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決不饒恕1
2024-06-12 05:00:40
作者: 於寧
回到值班室,我悶坐在床上喘粗氣,大彪坐到我的對面忿忿地說:「太不象話了,剛來就打人,這種人不處理他還行?嚴管那是輕的,要是我是政府,非給他加上兩年不可。」我訕訕地瞥了他一眼:「你有能耐啊。」大彪捶了一下床幫:「什麼能耐,有能耐我還不進來了呢,我他媽幹大事兒,搶銀行,還至於搶這百八十塊的?」
我實在是不喜歡聽他說話,站起來走到了窗前。天色已經不早了,晚霞映在天邊,遠處的山,不見陽光的一面是墨綠色的,夕陽映照著的一面是血紅色的,紅與綠之間過渡著深深淺淺的金黃。在那抹金黃的中間跑著雲彩做成的牛羊,這些牛羊很慵懶,緩慢地移動著,忽而散開忽而匯集,像是沒有人在放牧它們。我要是能當個牧人就好了,我可以自由地在草原上唱歌,渴了就喝水窪里的清水,餓了就殺只羊來烤著吃,沒有人打擾……一隻老鷹突然從晚霞里扎了出來,它飛得很低,繞著院子盤旋,院子裡散步的犯人沖它吆喝,它理都不理,依舊瀟灑地飛。大彪湊到我的身邊,指著老鷹大發感慨:「你瞧人家,多麼自由啊,想往哪兒飛就往哪兒飛,誰也管不著,哪像咱們?關在籠子裡跟他媽根射了精的差不多……唉,霜打的草,籠中的鳥,做監的犯人,出『熊』的吊啊,這話真對,這叫四大蔫蔫。遠哥,如果讓你少活兩年,這就放你出去你干不干?」這小子說話可真噁心,我裝做沒聽見,不說話。
「我干,」喇嘛坐在牆角的馬紮上冷不丁接了一句,「在這裡這叫浪費青春,跟死了差不多。」
「浪費青春?你他媽有青春嘛。」大彪見我不理他,只好坐到了喇嘛對面。
「我咋沒有青春?」喇嘛站了起來,歪胸脯斜肩膀,像個壓癟了的紙盒子,「我也是打二十來歲過來的。」
「我不相信,你壓根就沒年輕過。」大彪哼了一聲,開門出去了。
喇嘛很較真,沖他的背影吆喝道:「你這個人真是的,我沒年輕過怎麼會活到五十來歲?什麼邏輯這是。」我回頭看著喇嘛不禁笑了,這個傢伙還真的像是從來沒有年輕過,一個棗核似的腦袋下面是一張核桃皮似的臉,兩隻眼睛好象打生下來就沒睜開過,小眼珠含在眼縫裡跟沒有眼珠一樣。我笑道:「馬大叔,你年輕的時候長什麼樣?」喇嘛似乎一下子回到了青年時代,胸脯也直了,肩膀也不歪了,說話像是嘴裡含著熱豆腐:「我年輕的時候那叫一個英俊,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婦哪個不被我讒得流哈喇子?當年我是個貨郎,推著小車在各村各鄉串,嘖嘖,可真享了些福……福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吧?嘿嘿,你肯定知道……我走到哪兒哪兒就熱鬧了,大姑娘小媳婦跟在我的後面,一『啦啦』的。我還不是吹,想跟誰睡就跟誰睡,每晚不重樣兒。老了就不行嘍,干不動啦,這不,跟一個大老婆幹了一把就進來了,人家不滿意呀,自己沒舒服就生氣了,說我強暴她,沒辦法,人老了也跟著老,老嘛。」
