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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承認看上了那個小姐

2024-06-12 05:02:49 作者: 潮吧

  我媽坐在我家大門口的門檻上,捧著一隻盛滿啤酒的飯碗,歪著腦袋看我哥。我哥坐在院子裡,手裡捏著一大塊蘸了蒜泥的豬頭肉。飯桌對面坐著我爸爸,蘭斜眼躺在地上直哼唧:「你是不是三天不打人就活不了啦?又動手,又動手……」

  我站在門口咳嗽了一聲,我爸沖我一招手:「過來坐下。你哥回來了,聽他跟你說說道理,省得你整天在外面混。」

  蘭斜眼說聲「老二拉我起來」,不等我伸手,一撐桌子角坐了起來:「上年紀了,腿腳不利索了,一碰就倒。」

  我媽把那碗酒喝了,擱下碗,一下一下地摩挲大腿:「他聽不進去的……倆壞種,一個比一個混帳。」

  「大寬,剛才你見著揚楊了?」我哥丟了豬頭肉,斜著眼睛看我。

  「見著了,他把話都跟我說了,說你讓我賣襪子呢。」

  「坐下說話,」我哥把他的酒碗往我這邊一推,「先喝點兒。你是什麼意思?」

  「我不想賣襪子,」我喝了一口酒,悶悶地說,「我能等,等到年底,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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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大半年,就這麼閒著?」我哥哥皺了一下眉頭。

  「反正我不想去賣襪子,很丟人。」

  「丟人嗎?」我哥的眼神冷冷的,像兩隻箭,「這樣下去,丟人的還在後面。去,聽我的。」

  蘭斜眼走到我媽身邊,把飯碗拿過來,邊從一隻啤酒罐里倒酒邊說:「老二,聽你哥的吧,現在這個形勢幹什麼活兒都不丟人,政府支持我們社會青年千自己的,這叫個體戶呢,有本事的人才幹個體戶。就像我吧,現在哥哥我連班都不上了,裝病在家干自己的,上個月我算了算,光賣西瓜就掙了一百多塊,頂上班倆月的。」見我不說話,我爸爸說:「聽你哥的,現在我也想通了,只要別閒著,幹什麼都行。當年你爺爺還拉洋車養活著一大家子人呢……你爺爺從農村出來,什麼活兒也不嫌棄,該拉洋車就拉洋車,該掃大街就掃大街。後來他老了,閒不住,得空就去打掃廁所……」「別扯那麼遠,」我哥哥打斷他,捏了我的手一下,說,「就這麼定了,回頭我陪你去找揚揚,貨先賒他的,以後賺了錢再還他。來,喝酒吧。」

  我知道我拗不過我哥,橫一下脖子說:「你不用陪我去,一會兒他就來了,他說要給你接風。」

  我哥哥一咧嘴:「少來這套,他是什麼意思我明白。斜眼兒,你也明白是吧?」

  蘭斜眼猛地瞪大了眼睛:「嘁!誰不明白?幫他姐姐『搭茬兒』呢。她姐姐是個破鞋,沒人要,他這是想……」

  我媽燙著似的叫了一聲:「小蘭你胡說些什麼?」

  「他沒說什麼,」我哥摸著頭皮,莫名其妙地笑,「林寶寶不是破鞋,是好鞋,嶄新嶄新的好鞋,還是牛皮的,」搖一下頭,轉向蘭斜眼,正色道,「你沒明白我的意思。」蘭斜眼摸著脖頸,翻了一串白眼,撲哧笑了:「我明白我明白,他這是找靠山來了。正好啊一哥,你剛出來,沒什麼經濟來源,正好讓他支援支援你。」「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哥哼了一聲,「我想讓他帶著我弟弟。」蘭斜眼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大腿:「哦,我明白了!對對對,老二剛出山,需要這麼個人帶上一程。」

  我哥偷眼一掃我爸爸,輕聲說:「要不人家都說你的嘴巴里含著根驢呢……什麼出山?那是道士?我可告訴你,你別把我們兄弟倆想歪歪了,我們老張家的人不是你想的那麼下作。大寬,別聽他瞎叨叨,好好賣一陣襪子,到時候該上班就上班去。以后街面兒上的事情你少打聽,尤其別跟人打架……你確定上次跟你打架的那幾個小子是鳳三的人?」

  「是鳳三的人,領頭的叫爛木頭,家是河西的。沒什麼,他也吃虧了,讓我剁了好幾刀。」

  「後來他們再也沒來找你?」我哥哥直瞪著我,眼眶幾乎快要箍不住眼珠子了。

  「沒有。開始的時候,爛木頭說,你哥哥砍了鳳三,現在他進去了,我們要拿你出氣……」

  「知道了,我會找他的。對了,剛才我回來的時候,你瞪著倆賊眼捉摸什麼?是不是又想找茬兒打架?」

  我的臉一熱,莫名地有些緊張,喝口酒掩飾道:「誰想打架?那什麼,我一個同學住在小黃樓里。」

  蘭斜眼眯著眼一乜我:「是女同學吧?

