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天涯路
2024-06-12 05:01:56
作者: 於寧
宋文波把煙抽得像開火車,屋子裡一會兒就充滿了煙霧,他大聲咳嗽著:「媽的,我想起了古代的一個故事,咳咳……就是伍子胥過昭關的故事。伍子胥遇到麻煩了,去找他兄弟東皋公還是什麼的,後來一夜之間愁白了頭髮和鬍子……咳咳,最後好象是東皋公找了他的一個朋友,兩個人換了衣服……反正現在我就好比是那個東皋公,我他媽仗義一把,隨他坐牢殺頭,我認命了!」一把抓住了我拿煙的手,燙得直甩手,「你說,現在我能做點兒什麼?」
我透過煙霧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好久,心裡直犯嘀咕,這個人能靠得住嗎?小時候跟他一起做過的事情,過電影似的從我的腦海里飄過……因為有幾個去廢品站賣廢品的夥計逗我弟弟有些過分,宋文波抓起一根鐵管就給一個夥計開了瓢。警察來了,宋文波表現得像個威武不屈的共產黨員:我就打人了怎麼著?拘留、蹲監,我跟你去!還有一次,他跟幾個街上的「莊戶流球」混戰在一起,我衝進去把他救了出來……再後來,我們倆躲在火車站旁邊的一個貨場裡,半夜我們倆想喝酒了,宋文波一掀蓋貨物的大篷,發現裡面蓋著的全是酒,二話不說,扛起一箱就走……再後來,操他媽,嚴打的時候他把這事兒供出來了。幸虧事情小,不然我也跟著他犯盜竊罪了……不行,我堅決不能讓他知道我的任何事情。這個人是一支槍,用完了只能把他扔掉……想到這裡,我摸著頭皮笑了笑:「文波,我知道你是個講義氣的人,但是我也不能害你。呵呵,本來我想讓你幫我去給吳胖子傳個話,也就是威脅威脅他,讓他別咬著個毛線就想咬出尿來,這樣的活兒不能讓你干。為什麼?你是我的好兄弟,這樣的事情大小有點兒暴力……」
「你『彪』了是不?」宋文波又翻了個眼皮,「這叫什麼暴力?我去。連這點兒事情都不能辦,我……」
「你還是不了解我,」我按住了正要起身的宋文波,「我說過的話是不可以收回來的。」
「你怎麼現在變得這麼羅嗦?」宋文波有些上火了,一扒拉我,「說,我到底能幹點兒什麼?」
我把手機卡拿出來隨手掰斷,把手機遞給了他:「給我買個新卡去,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
宋文波下炕剛穿好鞋又脫下來了:「我也糊塗了,這裡不是城市,這麼晚了我去哪兒買卡去?」
我笑了笑:「剛才我是化驗你呢,得,你是個聽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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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波橫了我一眼,不滿地嘟囔道:「級別大了,說話都跟大人似的了。」
「我不過是隨便說說,」我給他添了一杯酒,端起自己的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沉聲說,「把這杯酒幹了,然後我給你安排點活兒干。」宋文波一口把酒幹了,抹著嘴唇說:「你說,兄弟我赴湯蹈火!」我喝了這杯酒,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是以前幹過『摩的』嗎?這樣,你一會兒打扮一下,騎上你的摩托車裝做拉客的樣子,去我的飯店一趟。先不要進去,就在外面看看情況……因為我把吳胖子打得挺厲害,估計這陣子警察正在我店裡忙著。看看他們都在幹些什麼,然後你就裝做進去吃飯,給我留意一下都有哪些人跟警察接觸。就這樣,沒事兒了你就回來。」「好,什麼事情我也不打聽了,全聽你的,我這就走。」宋文波翻身下了炕。「等等,」我忽然覺得這樣做有些不妥,萬一有人認得宋文波,警察直接把他扣在那裡,豈不亂了套?我拉回了他,「你不要進去了,去我店裡看看沒有什麼情況就給我買手機卡去。買到以後先別回來,我拿著你的手機,你就用新卡給我打個電話,有什麼事情電話里說。」