說著話,晚飯就開始了。吃了飯我在走廊上溜達了一陣就回屋躺到了床上。大彪正跟他的一個老鄉在喝茶,跟我打了一聲招呼繼續說,我他媽從來就瞧不起那些所謂的社會大哥,有什麼呀,不就是仗著自己是本地的,有關係,有人馬,真正動起野的來試試?我大彪一個個全給他們扭下腦袋來。我覺得他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心理又是一堵,他媽的,我必須抓緊時間修理他,這樣下去我會被他給活活氣死的。怎麼修理?我倚在被子上,眯著眼睛看他,他的體格很強壯,那強壯程度不壓於林武,如果我跟他單挑的話,還真不一定能在幾下當中放挺了他呢,萬一失手那可就掉大價了,肯定會影響以後在這裡的聲望,甚至會傳到社會上,那可就得不償失了。等吧,等張洪武和吳振明他們來了再說,我有辦法讓他們倆跟他打,一旦動手,我就有出手的機會,萬無一失。他們什麼時候來呢?估計就在這幾天,因為張洪武在我判了的第二天就來了,吳振明好象和他一天判的,不出意外明天沒有就應該來了。我這邊想著,那兩個傢伙還在嘀嘀咕咕,突然,大彪放肆地笑了:「對,人不管走到哪裡都得把『棍兒』闖起來,不來點兒狠的沒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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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徹底聽不下去了,起身走了出去。走廊頭上蹲了幾個聊天的犯人,見我出來了一齊站了起來:「遠哥好。」
我走過去跟他們握了握手:「哥兒幾個認識我?」
一個大個子憨實地一笑:「認識,可是你不認識我們。」
我問,你們是同案?大個子說,是,我們一起綁架了一個大款,一起進來的。我說,你們以前跟著誰玩兒?大個子說,我叫健平,以前跟著勝哥混,勝哥不玩兒了以後我們就自己玩兒。原來是小廣的人,我笑了笑:「我跟小廣有點兒誤會,你們是不是知道?」健平哧了一下鼻子:「勝哥那個人太較真了,他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就瞎猜疑,我們才不管呢,再說他也沒跟我們說,反正大家都明白,遠哥你不是這樣的人,肯定是有人在裡面攙和事兒。」
「你以前見過我?」我隨便問健平道。
「見過,大亮是我表哥,跟胡四和勝哥都不錯,有一次大亮在胡四飯店裡請客,你不是也在那裡嗎?」
「哦,我想起來了,」我仔細打量了健平一眼,「當時你坐在大亮的旁邊是不是?」
「就是,」健平靦腆地笑了,「我小,你們都不理我,我就自己喝,我記得我還敬過你酒呢。」
「對,對。」我想起來了,他敬我酒我不喝,他說我不給他面子,讓大亮扇了一巴掌,那時候我的確夠狂的。
「遠哥,你這次判了幾年?」
「兩年,不多。」
「跟我一樣,我也兩年,」健平好象覺得自己跟我判的一樣多也是一種榮幸,笑得像開了花,「真巧啊。」
旁邊的一個敦實漢子嘿嘿了兩聲:「我多,我八年,跟打日本鬼子一個數。」
健平介紹說:「這是家輝,我們的頭兒,人好,可就是太沒腦子了,把我們都折騰進來了,嘿嘿。」
家輝好象不高興了,橫一眼健平說:「在法庭上你就胡說八道,守著遠哥你又來了。」
我知道同案之間難免會有些芥蒂,笑笑說:「大家都一樣,不過一起進來的不好互相埋怨,都不容易。」
胡亂聊了一陣,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萬一這幾天張洪武他們來不了,乾脆就讓健平他們挑事兒弄大彪。只要他們起了事兒,我就可以趁機出手了,爭取三下之內放挺了大彪,讓他再也不敢在我的面前「晃晃」,萬一「口子」調正了,把這小子弄到嚴管隊去跟大昌做伴。想到這裡,我給他們灌輸了一陣老鄉觀念,最後說:「咱們這個地方的人就這一點兒好,出了事兒以後心齊,一致對外,我去外地見朋友的時候,外地朋友都這麼說,哈哈,我很自豪啊,有些盲流子想跟咱們叫板那不是找死?」健平很聰明,立馬聯想到了什麼,接口道:「遠哥這話說得對,你就說大彪這個臭『迷漢』吧,他一個『老外地』,整天在這個走廊上充高級幹部,沒有機會,有機會我第一個砸他。」