  我哥說:「不是想打架就好。女同學?以後別亂尋思這事兒,不是男人……那邊住的人跟咱們不一樣。」

  我爸爸說:「對,他們不是下街的,是中化三公司的,都是些當官兒的,人家瞧不起咱們呢。」

  「屁,」蘭斜眼墩了一下酒碗,「一幫子外來戶還瞧不起咱們?扯蛋嘛……什麼當官兒的?當官兒的還來咱們下街這個破地方住?都是些工廠里的破官兒,到了咱們這邊不好使!老二,你也別不好意思,剛才我就看出來了,你是不是看上了樓上晾衣服的那個小妞兒?有什麼呀,瘦得跟魚刺似的,還不如林寶寶呢……咳,我怎麼又說到林寶寶那兒了,」嘿嘿笑著摸了一把臉,「一哥,說實話,林寶寶那模樣配你還真的不委屈,水靈靈的,一掐一兜水兒。嘖嘖,那身條兒,那屁股蛋兒……」「你們小哥兒幾個慢慢喝,我該上班了。」我爸站起來,把自己的那碗酒幹了,抓起搭在牆頭上的衣服,搖晃著出了門。

  蘭斜眼訕訕地掃了我爸爸的背影一眼,沖還坐在門檻上的我媽一齜牙:「大姨,你也回屋休息吧,我們年輕人說話,你聽了不方便,」見我哥又要抬腿踢他,慌忙撤到了一邊,「大姨你得管管張毅,他當著你的面兒都敢打人。」我哥皺一下眉頭,過去攙起了我媽:「媽你別聽他胡咧咧。進屋歇著吧,一會兒我過去陪你說話。」我媽一進屋,蘭斜眼的脖子就被我哥一把掐住了:「我告訴你,跟老人說話規矩點兒!再這樣,弄死你。」鬆開手,沖我一瞪眼:「老斜說的是那麼回事兒嗎?」

  蘭斜眼吼的一聲緩過氣來:「一哥,你怎麼這樣……當真是讓政府給教養好了?你以前不是這樣啊。」

  我哥哥又要伸手,一猶豫,笑了:「算了算了,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了。大寬,回答我。」

  我豁出去了,猛地吐了一口氣:「老斜說對了,我就是看上了小黃樓的那個小妞兒。她叫楊波,這夠了嗎?」

  我哥哥的眼睛瞪出了血絲,口氣一點一點地軟下來:「你長大了,我管不了你了。」

  我鼓著腮幫子不說話,我哥哥垂下眼皮搖搖頭,捏著他的豬頭肉,悶聲不響地進了裡屋。

  蘭斜眼望著我,無聲地笑:「你小子啊,嘿嘿……你哥剛出來你就跟他擰著勁兒,將來有你好看的。」

  我說:「他說了,我長大了。」

  蘭斜眼說:「他這是為你好。你小小年紀,要錢沒有,要人你丑得跟頭驢似的,還想跟小黃樓里的姑娘那個,呵。」

  我把他跟前的酒碗推給他,反著手揮了揮:「喝了酒你走吧,一會兒揚揚要來,再這麼嘮叨,他可真揍你。」

  蘭斜眼嘟囔一聲「又花了我二十大元」,別一把褲腰站了起來:「把罐里的酒喝完就給林寶寶送過去,押金歸你了。」

  我的腦子有些空,孤單地坐在狹小的院子裡,風吹樹葉嘩嘩的響聲傳過來。我感覺有洶湧的雲朵從我的頭頂上滾過,那個叫楊波的女孩坐在雲端之上,一晃而過。不知道今天我到底是中了哪門子邪,心一直麻癢著,仿佛有無數隻螞蟻在上面爬。說實話,楊波並不是我最喜歡的那種類型,我萵歡豐滿健壯的女人,像林寶寶那樣……林寶寶的胸脯可真夠大的,像過年時我媽蒸的大饅頭。她的屁股也時常讓我想入非非,又大又圓,一走路一哆嗦,像要衝破褲子蹦出來似的。