宋文波拿開我的手,開始穿鞋:「你這是不放心我呢……別想那麼多,我先去看看再說。」
我送他出門,用力抱了他一下:「路上可能有警察盤問,注意別讓他們問出什麼。」
宋文波在黑影里又翻了個眼皮:「我是誰?當代007啊。」
我跟出門去,看著宋文波發動了摩托車,一溜煙地消失在黑暗中。
我站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回了屋子。屋裡的燈光很暗,擺設影影綽綽的,我一下子糊塗起來,一時想不起我怎麼會來了這裡,怎麼會在我弟弟即將結婚的時候一個人跑到這個地方來。茫然地點了一根煙,我忽然坐不住了,身體輕得想要飛。我困獸似的在屋裡轉了幾圈,猛地抓起了宋文波的手機,腦子裡幾乎沒怎麼想就撥通了長法的電話,響了沒幾下,長法就接了:「喂,你找誰?」
「長法,是我,楊遠。」
「哦,是遠哥啊,又換電話了?」
「不是,我的手機丟了,我用朋友的手機給你打的。」
「這麼晚了還找我,你一定有什麼事兒,有事兒儘管吩咐。」
「這幾天我沒跟你聯繫,不知道你那邊怎麼樣了?」
長法「咦」了一聲,突然笑了:「遠哥,你肯定是遇到了什麼麻煩,要不你是不會這麼羅嗦的。你問我幹什麼?先說你有什麼事兒就是了。」我羅嗦了嗎?好象沒有啊……我有些糊塗了,這些話都很正常啊,難道我以前是個很痛快的人?我咧了咧嘴:「你行啊,不愧是老江湖出身。是啊,我遇到了點兒麻煩,」我咽了一口氣,乾脆跟他挑明了,「是這樣,一個多小時以前,我跟我弟弟在海邊玩兒,碰上一個拿槍的夥計,他向我開槍,把我弟弟打死了……」我的鼻頭莫名地一酸,話說得有些不連貫了,「當時我沒帶槍,就那麼眼睜睜地……唉,我弟弟就那麼死了,春明也死了……我用石頭把他打死了。不是我把春明打死了,是我把那個沖我開槍的人給打死了……我跑了,現在我跑在一個朋友這裡。我想問你有沒有妥實一些的兄弟,最好在外地,我過去躲幾天。」長法啊了一聲,接著放肆地笑了:「遠哥你終於拿出魄力來了!好,打得好啊!你不用細說我就明白,這事兒屬於正當防衛,他先開槍打你你才拿石頭打死他的……對了遠哥,你跑什麼?按照你的腦子,這事兒應該投案啊……別插話,你聽我說……」
我冷冷地打斷他道:「你別說了,當時我考慮過這事兒,我不能投案,我蹲夠監獄了。」
長法繼續嚷嚷:「你怎麼知道你會蹲監獄?這事兒調理好了……」
我不讓他羅嗦了,斷喝一聲:「我他媽不如你聰明還是怎麼著?」
長法沉默了一陣,口氣有些無奈:「算了,我不說了。知道開槍的夥計是誰的人嗎?」
出事兒的時候金高問我過,當時腦子太亂,我沒有回答,現在可以告訴長法了,我淡淡地說:「不是咱們這裡的人,是濟南的,」長法脫口說了聲「濤哥」,我的聲音壓住了他,「不關別人的事兒,是我自己惹的麻煩。一句兩句跟你說不清楚……這事兒以後我再告訴你。你別去亂打聽,這裡面沒你什麼事兒。來,告訴我,你有沒有家在外地的好哥們兒?」長法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外地的兄弟你沒有嗎?」我一哼:「我的人我敢隨便找嗎?在這種時候。」長法笑了:「可也是。我問你,這事兒已經驚動警察了嗎?」我把前面安排的事情告訴了他,長法頓了頓,開口說:「這事兒麻煩了……現在就走不妥啊遠哥,既然你害怕投案,警察肯定是要抓你的。關鍵是你現在走不出去啊……這樣好不好,你先在你朋友那裡呆著,我馬上跟我在鄭州的兄弟聯繫一下,看看他敢不敢招應你……」突然打住,高聲說,「有了!我一個最鐵的哥們兒現在給一個配貨公司開車,剛才我倆還在一起喝酒來著。他開著一輛大貨,正準備去龍口,我讓他先把你送到龍口,你在那兒躲幾天,然後聽我的回話。」
