,斷尾計劃。
「斷尾?」
邢朗忽然抬頭看著視頻畫面里,落在窗下的那隻綠色運動鞋,眼前不斷地飄過青色的虛影:「這些失蹤的女孩,是他們想斬斷的尾巴嗎?」
0115,斷尾計劃。一月十五號,斬斷所有尾巴。今天已經是一月十四號。
邢朗眼中的恍惚一閃而過,眼神瞬間變得堅韌,轉過頭對魏恆說:「我們必須馬上回蕪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