  我記得在我哥哥沒勞教之前,我趁他高興,對他說,林寶寶看上你了,你乾脆要了她得了,她在咱們下街可算得上是第一美女呢。我哥說,美女也拉屎,跟你一樣,其實就是一堆肉。我知道我哥為什麼不喜歡她,她抽菸喝酒,她奶奶是個妓女,她媽跟野漢子跑了,到現在還沒有音訊。她上學的時候就談戀愛,蘭斜眼說,她被校長家的兒子睡了,校長的兒子說,她緊,水兒嘩嘩淌。那天我跟我哥說,要不我要了她吧,我很喜歡她,我喜歡抽菸喝酒的女人,那樣的女人很來勁。我哥抱著我的腦袋就啃,那你就是個嫖客了……楊波多大了?我估計她不會超過十六歲,她沒有林寶寶那麼大的胸脯和屁股。

  我在想這些事情的時候,天很藍,陽光很亮,天上還有鴿子在優雅地飛。

  我哥出來倒了一碗酒又回去了,我聽見我媽在裡面說:「你得好好管管大寬呢,他比你當年還野。」

  我野嗎?我不承認,我從來沒有主動跟人打過架,即便是被迫還擊,我出手也不像我哥那麼狠。

  林志揚擦著一頭汗水進來了,一進門就嚷:「呦,這麼簡單?拿自己不當人嘛!一哥,一哥,出門啦,出去喝!」

  我哥在屋裡回了一句:「你先跟大寬出去,去寶寶的小飯店等我。」

  林志揚拿汗衫扇乎跑了桌子上的幾隻蒼蠅,拉起我就走:「走吧走吧,我姐姐都等急了。你小子也太不懂事兒了,你哥出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隆重著點兒?」我扛起喝了一半的啤酒罐,怏怏地乜了他一眼:「沒錢。」林志揚一咧嘴:「沒錢就別在家閒著啊,這年頭餓不死人。我說,「你賣個破襪子就『慌慌』得了不起了?」林志揚當胸推了我一把:「喲呵?一哥一回來你就扎煞起來了?怎麼跟哥哥說話呢?別的不說,我大小還比你大了幾歲不是?你別忘了,這幾年一哥不在家,是誰整天照顧著你?跟我乍翅兒……」

  我不回頭,一路悶走,眼前有一個扎著馬尾辮的身影在晃,好像是楊波,仔細一看又不是,腳下一絆。

  林志揚沒趣地哼了一聲:「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願意跟著我賣襪子,你是害怕爛木頭那幫人。」

  我咣地將啤酒罐摔到他的肩膀上:「我怕他?他再找我的麻煩試試?我砸他個生活不能自理!」

  林志揚張了張蛤蟆嘴:「呵……你厲害你厲害,你是下街第一名。」

  我蜷起胳膊,亮了亮隆起的肌肉:「爛木頭沒什麼可怕的,就是鳳三來了我也不怕,愛誰誰。」

  「老二,不是說餘外的,我覺得你哥這次回來……」林志揚咽了一口唾沬,「反正一哥是不會跟鳳三拉倒的,老傢伙把他折騰進去遭了兩年罪,這麼簡單就完事兒了?還有,去年爛木頭為什麼找你的茬兒?還不是鳳三這個老混蛋在背後戳弄的?河西的人看上咱們下街這塊風水寶地了,他們想一步一步殺進來呢。你哥這兩年不在家,咱們下街的哥們兒就跟沒頭的蒼蠅一樣。你知道不,鳳三不但在河西是『大頭』,連南市的老大孫朝陽都讓他三分呢。我河西一個兄弟有一次告訴我說,鳳三親口說要踏平整個下街,現在下街都是些不夠碟子不夠碗的『小戳戳』,等張毅回來,他要親自砸挺了他。也難怪,現在這個形勢,誰不想過得舒坦一些?咱們下街的市場現在開放了,做買賣的都想往這邊發展,誰的拳頭大誰先發財……」

  「我沒你那麼多的想法,」我打斷他道,「我只知道誰欺負我,我就跟他沒完,就這麼簡單。」

  「咳,你們哥兒倆的腦子也就這麼著了,」林志揚哧了一下鼻子,「自身有資源不會利用,永遠都是小混混。」

  「你奶奶還是賣大炕的呢。」

  「又他媽來了,」林志揚嘭地一跺腳,「你爺爺拉洋車!」

  「嘿嘿,」我回手摸了他的肩膀一下,「揚哥,咱們的種兒都不怎麼樣,以後別互相刺撓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什麼意思?」儘管我知道這話的意思,但是從一個小學都沒上完的人嘴裡說出來,我還是不由得敬佩了一把。