我想了想,開口問:「你這位兄弟牙口怎麼樣?」
長法大笑:「絕對沒問題!我跟他的關係就像你跟金高的關係一樣,擎好吧你就。」
這樣也好,狡兔還三窟呢,我說:「他現在去了哪裡?」
長法說:「剛從我這裡走,就住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小旅館裡,我這就去喊他起來?」
我抓起酒瓶子猛灌了一口酒:「別著急,我在『化驗』一個人,你開著機,一會兒我給你打過去。」
「別這麼羅嗦啦,」長法不屑地哼了一聲,「不是兄弟我說你的,你還是遇事兒少了。就這麼點破事兒你就麻爪子了?還化驗人呢,都什麼時候了?聽我的,要走就趕緊走,不然什麼事情都可能出。這樣吧,我馬上去喊我的兄弟過來,把情況簡單跟他一說……你放心,我不會跟他全說實話的,我懂這個,反正我嚇不著他。先聽聽他的意思,然後我就給你打電話。是這個號碼吧?那就好,我馬上行動。」我說聲「等等」,叮囑道:「你最好別說是我,就說是你的一個親戚……對了,他拉的是什麼貨?」長法說:「該怎麼說我知道,見了他以後你別跟他說話,萬一出事兒了對人家不好。他拉的是冰箱,你可以藏在冰箱裡……我讓他拆開一個冰箱盒子,你鑽進去,保你一路暢通無阻。」
沒想到我竟然落魄到了鑽冰箱的地步,心裡不禁有些淒涼:「法哥,我先謝謝你了。」
長法笑道:「咱哥兒倆客氣什麼?你當年對我的幫助,我長法牢記在心。掛電話吧,我過去了。」
掛了電話,我把腦袋靠到牆壁上,腦漿開鍋似的冒泡兒。
外面有零星的鞭炮聲傳過來,我突然意識到,年快要到了……這個年我又不能在家裡過了。
恍惚中我看見我爹拉著我弟弟的手,面無表情地向我走來:「大遠,你又怎麼了?」
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我爹和我弟弟一下子從我的眼前消失了,手機瘋狂地響了起來。
電話是宋文波打過來的。我故意不說話,讓他在那邊獨自喂喂,直到感覺他那邊沒有什麼異常情況,我這才開口笑道:「喊什麼喊?直接說事兒。」宋文波罵了一句,好象在發動摩托車:「我沒敢進你的店,裡面全是警察,我看見金哥被他們圍在中間問話,金哥臉紅脖子粗地跟他們嚷嚷,好象說他在睡覺,什麼也不知道。」我說:「店外面也有警察嗎?」宋文波說:「外面全是警車,在路上我就被截了幾次,問我進城幹什麼,我說我是個開『摩的』的……不跟你羅嗦了,卡我也買到了,這就回去。」我邊接電話邊走出了屋子:「好,你回來吧,我在家裡等著你。」
掛了電話,我走出院門,沿著胡同上了大街。街上沒有路燈,黑漆漆一片。微弱的月光灑下來,讓我的影子顯得那麼孤單。我沿著大街向西走了幾步,直接拐進了一個胡同。躲在一個草垛後面,我整理了兩下衣服,後背貼著草垛,眼睛死死地盯著村口的大路。大路上沒有車輛經過,遠處的幾點燈光影影綽綽像幾縷鬼火。我爹和我弟弟也許就是那幾縷鬼火中的兩個。小的時候,我聽姥姥說過,新死的鬼會把鬼火搞得很亮,時間長了就跟那些老鬼一樣了……我爹和我弟弟可不能那樣,那樣的話我就看不清楚他們了。我忽然有一種想要去買燒紙的衝動,我要買來燒紙給我爹和我弟弟燒一下,把火燒得旺旺的,讓他們的鬼火像星星那樣明亮,這樣我就可以看分明他們了,這樣我就可以在我離開這裡的時候還能清楚地看見他們。我下意識地走了出來,手裡抓著一把堅硬的鈔票……一隻鬼火亮閃閃地過來了。
這隻鬼火太亮了,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我使勁揉了揉眼皮,宋文波已經擦身而過。
我穩穩精神,重新回到了草垛後面。
一陣開街門的聲音響起來,接著是摩托車熄火的聲音。
我探頭出來往後面看了看,靜悄悄的什麼也沒有,我放下心來,感覺自己剛才有些太謹慎了。
剛想從草垛後面轉出來,手機就響了,我沒有接,一把按死了。