有門兒,我在心裡笑了,嘴上說:「算了,他也沒怎麼著咱們,讓他隨便蹦達去。」
健平摸不清我的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附和道:「就是就是,犯不著為一個臭『迷漢』生氣。」
說得差不多了,我跟他們道了聲別,回了值班室。
大彪跟那個人還在嘀咕,我拍了拍床幫:「朋友,你好回去了吧?『串號』時間長了可不好。」
那小子賊眉鼠眼地瞥了我一眼,好象不願意動彈,回頭望著大彪。
大彪尷尬地推了他一把:「遠哥發話了,讓你走你就走,人家是領導嘛。」
那小子聳肩縮脖地從我的身邊溜了出去。我對大彪說:「別埋怨我啊,你這個朋友在這裡呆的時間也太長了。」大彪的表情很不自然:「應該的,應該的,剛才我也忘了看時間,沒什麼,這是規矩,反正以後大家都互相監督著點兒就是了。」把頭轉向坐在窗後看天的喇嘛,「你他媽閒著沒有個事兒傻坐在那裡幹什麼?滾出去值班去。」
我抬頭看了看表,差十分九點,對喇嘛說:「你出去吆喝一聲,讓大家睡覺吧。」
大彪哎了一聲:「不到點吧?還差十分鐘呢。」
我的口氣一下子強硬起來:「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喇嘛,喊睡覺!」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想直接辦他的衝動。
大彪一怔,摸一把臉嘿嘿笑了:「你瞧瞧你瞧瞧,我又犯病了,你遠哥不是擼子啊……嘿嘿,習慣了。」
這德行跟李俊海真像!他這樣,我還真沒有理由揍他呢,我搖了搖頭,脫了衣服鑽進了被窩。
一夜無夢,我睡得香極了,第二天醒來,伸著懶腰突然覺得自己的精力跟一隻獵豹差不多,渾身充滿了力量。我做著擴胸走到了窗口,太陽還沒有出來,遠山的影子很清晰,像用剪刀剪出來的樣子。涼爽的空氣在我的鼻子底下游來游去,讓我的大腦異常清晰。站了一會兒,陽光就出來了,帶著藍色的陽光照到遠山上,把那一份整齊的邊緣似乎柔化了。天空明淨又高遠。大彪這小子可真勤快,喇嘛剛喊完了起床,他就搬著水桶上來了,嗓子像公雞打鳴:「老少爺們兒--開水來啦!」我突然覺得,從明天開始,這樣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他從這個走廊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吃完了飯,我換上胡四給我帶來的球鞋,對大彪說:「你們值著班,我下去活動活動。」
大彪說:「別呀,剛才我下去打水的時候,孫隊吩咐過不讓咱們隨便出去,一會兒要來新收犯。」
哈哈,張洪武他們應該來了,我換下球鞋,沖大彪意味深長地一笑:「來了新收犯咱們就開始忙了。」
大彪橫了一下脖子:「沒有什麼可忙的,分好了組讓他們學習就是了,有不聽嚷嚷的我去『幫助』他們。」
小子,有你「幫助」夠了的時候,我笑了,一語雙關地說:「有些人的確需要幫助。」
在走廊上隨便溜達了幾趟,喇嘛跑過來說,孫隊在樓下喊你,可能是新收犯來了。
我疾步下了樓。果然,老遠地我就看見了吳振明那碩大的身軀。
我沒有跟他們打招呼,直接進了隊部,狄隊坐在裡面:「楊遠,又來了八個人,你帶他們上去。」