  「那意思就是,咱們的種不比那些當官兒的差。」

  這個解釋好像不太確切,我笑了笑:「揚哥是個文化人呢。對了揚哥,小黃樓三樓右邊的那家有個女孩你知道吧?」

  林志揚猛一回頭:「知道。是個小美女……哎,什麼意思啊你?」

  我發現他的神情有些異樣,反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林志揚哦了一聲:「哈,我明白了。別亂搗鼓啊,她爹是法院的。」

  我剛一愣神,就看見我哥晃著一身腱子肉跟了上來。

  林志揚丟下啤酒罐,沖站在馬路對過小飯店門口的林寶寶一咧嗓子:「姐,一哥來啦!」

  林寶寶像是被閃電擊了一下似的,整個人一哆嗦,一擰身子進了飯店:「我知道。」

  我哥彎下腰,沙沙地笑:「有點兒意思哎,還跟哥們兒『拿情兒』呢……揚揚,她早知道我回來了是吧?」

  林志揚說:「我告訴過她了,她沒說什麼,忙了一上午呢,忙著招待你。」我哥哥順手提溜起了啤酒罐:「這就是偉大的革命友誼啊,呵呵。」

  林寶寶跟我哥是同班同學,初中剛一畢業就下鄉當了知青。那時候我還小,我媽有病,街道上照顧我家,沒讓我哥哥下鄉。轉過一年來,我哥在家呆不住了,死活要響應毛主席號召,到廣闊天地里去鍛鍊自己。我媽說,老大你這是怕呆在家裡惹出事兒來吧?我哥說,是啊,沒有班上,整天吃閒飯,吃飽了就晃悠著戳弄事兒,不如支援三大革命去。那時候下鄉足按照籍貫下的,我家的籍貫跟林志揚家的籍貫是一樣的,所以,我哥自然就下到了林寶寶所在的那個公社,兩個人的村子就隔了三里路。我聽一個回城的知青說,你哥是個情場高手,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把林大奶子「拿」成了膘子(傻子),見天往你哥的村里出溜,屁股都扭大了。後來我知道,這話有出人,我哥不是什麼情場高手,林寶寶才是呢,她把我哥「拿」成了膘子。據說,她這麼一出溜,公社知青點上的「屎蛋」們再也沒有敢去騷擾林寶寶的,林寶寶的工分也拿得多了,跟男知青一樣。1980年冬天,下街所有的知青都回來了,只剩下了林寶寶,我哥陰著臉說,這婊子懷孕了,不敢回來丟人。

  這事兒是不是真的,誰都不知道,反正來年春天,林寶寶回來了,瘦得脫了相,跟條扒了皮的蝎虎似的。

  蘭斜眼有一次喝多了酒,眉飛色舞地說,一哥真男人啊,把林寶寶弄大了肚子,丟下就不管了。

  這話傳出來不到三天,蘭斜眼的眼睛就不斜了,成了鬥雞眼,舌頭也好像被人割了,整天裝啞巴。

  我哥哥沒進勞教所之前,林寶寶托我給我哥帶話,讓他去廣場,她有話對他說。

  我哥哥說,別理她,她家遺傳,出婊子。

  那天晚上,林寶寶在我們家院牆外學野貓叫,我哥藏在門後,呼啦一下跳了出來:「開批鬥會啦!」

  後來,林志揚對我說,一哥真是拔鳥忘情,我姐姐好歹還伺候過他吧?他怎麼能那樣對待她?一聲「開批鬥會啦」,把她嚇得三天沒下來床。當時我有些幸災樂禍,我說,開批鬥會她害什麼怕?是不是以前經常挨批鬥?林志揚當場就把兩條胳膊別到了後面,屁股撅著,說,你還記得這個動作吧?咱們學校劉老師不就這樣過嗎?我想,好玩兒,你姐姐肯定是跟劉老師犯了一樣的錯誤,跟野漢子睡覺。想像著林寶寶撅著大屁股坐飛機的樣子,我開心地笑了,覺得農村這個廣闊天地可真有意思,沒事兒就斗個破鞋消遣消遣。我把這事兒告訴我哥以後,我哥狠狠地抽了我一個嘴巴子,那是好玩的嗎!