開街門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我聽見宋文波在低聲喊:「遠哥,遠哥,你在哪裡?」
我貼著牆根走了出來,一把推了他個趔趄:「別嚷嚷,我出來上廁所。」
宋文波拉著我就往家裡走:「你隨便出來幹什麼呢……看來你還是不把這當回事兒。」
我訕笑著跟在他後面進了屋子。
「遠哥,看樣子你這次『作』的事情不小啊,」宋文波把頭盔摔到被子上,大口地喘氣,「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去的時候滿馬路都是警察,連胡同里都有。還好,往後走的時候警察少了,出了大轉盤以後就沒有了,咱們這一帶平安無事。警察好象不知道你已經出了市里……我估計他們也在虛張聲勢,沒準兒他們把主要精力放在鐵路上了呢。」掏出我的手機給我拍在手裡,「物歸原主了。看來混黑道真不是件容易事兒……太驚險了。」我揣起手機,沖他笑了笑:「沒那麼嚴重吧,這跟混不混黑道有什麼關係?別人欺負咱們,還不許咱們反抗了?」宋文波沖我直翻眼皮:「你不混黑道別人憑什麼欺負你?拉倒吧,不跟你說這些沒用的了,下一步我再干點兒什麼?」
我摸著他的肩膀,動情地說:「不需要你幹什麼了,我已經知道你是我的好兄弟了,睡覺吧。」
「原來你剛才是在拿我開心啊,」宋文波用手抓了一把菜往嘴裡抹,說得滿嘴噴菜渣,「剛才在回來的路上我還想,除了讓我去買個破手機卡還有什麼?至於這麼差遣我嘛……得,我也賤,誰讓我喜歡表現自己的呢?」
我把他推到炕上坐好,邊給他添酒邊說:「你得理解我,在這種情況下我必須這麼辦。不是我差遣你,我真的不放心店裡的事情……當然,主要是買手機卡。你知道的,警察的手段很先進,他們既然想要抓我,我的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我要是還用原來的手機卡打電話,他們很快就可以把我抓到,那時候我怎麼辦?再去蹲監獄?上次黃鬍子把我弟弟綁架了,我去救我弟弟的時候出了人命,我一害怕就投案了。結果怎麼樣?我他媽蹲了好幾年監獄!這次我敢去投案嗎?儘管我打吳胖子事出有因,可是我一時半會兒能跟他們解釋清楚了嗎?再說快要過年了,我還想把這個年在外面過了呢。」宋文波斜眼看著我,一臉的不相信:「是嗎?就這麼簡單?打吳胖子,不是打吧……」
「你有完沒完了?」我笑著推了他的腦袋一把,「你的勞改白打了?夥計們是怎麼教育你的?」
「我知道,不該知道的事情不應該打聽,可是……算了,」宋文波低下了腦袋,「算我沒說。」
「這就對了嘛,你想想,如果真像你想的那樣,我還犯了更大的事情,你知道了竟然還幫我去買手機卡,還把我藏在你家裡,那不是窩藏罪還是什麼?」我的手上用了一把力氣,意思全在這一把上了。宋文波猛地哆嗦了一下,眼睛瞪得像燈泡:「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給我下了一個套啊……我明白你為什麼讓我出去這一把了。好,哥哥,算你狠,」宋文波使勁晃了一下腦袋,「罷了,我好人做到底了,上刀山下火海我認命啦。」我把手從他的肩膀上移開,順勢摸了他的臉一把:「別把我想的那麼奸詐,從一開始我就沒這麼想,是你自己提出來要跟著我乾的。」
宋文波不說話了,鼓著腮幫子瞪我,牙齒咬得腮幫子凸起一棱一棱筷子樣的肌肉。
我突然發覺自己真的有些卑鄙,嘆口氣笑道:「別那麼看我,如果你覺得不合適,這就去報警。」
宋文波不咬牙了,眼皮又開始翻:「我心裡有些不痛快,可是沒什麼,剛才我一直在想小時侯的事情。」
我不笑了,正色道:「我也是,你走的時候我一直在回憶咱們小時侯的那份感情,感動得要死。」
「遠哥,不說餘外的了,」宋文波停止了翻眼皮,「好好在這裡住幾天,什麼時候感覺沒事兒了再走。」
「不住了,我想馬上走,」我用雙手扳過他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走?」