我問,還有什麼吩咐?狄隊說:「給他們分好了房間,把名單給我,你再下來拿勞改手冊。」
我出來的時候,孫隊正給大家訓話,我站在一旁等著。宋文波也來了,他無精打采地瞟了我一眼,垂下頭跟吳振明說了一句什麼,吳振明這才看見了我,下意識地喊了一聲「遠哥」。孫隊把頭轉向我,我連忙把目光轉向院子,孫隊呵斥了吳振明一聲,繼續說。我回過頭來繼續看他們,咦,怎麼沒有張洪武呢?難道他不來這裡了?松井也沒來,估計是沒判。金高也應該來了,前幾天都開過庭了,快的話下個星期就該來了……孫隊訓完了話,沖我一歪頭:「帶他們上去。」我站到幾個人面前,讓他們排好隊,大家迤儷往樓上走。我低聲問吳振明:「張洪武呢?」
「他麻煩大啦,」吳振明說,「前天市公安局的人找他去了,他還殺過人。」
「真的?」我吃了一驚,「殺了什麼人?哪時候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大家都傳說他在火車上『滾大個』的時候,因為被人發現了他就把那個人殺了……」
「那應該是鐵路公安處來提他呀。」
「不清楚這事兒,還有人說,他把一個勾引他老婆的人給殺了,埋在他家的院子裡,反正說什麼的都有。」
原來張洪武還犯了這麼大的案子,這一去凶多吉少啊,我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心裡忽然有些惆悵。我問吳振明,他被提走了以後就沒再回去嗎?吳振明說,回去過一趟,拿著鋪蓋走了,說是要去「一看」,那裡全是大案子的,估計他殺了人是真的。一定了,張洪武這傢伙還真看不出來有那麼大的魄力,算了,不說他了,難受。我正沉默著,吳振明眉飛色舞地問我:「遠哥,你是不是當了入監隊的大值星?」我點了點頭,吳振明一下子跳了起來:「真牛!」
走廊上站滿了人,大家都在探頭探腦地往前擠,想要看看新犯人的模樣,大彪張著雙臂往後趕他們:「都回去都回去,你們這幫畜生,沒見過犯人是不是?」有人罵了一聲:「操你娘,聽這意思你還不是犯人了?」大彪轉頭來找罵他的人,我看見了,是健平,心裡嘿嘿了一聲。大彪沒找出來是誰罵的他,越發用力地往後推這群人,我嚷了一嗓子:「大家都回去,一會兒給各組分幾個去,讓大家問問新情況。」大家嘻嘻哈哈地鬧了一陣,各自回屋。
我讓新來的夥計們站在走廊頭上,拿著花名冊進了最裡頭的監舍,想看看哪個監舍人少,給他們插進幾個人進去。剛進了屋,外面就響起了大彪的公雞嗓子:「都給老子蹲下,還他媽有沒有規矩了?一個個站著跟個人物似的。」
看完了一個監舍,走出來正想往第二個裡面走,就看見大彪在發威,用手指著一個倚在牆上的夥計吼道:「叫你再不老實,你他媽的知道這是監獄嗎?進來了你就得服從管教,揍你還是輕的,政府說了,對待你們這些剛進來的畜生,就應該加大管教力度!你蹲不蹲?」
我猛然感覺機會到了,在門口頓了一下,走過去拉了那個倚著牆的夥計一把:「叫你蹲你就蹲,剛來別毛愣。」
這話說得很無奈,估計傻瓜也能聽出來裡面包含的不滿。
那個夥計委屈地瞥了我一眼:「大哥,我也就是蹲得慢了一點兒他就打我……幹部也不能隨便打人嘛。」
原來他把大彪當成了管教幹部,我突然計上心來,轉頭問大彪:「你說你是幹部了?」
大彪沒有反應上來:「他看不出來嗎?要不我憑什麼讓他們蹲在這裡?」