  我哥去了勞教所以後,蘭斜眼告訴我,林寶寶大了肚子不假,那不是你哥弄大的,是個姓邱的軍代表。

  林寶寶去勞教所里看過我哥幾次,每次回來都頂著兩隻兔子眼。

  每當這時候,我爸爸都要痛罵我哥,什麼玩意兒這是?這麼好的姑娘都看不上,想找七仙女不成?

  我媽說,他爹,你可別這樣說,咱家老大渾歸渾,可也不能找那樣的,鞋幫子都「滴鼻兒」了。

  我爸爸就跟我媽瞪眼,說,你不「滴鼻兒」?你爹是個走街串巷的「待招」。

  我媽就哭,我媽說,剃頭的也比賣炕的好,咱們家不能要賣炕的……

  我不上學了以後,閒得無聊,經常去林寶寶的小飯店玩兒。她的小飯店是我們這條街第一家屬於個人的買賣。以前是街道上炸油條賣大餅的鋪子,後來林寶寶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把店裡的人全得罪光了,大家都不喜歡跟她同事……再後來這個小鋪子就成她自己的了,據說一個月才往街道上交八塊錢。林寶寶炒菜很好吃,白菜都能炒出豬肉味道來,很神。

  我哥哥在飯店門口擱下啤酒罐,抹一把嘴唇,表情怪異地打量了一下門頭:「哦,不賴,寶寶餐廳。」

  門帘一掀,王老八弓著腰從裡面鑽了出來:「兄弟回來了?」

  我哥偏了一下頭:「你不是看見我了嗎?」

  王老八又鑽了回去:「哎嗨,還忘了拿我的馬扎了……」

  我哥哥瞥了林志揚一眼,一挑眉毛:「就這?操,還他媽八爺呢。」

  林志揚做了個王八的手勢:「八爺,是個這個。一哥,他老了,以後別搭理他了,沒意思。」

  我哥用舌頭頂著嘴唇,啵的一聲放了,樣子有些無賴:「有些帳是必須還的,老了也得還。」

  「他已經還過了,」林志揚雙手提著啤酒罐,用腳一挑門帘,「清場啦,清場啦,本餐廳今天不營業,伺候中央領導啦!」王老八側著身子出來了:「揚揚別喊了,你姐早就清過場了……」一看我,咧開嘴笑了,「大寬今天可真是樂壞了,哥哥回來了,再也不用發愁沒錢花了。」我沒理他,這個傢伙很沒勁,上午見到我哥的時候還裝深沉呢。我哥摸了他的肩膀一下:「八叔,這些年我沒在家,多虧你照顧,我這裡謝謝你了。不過,以後你不要再在下街晃蕩了,我煩。」王老八的臉沒電的燈泡似的一暗:「我知道我知道。兄……不,一哥,咱爺爺去世的時候……」「這我知道,」我哥哥背著手往裡走,「你應該贖罪。」門口一個虎頭虎腦的半大小子嗅地從自行車上跳下來,尖聲喊:「你又出來喝酒了?回去,我媽找你!」

  我哥哥回了一下頭:「誰家的孩子這麼猛?」

  林志揚笑了笑:「王八家的。愁死人了……這小子不學好,逃學,搶同學的錢。」

  我哥皺了一下眉頭:「他家就出這個品種,」挺一下胸脯,一提嗓子,「寶寶,接客啦。」

  林志揚搓了一把頭皮,輕聲嘟囔:「接客接客,這是到了什麼地方的腔調?」

  我哥進門,拖過一個凳子,大馬金刀地往上一坐,啪地打了一個響指:「寶寶,在裡面忙活什麼呢?出來呀,見了親哥哥不好意思出來還是怎麼了?」林寶寶從廚房出來的時候,頭型變了,剛才的披肩發被她用一隻花手綃扎在腦後,前額上的留海好像用手指卷過,別彆扭扭地翻著羊尾巴。她的嗓子似乎是在被人捏著,說話的聲音又細又小:「張毅,吃飯了沒?」

  「吃了,」我哥沖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艦著臉笑,「溫飽思淫慾嘛,吃飽了就過來陪你說說話。」