「這……」宋文波的身子沉了下去,整個人像是一隻撒了氣的皮球,「我還能幫你什麼忙?」
「不是幫忙,是陪我散心去,我在外面躲事兒是一方面,主要是想出去好好遊玩遊玩。」
宋文波沉吟了半晌,用手猛地一撐大腿跪了起來:「好吧,反正現在我跟一條流浪狗也差不多了,先跟著你混上一陣吧。說,咱們去哪裡?」我抓起手機,撥通了長法的電話,沒等開口,長法就在那邊嚷嚷上了:「遠哥,好了。我跟我兄弟談好了,這就走。你在哪裡?我讓他開車過去找你。」我說了我所在的位置,追問了一句:「你也來嗎?」長法笑道:「我能不去嗎?我不去我兄弟怎麼找你,他又不認識你。」我說:「那好,你讓他開車到我這裡,我在路口等你們。」長法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遠哥,我不一定跟著你去……剛才我跟鄭州的兄弟通了一個電話,那什麼,他那裡不太方便……唉,不說了,兄弟我的本事不行啊。你自己想辦法吧……別怪我多嘴,下一站你要去哪裡?」我說:「你兄弟不是要去龍口嗎?這樣,路過蓬萊的時候我下車,具體去什麼地方你就別問了,我有地方住。」
「好,我不問了,」長法好象是在催他的朋友,「打起精神來,大哥那邊都準備好了。」
「長法,我看你還是別來了,」我說,「告訴我你朋友的電話,過幾分鐘我跟他聯繫。」
「我必須去,」長法的聲音有些低沉,「遠哥,我有預感,這次我不跟你見上一面,那什麼……」
「別吞吞吐吐的,」我笑道,「問題沒你想得那麼嚴重,別過來了,這樣對你不好。」
長法掛了電話。我不由得一陣感動,腦子裡忽然就想起當年我跟金高和常青折騰他的事情來,心裡稍微有些鬱悶。
宋文波開始收拾他的東西,東一頭西一頭的。
我下炕拉了他一把:「別忙活了,有傢伙就帶上一根,沒有就算了,有錢到哪裡都好使。」
宋文波住了手,喃喃地嘟囔道:「我從來沒出過遠門,還真不知道應該拿什麼好呢……哎,剛才你說什麼?什麼傢伙……哦,你說的是不是槍?」我點了點頭:「我出門的時候很倉促,傢伙沒帶。這次出去,沒有那玩意兒恐怕不行,現買又來不及,如果你這裡有那就最好了。」宋文波攤了攤手:「我去哪兒弄那玩意兒去?不過劉富貴那裡有根五連發,確實需要的話,我這就找他去。」我搖了搖頭:「太晚了,一去找他容易出亂子。走吧,先離開這裡再說。」宋文波抓起他剛收拾好的一個帆布包,背在身上,回頭打量了一眼,有些戀戀不捨:「不知道這一走,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走到門口將他拽了出來:「很快的,等我找好了落腳點你就回來,我不會抓著你不放的。」宋文波嘆了一口氣,低著腦袋跟了出來,邊鎖門邊說:「要回來咱們一起回來,我也是條硬漢子啊。」
我幫宋文波把他的摩托車抬進廂房,宋文波鎖街門的時候,我摸出金高給我的那包錢,簡單數了一下,大約十幾萬,腦子又空了一下……出門在外,這幾個錢是堅持不了多長時間的,安頓下來以後,我應該馬上辦個卡,讓金高多給我打上些錢,這樣起碼可以讓我在外面過得舒坦一些……我去,還他媽舒坦個屁呀,我擰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你怎麼老是關心自己?你弟弟屍骨未寒……不行,我必須趕緊想辦法這這事兒壓下,我要堂堂正正地回來給我弟弟操持喪禮,我要讓蓮花安安穩穩的回家去,她為我弟弟付出了那麼多,起碼我也應該讓她的下半生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想著,我摸出了手機,依在門框上撥通了胡四的電話。關機,再打,還是關機……他媽的胡四,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就找不著你了呢?