我突然提高了聲音:「你怎麼可以這麼說?」說著話沖吳振明使了個眼色,吳振明疑惑地站了起來,他好象不知道我想讓他幹什麼,這小子可真夠笨的,我激發他:「振明,你來作個證,這個人說他是幹部了嗎?」吳振明立即反應上來,脫口而出:「他說了,說完了就打人。」大彪這才明白過來我是什麼意思,猛地把頭轉向我,見我虎視眈眈地瞪著他,他的臉黃了一下,發瘋似的沖吳振明嚷:「你說什麼?我什麼時候說我是幹部了?」有我在旁邊站著,吳振明毫不退讓,迎著他走了過去:「你再罵我一句試試?」
大彪似乎失去了理智,劈胸推了吳振明一把:「我罵你怎麼了?我還想打你呢!」
吳振明看都不看他一眼,挑開他的胳膊,一腳把他踹了個趔趄:「你行嗎?」
應該承認,大彪的確有些漢子氣概,站穩腳跟,略一遲疑,猛地向吳振明撲過來。吳振明也不含糊,往旁邊一閃,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帶倒,誰知道大彪的動作非常敏捷,一轉身的工夫拳頭已經出來了。吳振明猝不及防,鼻子上挨了一拳,血當場就出來了。這時候我想上,剛一挪動腳步就站下了,還不到時候,應該讓他繼續表演,我的目的是讓這小子上嚴管隊去歇息幾天。
吳振明沒有發現自己的鼻子已經破了,跳起來又向大彪掄開了腳,幾個想要拉架的朋友根本沒法靠近。
大彪的身體很靈巧,吳振明的每一腳都與他擦身而過,待吳振明的動作稍一遲緩,大彪再次出手了。
他瞅了個空擋,突然一低身子,大叫一聲飛起一腳踢在吳振明的胸口上,吳振明咚咚倒退了兩步,一下子蹲在了地上,似乎沒有了還手之力。看來這小子還是年輕了,沒有經過什麼實戰鍛鍊,不能再等了,哥們兒親自來吧!
大彪見吳振明蹲下了,忽地往前一撲,看樣子他想來個乘勝追擊。我直接一伸腿,大彪像只跳起來的兔子一樣,平空飛了起來,「咣」地一聲扎到了牆根,沒等他回頭,我喊了一聲:「你哄監鬧獄!」一腳踢在他的下巴上,這一腳我用的力量很大,我的目的是一腳就讓他放棄鬥志,他的腦袋猛地往後一仰,身子也跟著滑出了幾米遠,我跟上,照准下巴又是一腳,這次他不動了,躺在那裡像一條死狗。
我估計這小子暫時昏厥了,閃到一旁對嚇呆了的人群說:「剛才大家都看到了吧?大彪冒充政府管教幹部首先打了人,吳振明跟他理論,他又把吳振明打了,我這才制止他這種反改造行為的,一會兒隊長來了,希望大家給我作個證。」
話音剛落我就感覺後背襲來一陣冷風,下意識地一蹲身子,借勢往後掃了一腿,只聽「嘭」的一聲,大彪仰面躺在地上,眼睛都直了,手裡的一個鐵簸箕摔出了老遠。我輕蔑地掃了他一眼,繼續跟大家說:「看見了吧?他還動了兇器!」沖傻楞在那裡的吳振明勾了勾手,吳振明走了過來,他的鼻子還在淌血,我一把將他的臉抹成了關公,對隔著老遠哆嗦的喇嘛說,「馬大叔,你帶他去隊部報告政府,我在這裡看著反改造分子袁文彪。」剛一轉身,大彪竟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站著沒動,我知道他已經失去了跟我繼續戰鬥的能力。他好不容易站穩了,吭了吭嗓子,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掛在了嘴角。我冷眼看著他,一下一下地舔著嘴唇。他跟我對視了一陣,目光陡然變得兇狠起來,他似乎是豁出去了,怪叫一聲,十指戟張,向我撲來。
我伸出一隻手,迎面一晃,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肩膀輕輕一帶,他滴溜溜打了一個圈兒,一條腿猛地向我的腰掃過來。我一扭身子躲過這一腿,單腿點地,身子騰空,一腳踢上了他的面門。他搖晃了兩下,兩條胳膊風車般掄了起來,我笑了,這他媽都什麼呀,跟潑婦撒野有什麼兩樣?我沒有招架,像鬥牛那樣逗了他一會兒,我知道他已經亂了陣腳,一會兒就好轉暈了。果然,他的拳頭一下一下地往牆上掄,牆皮上滿是一道一道的血槓子。我抱著肩膀閃到一旁,冷眼看著他,他好象也感覺到了疼,停止了亂掄,站在牆根定了定神,突然跳起來向我抓來,好象要撕我的臉。