  「越教育越瞎,」林寶寶躲閃著我哥曖昧的目光,一下一下地抹桌子,「吃飽了就說吃飽了嘛。」

  「好了好了,」林志揚拉了林寶寶一把,「你忙活這一陣是什麼意思,還問人家吃了沒有?膘子。」

  「吃了就是吃了,沒吃就是沒吃,」林寶寶的臉紅了一下,「沒吃就再吃點兒嘛……」說著,一扭屁股進了廚房。

  「看見了吧?」林志揚撇了撇嘴巴,「裝,裝,裝什麼純純?」

  「她跟我這是習慣了。」我哥哥從林寶寶的屁股上收回目光,歪一下腦袋,放肆地笑了。

  林寶寶進出廚房的動作跟競走運動員一樣,不多一會兒就把桌子擺滿了菜,冷的熱的足有十幾個。擺完菜,林寶寶扭出門去,單手提著那罐啤酒,晄當丟在我哥的腳下,撅著屁股,抓起一隻大盆就往裡倒。我哥安靜地看著她,眼神有些軟綿綿的複雜。林志揚拍拍他姐姐的屁股,口氣很是不屑:「別瞎忙啦,坐下陪一哥說話。」我哥站起來,接過盆子,微微一笑:「寶寶,看你千活兒我還真捨不得呢。別忙了,我們自己來。」林寶寶一頓,臉又紅了一下:「別跟我客氣,我習餌了。」

  我哥哥坐回來,瞥一眼門口,沖林志揚一偏頭:「你去把三麻子喊過來,我有話問他。」

  林志揚一出門,我哥的臉就放了下來:「寶寶,老邱最近還糾纏你嗎?」林寶寶貌似隨意地打了一個哈欠:「沒什麼,他那是為了孩子。」

  我哥點了點頭:「你應該把孩子弄到這邊來,那是你的。」

  林寶寶遲疑一下,靠著我哥坐下了:「我要了,他不給,讓我跟他一起過……我不,他有老婆的。」

  「他現在幹什麼工作?」我哥問。

  「什麼也不干,在家閒著……開始轉業在鋼廠,後來人家說他是第三種人,清理了。」

  「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事兒?」

  「別問我,問你自己。」林寶寶的口氣軟軟的,煙一般輕。

  「呵,關我什麼事兒?孩子又不是我的。」

  「是,不是你的,沒人說是你的……」林寶寶的眼圈像是突然被紅筆描了下。

  我哥站起來,又坐下了,乾咳一聲,抓起林寶寶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寶寶,你聽我說……在鄉下的時候我曾經把話都對你說透了,你不是也答應我了?後來你找我,我又對你說了,你不聽。我勞教的時候還對你說過,你還是不聽。今天我過來還是重複我的意思……」「你不要重複了,」林寶寶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我自作自受。跟你,我是自己找的,跟姓邱的也是我自己找的。」我哥默默地瞅了她一會兒,一仰臉笑了: 「哈哈哈,你倒是挺想得開的。我沒別的意思,我張毅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最清楚。你以前做過什麼都無所謂,可是我……」

  「可是你什麼?」林寶寶的眼神有些迷離,「張毅,咱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你心裡想的是什麼我更清楚。我不會賴著你的。我林寶寶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也清楚,你知道我的心思。」

  我哥打個哈欠,用力搓了一把臉:「不談這些了!有機會我去找找老邱,讓、他把孩子給你。」

  林寶寶將支在下巴上的手輕輕一搖:「算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處理的……這次回來,你還打算那麼混嗎?」

  我哥訕笑道:「不混了,再混就好『打眼兒』(槍斃)了。現在『嚴打』,進去那麼多人你不知道?」

  林寶寶說:「知道。咱們下街就劃拉進去不少,老彎家的三個賊,還有黃胖子他們那幫掏包的……」擤一把鼻涕,彎腰抹在鞋幫子上,「揚揚也夠戧,前幾天派出所找過他,說他打架。」我哥說:「揚揚沒事兒,他腦子大,你別擔心他。」林寶寶說:「我能不擔心嗎?我爸死了好幾年了,我媽死不見屍活不見人……」一瞥門口,「他來了你別說他,他聽不進去的。我有時候說他幾句,他還想打我。」我哥笑了:「你們姐弟倆可真有意思,從小就吵吵。得,我不說他,我也不是什麼好鳥。」