我大口呼吸了一下帶著霧氣的空氣,幾下子就撥通了董啟祥的電話,還好,這傢伙開著機。剛響了兩下,董啟祥就接起了電話:「好傢夥,讓我這一頓好找,你在哪兒呢?」我故意把聲音放得輕鬆一些,笑著說:「跟一個朋友在一起喝酒呢。你找我幹什麼?」董啟祥的聲音掩飾不住地興奮:「湯勇真的完蛋啦!剛才我跟林武去外面看了看,你猜怎麼了?到處都是警察!我估計這是在大搜捕呢,他們集團里的人一個也別想跑啦,他媽的……」
我打斷他道:「祥哥,看來你的消息不太靈通啊,那不是搜捕湯勇的人,那是在抓你弟弟我呢。」
董啟祥還在大笑:「玩幸災樂禍?哈哈,真的,真的到處都是警察,不信你去街上看看。」
我正色道:「我去看了,警察們的主要精力放到火車上去了……祥哥,我說的是真的,我真的出事兒了。」
董啟祥停止了笑聲:「不會吧?蝴蝶你從來不開玩笑……」
我拉著鎖完門站在一邊的宋文波往前走了幾步:「我沒開玩笑,真的,我把一個開槍打我的人給打死了。」
「啊?」董啟祥沉悶地叫了一聲,「你他媽缺腦子?這都什麼時候了……哦哦,我不明白當時的情況,你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把情況簡單對他說了一遍,末了說:「你來幫我分析一下,這事兒有沒有掉腦袋的可能?」
董啟祥的喘息聲非常沉重,話說得也不連貫起來:「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兄弟,麻煩大了,麻煩大了……趕緊離開這裡!打死人的事情現在還不是要命的事兒,關鍵的事情在咱們一起『合作』過的許多事情……我可以這樣說,你打死那個開槍打你的人是正當防衛,這事兒稍微正一下『口子』就沒事兒,關鍵是……」我聽出了一身冷汗:「別說了,我馬上走。後面的事情你找四哥商量……」
來不及多想,我掛了電話,拉著宋文波就躥到了靠近大路的一個草垛後面,心像著了火。
遠處有零星的汽車駛過,我非常擔心長法安排的車錯過了我們,手把手機都攥出了水。
宋文波的眼睛貓一般盯著路口,不住地嘟囔:「怎麼還不來呢,怎麼還不來呢?」
我估計這小子的心裡一定明白這次我幹的事情不小,拉他蹲下,笑道:「我都不急,你著得哪門子急?」
「我急什麼,」宋文波蹲下,伸腿來摳他的褲子口袋,「走得太倉促了,連煙也落在炕上了……遠哥,你等等,我回去把煙拿來?」
我按住了他:「少跟我玩腦子,想臨陣脫逃是吧?」
宋文波急了,眼睛瞪得像牛蛋子:「你說什麼呀,我是那樣的人嘛,如果我真是那麼想的,他直接不招應你就是了……」聲音忽然低了下來,「遠哥,不過剛才我真的有點兒害怕,我聽見你在電話里說什麼了……你們是不是還幹了一件不小的事情?」我皺了一下眉頭,在心裡罵了自己一聲,我太大意了,怎麼跟董啟祥說話的時候還忘記身邊有個不相干的人了呢?慌忙掩飾:「那是個誤會,呵呵,這裡面的事情很多,一時半會兒跟你解釋不清……反正我說過了,你陪我走上幾天,等我安頓下來我會讓你回來的,別害怕。」
宋文波怪怪地「哦」了一聲,把臉轉到一邊不吭聲了。
我斜眼瞄著他,心裡升起一股不快,這小子也太膽小了吧。這種人似乎沒有什麼大的出息,監獄你又不是沒進去過,如果你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是個仗義人,你應該抓住這個機會好好在我面前表現一下,以後我會照應你的。不應該害怕啊,你什麼也不知道,即便是將來我出了什麼事情,你來他個一問三不知不就完事兒了?法律也不會制裁蒙在鼓裡的人啊。不行,利用完了趕緊撒手。
正悶悶不樂,手機響了,我看都不看,直接接通了電話,我知道這一定是長法打過來的:「長法嗎?」
那邊哼了一聲:「什麼時候了還找長法?是我,胡四。」
我的心猛然一緊:他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這是我剛剛換的號碼啊:「四哥,你在哪裡?」
胡四的聲音很沉穩:「我還在深圳。剛才祥哥找過我,怎麼,出了點兒麻煩?」
「祥哥也太性急了,」我鬆了一口氣,心裡有些埋怨董啟祥,來不來就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胡四,萬一胡四那邊也出了麻煩,這不是拔出蘿蔔帶出泥來了嘛,搖搖頭笑道,「祥哥沒告訴你嗎?」胡四也跟著我笑了:「以前我還以為祥哥是個處驚不亂的真豪傑呢,現在我知道了,這個傢伙也不是什麼英雄好漢,哈哈,這就麻了爪子啦。他都跟我說了,說你把一個開槍打你的夥計給斃了……這應該啊,正當防衛啊。他把你弟弟和春明給打死了,他不應該償命嗎?我聽說你要走,別走!」胡四的口氣猛地硬了起來,「趕緊給我回來,哪裡也不要去,馬上去公安局投案……」