我沒動,我想讓他撲到身邊的時候,來他個四兩撥千斤,狠狠地摔這小子一下,讓他徹底站不起來。剛抬起胳膊,大彪竟然又像跳起來的兔子一樣扎向了看熱鬧的人群。健平沖我嘿嘿一笑,拍打了兩下手,縮回了人群。我明白了,是他給大彪使了個絆子。大彪趴在地上蠕動了幾下,突然一起一伏地顫動起來,他在哭,哭得傷心極了,一點兒聲音沒有,只是用手死命地抓堅硬的水泥地面,一下又一下。
我走過去蹲在他的頭頂,慢聲細語地說:「大彪,知道了嗎?做人不可以太乍狂,要給自己留點後路,這還早著呢,再敢跟我『晃晃』,難受的還在後面,聽懂了嗎?」
大彪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一聲不吭。
我站起來對大家揮了揮手:「都回去吧,一會兒隊長來調查,大家照實說。」
健平起鬨道:「這還用說?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遠哥維持獄內秩序,跟壞人壞事做鬥爭!」
大家哄地一聲笑了起來:「對啊,這叫為民除害。」
大家剛剛散去,狄隊就氣沖沖地上來了:「怎麼回事兒?袁文彪呢?」
大彪趴在地下裝死,我把他拉坐了起來,一臉嚴肅地對狄隊說:「他哄監鬧獄,被我制止了。」
狄隊皺著眉頭看了我一陣:「你行,有本事……去值班室等著我。」
我轉身進了值班室,剛帶上門就聽見狄隊大聲問大彪:「你是怎麼挨的打?」大彪沒有說話,狄隊又問大家,「你們都看見了?」我聽見大家唧唧喳喳地跟狄隊說著什麼,不一會兒就聽見開監舍門的聲音。我胸有成竹,肯定沒有什麼問題,大彪是死定了。果然,不到三分鐘,走廊上就響起了狄隊的聲音:「老馬,給袁文彪收拾鋪蓋,嚴管!」
大彪終於說話了:「有你這麼辦事兒的嗎?我挨了打還嚴管,楊遠這個打人的呢?」
狄隊的聲音異常堅定:「楊遠應該表揚,不服氣你可以去大隊部告我。」
大彪的嗓音猶如犬吠:「姓狄的,我操你媽!你卸磨殺驢!」
剛罵完了就沒有了聲息,我估計這一下子比我剛才那兩腳還狠,我聽見的聲音不是嘭而是「噗嗤」一聲,估計是用拳頭打在了嗓子上。我這聲笑還沒笑出來,狄隊就站在了門口:「楊遠,你幹得好!應該得到政府的獎勵,我宣布,犯人楊遠因為勇於跟反改造分子做堅決的鬥爭,獎勵十分!楊遠,給反改造分子袁文彪收拾鋪蓋,立即嚴管!」
喇嘛進來了:「我來我來,政府真英明啊,這種混蛋早就應該受到制裁了。」
狄隊哼了一聲:「楊遠,你跟我來隊部一下。」
跟在狄隊身後出了門,大彪蹲跪在地下一聲接一聲地咳嗽,地下是一攤帶血絲的濃痰。
狄隊走著,順手拖起了大彪,拖麻袋似的骨碌骨碌下了樓。
把大彪丟在隊部門外的陽光下,狄隊拉我進了隊部,丟給我一根煙,一笑:「你很聰明,我早就想收拾袁文彪這個混蛋了,仗著他有點兒關係,連我都沒放在眼裡,這次我看他還怎麼說?」從牆上摘下一隻鏽跡斑斑的捧子扔到地上,「給他上捧子。」我揀起捧子,長舒了一口氣,快步走了出去。大彪跪在地上還在咳嗽,我從後面用腳勾了勾他的屁股:「別裝啦,轉過來,給你個『爺爺』戴戴。」大彪沒有轉身,把雙手像繳槍那樣高高舉起,我三兩下就給他上了捧子,用鉗子扭得緊緊的。狄隊拿著一張紙條出來了:「帶他去嚴管隊。」我問:「政府不去個人?」狄隊說,別的隊長都忙,你帶著手續去辦就可以了,我相信你。我抓著大彪的衣領子將他提了起來:「走吧,去你該去的地方吐去。」走出隊部的院子,喇嘛一溜小跑地顛了過來:「還有他的鋪蓋。」我把綁鋪蓋的繩子給大彪套在脖子上,對喇嘛說:「你回去值班,我自己送他。」喇嘛戀戀不捨不看了大彪一眼:「大彪,去了好好聽話,少吃虧。」