  這兩個傢伙越聊越沒意思了,我開口說:「姐,你以前風風火火的,現在怎麼蔫得跟個老太婆似的?」

  林寶寶懶懶地斜了我一眼:「你還小,等你像我這麼大了,也這樣。」

  我哥哥抓起酒碗一口乾了,提著褲子進了廁所,我抓緊時間問:「姐,你知不知道小黃樓有家姓楊的?」

  林寶寶盯著我看了片刻,一捂嘴,撲哧笑了:「好你個小混蛋,你是不是看上人家那個小姑娘了?」

  我咽一口唾沫,用力點了點頭:「她很漂亮。」

  林寶寶說,對,那個姑娘很漂亮,在中化子弟中學上學,聽說她爸爸是個法官。

  「我不管他爸爸是個幹什麼的,我就是想認識認識她。」

  「我幫不上你的忙。跟她說不上話啊,」林寶寶曖昧地看著我,「你才多大,就想這個?」

  「我還小啊?都18啦。」

  「是啊,不小了,」林寶寶夾了一筷子菜戳到我的嘴裡,「你知道那種人家出來的孩子喜歡什麼樣的人嗎?」

  「不知道。」

  「不知道我告訴你,」林寶寶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笑得很是放蕩,「喜歡流氓,哈哈。」

  「真的?」我以為她是在開玩笑。

  「真的,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都喜歡,她們覺得流氓很神秘……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

  「你的意思是,以後我在她的面前裝流氓?」

  「吃你的吧,我可沒那麼說。」見我哥回來,林寶寶連忙住嘴,迷瞪著眼睛看他沒拉上拉鏈的褲子。

  我哥哥剛坐下,林志揚就拖著麻臉三哥進來了。

  三哥一進門就在我哥的跟前跪下了:「一哥,求求你別折騰我了……那事兒真的不怨我。」

  我哥用一隻腳勾起他的下巴,陰著臉說:「起來。我本來就沒打算折騰你,喊你過來是有事兒請你幫忙。」

  三哥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一哥有什麼事情儘管說,我麻三兒赴湯蹈火。」

  我哥把自己的那碗酒遞給他,冷冷地說:「你不是跟鳳三和好了嗎?告訴我他現在的情況。」

  三哥期期艾艾地說,鳳三承包了他們家附近的那個大澡堂子,整天召集一幫「小哥」(地痞)在那裡聚會,現在勢力越發大了,沒人敢跟他叫板。他手下的幾個「小哥」很橫,到了晚上就來下街晃蕩,見了下街的「小哥」,不論三七二十一,動手就打,現在下街的「小哥」到了晚上都不敢出來。三哥提高了聲音:「鳳三說了,下一步就等你了,你一出來他就來找你,單挑群毆隨你的。」林志揚搖搖手不讓三哥說了,端起酒碗遞到我哥的手上,直勾勾地盯著他看。我哥揚起臉將那碗酒喝了,一下一下地捏下巴:「他死到臨頭了。」

  「一哥,當初那個情況你是知道的,」三哥說,「你一進去,鳳三就找我來了,什麼也不說,就是一個砸。」

  「他打你,你就陷害我?差點兒把我轉成勞改呢。」

  「其實那事兒是禿子頭上的虱子,誰不知道?王八也沒怎麼著,還幫你說好話呢。」

  「那是個老油條,」我哥苦笑道,「他知道那事兒折騰不著我,賣個順水人情罷了,不過我照樣感激他。」

  「是啊,老八在這方面還算不錯。」三哥咕咚咽了一口唾沫,笑得一臉壞水。

  我哥哥把臉轉向林志楊,沉聲問:「聽說河西的那幫混子也在咱們這裡賣襪子?」

  林志揚點了點頭:「嗯。」

  我哥說:「你到了晚上就不出攤兒了?」

  林寶寶接口道:「我不讓他出,晚上我這裡忙,他來幫我跑堂。」

  我哥笑了:「你是個好姐姐,」猛地打了一個嗝,一隻手摸上了我的肩膀,「老二,揚揚晚上忙,你替他出攤兒,跟三哥一起。」三哥的臉上閃過一絲恐懼:「一哥,你是知道的……那什麼,儘管我現在跟鳳三和好了,可是我在他的眼裡跟個臭蟲一樣,他根本就沒拿我當人對待。你想想……」「哈,」我哥把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挪到了三哥的肩膀上,「你不笨嘛,我讓你幫我弟弟出攤兒,你就聯繫上鳳三了?別怕,我跟你們一起。」我聽得有些亂,什麼意思?茫然地說:「我早就說過了,我不願意去賣襪子,掉價兒。」我哥橫了我一眼:「你不是下街人吧?」我恍惚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裡感覺有些不爽,拿自己的親弟弟當小夥計使喚?怏怏地說:「剛才在家的時候,你不是這麼個意思。」我哥皺了一下眉頭:「聽我的。今晚就賣襪子去。」林寶寶用雙手托著腮幫子,吃吃地笑:

  「大寬你可真夠純潔的……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你哥的用心了,他不會害你的。」門口有摩托車熄火的聲音,隨即有個人影一晃。我哥按了一下林志揚的手背,一閃身出去了。

  林寶寶詫異地瞅了林志揚一眼:「張毅還認識南市的孫朝陽?」

  林志揚嗯了一聲,眉頭一皺:「不該知道的你少打聽。」

  少頃,我哥笑眯眯地回來了,不說話,斜著眼睛看三哥。

  三哥不喝酒了,餓狗似的往嘴裡扒拉菜,林寶寶伸出一根指頭戳了他的肩膀一下:「慢點兒,別噎著。」

  三哥打個激靈,羊上吊一般點頭:「明白,明白。今天這桌兒箅我的,我剛發了獎金。」

  林寶寶沖他伸出了手:「三十,要現錢。」

  三哥摳下門牙上粘著的一片菜葉,起身就走:「等等,我這就回家拿。」

  我哥將他的発子踢到一邊,不耐煩地說:「你就不用回來了,晚上去我家。」

  三哥走到門口,抓著門帘來回搖晃:「一哥……我還是別去了吧?」

  林志揚大吼一聲:「想死就別去,滾!」

  外面忽然起了大風,緊接著天就變得灰暗起來。我哥連著千了幾碗酒,話就說不利索了,嘴裡打著嘟,眼睛直斜林寶寶的胸脯。林寶寶的臉紅得像熟透了的蘋果,抽一口煙沖我哥的地方吹兩下,有時候能吹出幾粒唾沬星子。林志揚用一隻手遮著臉,嘿嘿地笑:「都心裡有,還都他媽的裝……不知道你們倆到底心裡想的是什麼。姐,我早就跟你說過,人家一哥對你好著呢,都是你自己折騰的。前幾天張叔還去廣場找過我,說,張毅快要回來了,張毅性子野,需要個女人管著昵。」

  「就她?」我哥把目光從林寶寶的胸脯上挪開,微微一笑,「她還管我?哈,你娘的,野雞管蛤蟆。」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林寶寶反手將菸頭丟出了窗外,「可你也別太拿自己當盤菜了,姑奶奶……」

  「姑奶奶,姑奶奶,」我哥抓住林寶寶的手,往自己身邊輕輕一帶,「湊合著玩幾把,結婚不可能,我不會當後爹。」

  林寶寶嚶嚀一聲靠到了我哥的身上:「隨你的便,反正姑奶奶這輩子也不打算嫁人了。」林志揚站起來,一把一把地推他們:「都節約點兒電吧,別在這裡放肆,我受不了。走吧走吧,進去『拿情兒』去,我跟大寬再喝幾杯。」我哥似乎不好意思看我,低著頭進了旁邊的一個門裡。我知道那個房間是林寶寶睡覺的地方,心想,這下子好玩了……儘管我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但心裡酸溜溜的。林寶寶的動作很麻利,一聲「兩個弟弟慢慢喝」還沒說利索,屁股一扭就消失在門後面。

  我哥甩著汗衫出來的時候,天有些擦黑了,不太明亮的燈光照著他,他的身上有細密的汗珠。

  林志揚瞪著醉眼瞥了我哥哥一下:「我跟大寬說好了,他同意晚上陪我出攤兒。」

  我哥點了點頭,摸一把我的胳膊,轉身出了門。

  林寶寶的頭髮又散開了,留海也直溜了,一縷一縷地粘在她光溜溜的額頭上。她的表情很怪異,似乎還能看出一些滿足來:「張毅,我就不送你了……」見我哥沒有回頭,她嬌嗔地哼了一聲,「大寬,回頭告訴你哥,剛出來,不摸潮水,千萬悠著點兒,別跟人打架。」林志揚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一個老娘們兒,你知道個屁!不打架你吃什麼?吃你老娘的奶?」

  走在路上,我說:「哥,我知道你想幹什麼,可是你得聽我一句,儘量別直接跟他們打架。」

  我哥哥說:「不打架。」他的身上有一股林寶寶身上的那種香味,聞上去軟綿綿的。

  我的心裡有些不痛快,既然你看不上人家,還跟人家干那事兒,來不及了這是?

  我哥哥似乎覺察到了什麼,在黑暗中一回頭:「你還小,有些事情不明白。」

  我怎麼不明白?一對淫賊!我把頭朝向了天,天上有露珠那麼多的星星在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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