「四哥,你殺了我好嗎?」我被他這一番器宇軒昂的話給氣糊塗了,一屁股坐在了冰涼的泥地上,「還你媽的笑話祥哥呢,你是好漢嗎?我投案?我去找死?上次那個虧我吃得還輕嗎?上次我也是正當防衛,我去投案了,可是結果是什麼?我他媽又蹲了好幾年監獄!」瞥一眼目不轉睛盯著我看的宋文波,我站起來走到草垛的另一面,壓低聲音說,「四哥,你別跟我嘮叨別的,你好好想想,一旦我進了公安局,那些被咱們折騰過的人能閒著嗎?這正是他們復仇的一個機會!」胡四哎哎地叫著,似乎不會說話了:「你等等你等等,我糊塗了。你們都幹了什麼?」我陡然發火了:「胡四,你他媽少跟老子來這一套!什麼叫做你們?」
那邊沉默了,靜了好幾分鐘突然笑了:「蝴蝶,你把你哥想成李雜碎了……呵呵。」
我的口氣跟著軟了下來:「四哥,你別這樣,我現在跟你開不得玩笑了。跟我說點兒正經話吧。」
胡四又不說話了,估計他的腦子在飛速地轉著,我催促了一聲:「說話,給我個主心骨。」
那邊傳來一陣抽菸的聲音,胡四一定是把煙當成了吹火筒:「兄弟,你走吧,後面的事情有我。」
「也就是說你承認我做過的事情也有你的一份了?」我故意把話說得綿里藏針,「承認了就好,現在我已經跟小傑聯繫上了,萬一我感覺不好,後面的楊遠就是第二個小傑了。」胡四的話接得很快:「別這麼想,你還沒走到那一步。聽我的,你先離開這裡,很快我就會把事情給你弄妥帖了,一旦事情安穩下來我就跟你聯繫……我想好了,年我要回去過,我不能呆在深圳了,掛電話吧,我馬上動身。」
我的心放了下來,沖天吐了一口氣:「好,我正準備走。四哥,我楊遠這百十來斤就交給你了……你回來以後先幫我把春明送到他大哥那裡,然後讓我弟弟去我爹那裡,後面的事情以後再說吧,我這裡先給你磕頭了……掛電話吧。」
胡四頓了頓,開口說:「放心走吧,我很快就跟你聯繫。」
「慢著,」我從草垛後面轉了出來,「告訴祥哥,我這個電話號碼除了咱們三個人知道,別人不能隨便告訴他,萬一……」猛一抬頭,宋文波呢?我的心猛然一懍,「你別給我打這個電話了!我馬上換號碼!」來不及關電話,我疾步沖了出來。
四周靜悄悄的,一陣風卷著細碎的砂雪當頭撲了過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宋文波跑了!
怎麼辦?我愣在那裡,腦子一下子就空了。
呆了好長時間我才猛然驚醒,趕緊走!這裡不能呆了。
我撒腿往來時的大路跑去。
手機在我的手裡亮著,隨著我的跑動不停地晃,我以為自己拿了個手電筒,腦子一陣納悶,我拿這玩意兒幹什麼?提起來一看才知道自己沒有掛電話。我邊跑邊將手機貼緊了耳朵,胡四在那邊喊:「剛才怎麼了?你怎麼慌了?」我猛喝一聲:「來車了,我得趕緊走!」一把關了電話。剛跑了幾步,手機又響了,我知道這是長法的,慌忙站住了:「長法,是你嗎?」果然是長法的聲音:「遠哥你在哪裡?車已經到了。」我抬頭往前方看去,一輛長排貨車停在路口。我穩了穩神,借著月光打開手機把那張卡抽了出來,折斷,丟進路邊的一堆亂雪,箭步衝到了車邊:「趕緊走!」
長法從駕駛室里跳下來,反手拉著我躥到了車後面:「遠哥,你不用跟司機照面了,我跟你一起走。」
我邊掀蓋住貨物的大篷邊說:「你不要跟著我,回去告訴司機一直往龍口方向走就可以了,到時候……」
長法蹲下,扛著我的屁股猛地將我扛上了車廂:「不行,你一個人走我不放心!別羅嗦了,旁邊的那個箱子是空的,趕緊進去。」
我來不及跟他說什麼了,心裡一陣感動,扒開身邊的一個空冰箱盒子就鑽了進去。
長法把大篷蓋好,敲敲我藏身的盒子說:「你不是要去蓬萊嗎,到了蓬萊我停車。」
我敲敲盒子回應了一下,心底驀地升起一股悲涼,我怎麼混到如此地步了?莫名地,竟然想起了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狼被獵人追殺,也是跟我現在一樣藏身在類似這樣的東西裡面啊……我是那隻驚慌失措的狼,誰是東郭先生?狼最終被人打死了,打死我的人現在在哪裡?莫非正在路上等著我?車開動了,後面顛得厲害,我蜷縮在盒子裡,像一隻被不斷拍打著的桌球。路上萬一遇到追殺我的獵人,長法和那個司機會不會就是東郭先生?我猛地打了一個激靈,難說啊,宋文波剛才的表現已經類似於東郭先生了……不對,他不是東郭先生!他的頭腦異常清醒,他也不是跟我一樣的狼,他應該算是什麼呢?腦子亂了,亂到我自己都不知道現在的我到底是誰了。車猛地顛了一下,我的腦袋從盒子裡被頂了出來,眼前一片漆黑。
我伸直腰,掀開大篷的一角往外看去,村莊已經遠離了我的視線,車好象駛上了通往國道的大路。
宋文波此刻應該在哪裡呢?我縮回身子冥思苦想……這個混蛋該不會是直接奔了派出所吧?