路上我一直沒有說話,心裡竟然有一絲傷感,感覺很空虛,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
大彪咳嗽了一陣,好象好受點兒了,開口說:「朋友,你給我記好了,咱們這就算是正式認識了。」
我不想跟他廢話,你什麼級別跟我來這套?猛推了他一把:「走你媽的吧。」
大彪還是慢騰騰的,他似乎是在尋找機會想突然給我來上那麼一下子,我笑了,我會給你這個機會?
這段路我倆走了好長時間,到了嚴管隊門口的時候,大彪放棄了自己的打算,加快步伐進了大門。
辦完了交接手續,我拍了拍大彪的肩膀:「好好活著,我在外面等著你。」
大彪看都不看我,抱著鋪蓋一步三晃地向幽深的走廊晃去。
我獨自一個人站在嚴管隊的門口,眼前滿是刺眼的陽光,我覺得自己孤單極了,如果從天上往下看,我應該像一隻螞蟻似的站在空曠的勞改隊大院裡,陽光把我釘在那裡,猶如用圓規扎出來的一個黑點。難道這樣的生活要伴我度過兩年?這兩年是多麼美好的時光啊,這可是真正的青春,這樣的青春年齡,一旦荒廢在這裡,那將是怎樣的一種損失啊……我茫然地看了一眼瓦藍的天空,突然腳下一軟,撲到了地上,撲下去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被誰猛踹了一腳,又像是一瓢水突然被潑到了地上。我的臉蹭著地面,呼吸帶起來的塵土在我的眼前漂浮著,被陽光一照,泛出五顏六色的光來,讓我突然想起了過年時候放的禮花……再要想跟我弟弟一起放禮花就要等到兩年以後了,兩年以後我還有放禮花的心情嗎?我爹和我弟弟還能都在這世上活著嗎?這個想法讓我冷不丁打了一個激靈,忽地坐了起來,你他媽胡思亂想什麼吶!我迅速站起來,扑打乾淨了身上的塵土,快步站到了一個樹陰下。樹上吊下來一隻吊死鬼,被風一吹忽悠忽悠地晃,我伸出指頭彈了它一下,它竟然拉長了,掉在地上,我跟過去一腳踩扁了它,腳下軟綿綿的。裡面的湯出來了,把淡黃色的繭染成了綠色。我覺得自己有些類似這個吊死鬼,命運自己無法掌握。
對面的樓上有人喊:「餵--朋友,你是不是蝴蝶?」
我抬頭看了看對面,窗戶上扒滿了人,一律的光頭,全是一個模樣,我分辨不出是誰喊的來,笑了笑沒有回答。
西側的一個窗戶上有人伸出手來搖晃:「蝴蝶!是我呀--宮小雷!」
宮小雷?我把手檔在眼前仔細打量他,他把臉貼近了鐵窗:「好好看看,不認識大哥了?」
果然是他!我仔細一看那座樓,那應該是老殘隊的監舍:「小雷,你怎麼殘廢了?」
「快別提啦,」宮小雷見我認出了他,高興得跳了起來,「裝的,快要從這裡滾蛋啦,還回三車間!」
「那好啊,我也快要下隊了,」我很高興,萬一我回了三車間,這又是一個好幫手,「你等著我!」
「沒問題,你判了幾年?」
「兩年。」
「就才兩年啊,沒意思……」
「……」我想罵他兩聲,又忍下了,我跟他不是十分熟悉,不過是跟著胡四跟他見過幾面。
宮小雷還想喊什麼,被人喝住了,他怏怏地從窗上退了回去:「有時間來找我啊,我不方便去你那兒。」
我沖他揮了揮手,走出樹陰,往入監隊走去。路上不斷有人在樓上喊,蝴蝶,你怎麼又進來了?