車廂不顛了,我知道這是上了國道,心情稍微平靜了一下,似乎有一種小鳥出籠的感覺。
萬一宋文波真的去了派出所,我還應該去蓬萊嗎?心又緊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又直了起來,突然有一種想要跳車的衝動。我用雙手扒住堅硬的紙盒子,一把扯開了大篷,寒風一下子把我的嘴巴堵住了,胸口那裡似乎有亂草一樣的東西在堵著。我這是要往那裡去?真的要跳車嗎?我糊塗了……跳了車我應該去哪裡?就這麼在空曠的原野上沒有目標地跑嗎?眼前亂跳著一些模糊的人影,我爹,我弟弟,芳子,胡四,金高,董啟祥……我赫然看見了小傑,他提著一把烏黑的獵槍,狼一般的掠過我的身邊,我大聲喊--小傑!小傑!等等我……小傑不回頭,一眨眼就沒影了。我忽然就想哭,我想他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久就在潛意識裡跟他一同奔走在荒野里,我只知道現在的我與他是同一類人了。心突然就安定下來,我慌張什麼?小傑像我這樣已經好幾年了,他曾經慌張過嗎?答案是否定的,他才是真正的漢子!在外面流浪的這幾年,他幾乎沒有閒著實現自己的諾言,殺仇人、折騰鳳三、折騰孫朝陽……
心安靜下來,血卻沸騰起來。我不能害怕,我不能慌張,我要保持冷靜,還有很多事情我還沒有去辦呢。
我的血液仿佛在燃燒,燒得我幾乎坐不住了,我恨不得馬上就到蓬萊。
我打算好了。到了蓬萊以後先找個小旅館住一宿,然後去煙臺找我那個最鐵的兄弟,最後去找小傑!
小傑會在哪裡呢?我把拳頭捏得咯咯響,無論你在哪裡,我相信,只要我靜下心來好好找,一定能夠找到。
車速越來越快,耳邊全是忽忽的風聲,我感覺自己似乎插上了翅膀。
宋文波臨陣脫逃是什麼意思?我無聲地笑了,呸,還他媽什麼意思呢,還能有什麼意思,害怕唄。
我突然理解了宋文波,他一個莊戶流求沒經歷過大事情,遇到這種情況還會怎麼著?一個字,躲。
我斷定宋文波不會去派出所報案,我太了解他了,這個人還沒下作到那個地步,他是真的被我嚇著了。起初他真的想幫我,他以為我幹了一點兒不大的事情,誰知道後來……呵,我無聊地搖了搖頭,我也不是什麼好鳥,平常不搭理人家,出事兒了就腆著臉去找人家,活該人家不幫你。我的心逐漸敞亮起來,此刻的宋文波一定是跟我一樣--跑了,他的跑跟我的心情不一樣,他是連害怕加內疚跑的,最多跑到一個離我遠點兒的地方躲幾天,然後就回家了。我呢,我跑得跟一條喪家犬沒什麼兩樣!我記得林武曾經跟我說過這樣一件事情,他說,幾年前他把一個欺負胡四的人給砍了,跑到他當時最鐵的一個哥們兒家裡躲著。剛躲了沒幾天,警察就來抓他了,幸虧他的腿快,不然當場就被警察抓了。等事情消停下來以後,林武去抓他的這個哥們兒,抓了好幾個月也沒抓到,人家早跑了。
嘿嘿,我笑出了聲,娘的,我比林武可幸運多了,至少宋文波比林武那個哥們兒實在。
冷啊……腦子裡不再胡思亂想的時候,我就開始感覺到了刺骨的寒意,膝蓋冰涼。
路上幾乎沒有遇到什麼車輛,感覺有路燈閃亮的時候,天已經開始放明了,車速慢了下來。
車平穩地靠在了路邊,長法在拍打我的盒子:「遠哥,蓬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