我沒有興趣跟他們打招呼,低著頭只管走我的路,腦子裡空蕩蕩的。
回到隊部,狄隊正跟孫隊說著什麼,好象很生氣的樣子,我站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狄隊沖我點了點頭:「進來,送下了?」我說送下了,這小子很不服氣,說要出來報仇,也不知道是說我還是說政府。狄隊皺了皺眉頭:「他那是說我呢,這傢伙一直對我有意見,讓他先吹著牛,出來我就讓他好看。」孫隊笑了笑:「他也真是,自己是個什麼身份?竟敢跟政府對抗,這要是放在前兩年,不打死他也應該給他蛻層皮去。」狄隊問:「他真的跟犯人們說他是政府幹部?」我點了點頭:「真的,我親耳聽見的,很多人也可以證明。」狄隊的臉色更加難看了:「簡直是無法無天!好了,我都調查清楚了,你抱著勞改手冊回去吧。還有,李健平分到值班室里了,接替袁文彪的位置,龐建軍也回去了,加強值班力量。你要負起責任來,出了問題我直接拿你試問……另外,以後把打人這個毛病給我改改,回去吧。」
我抱著勞改手冊往樓上走,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感覺,勝利後的喜悅?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樓道里靜悄悄的,我突然發覺,我這種怪怪的感覺是無聊,極度的無聊。
走廊上正在打飯,健平趾高氣揚地站在走廊頭上維持著秩序,我沖他笑了笑:「小子,當官了?」
健平嘿嘿了兩聲:「跟遠哥沾光了,沒有遠哥玩這把魄力我哪來的官兒當?」
擼子笑眯眯地走過來,一路無聲地笑:「遠哥你猛,我就估計會是這麼個結果,可算是出了一口氣。」
我把健平和喇嘛叫到一起,對他們說,以後你們倆負責打水,我跟擼子負責打飯,大家擰成一股繩,把活兒干好了,咱們都爭取減他幾個月。擼子說,我得減他幾年,你們的刑期都短,眼看就出去了,就我長,不減幾年不過癮。我笑道,那就爭取減他幾年,前提是聽我的話,不然我讓你跟大彪一樣。擼子嘿嘿地笑,我不會學大彪的,你光聽他這個名字就行了,大彪大彪,大彪子嘛。我胡亂跟他們笑了一氣,站在走廊上把飯吃了,拽著健平進了值班室。
「健平,想不想跟我一起下隊,咱們去車間裡鍛鍊鍛鍊?」
「遠哥,我不想去,聽說下了隊得出力幹活,」健平舔著嘴唇囁嚅道,「我好不容易找了個好活兒。」
「你小子啊,胸無大志,」我推了他的腦袋一把,「得,我不拉攏你了,你自己在這裡享受吧。」
「我覺得跟你幹活兒心裡塌實,比跟著勝哥可強多了,勝哥沒有主心骨,整個一個棉花耳朵。」
「你不是說早就不跟著他玩兒了嗎?」
「也玩兒,不過不是跟以前一樣了,也就是在一起聊聊天,喝喝酒什麼的,他不讓我提社會上的事兒。」
「那就對了,」我挺佩服小廣的,說不玩就不玩了,嘆口氣說,「可惜了,這次他沒能控制住。」
健平偷眼瞄了我一下:「遠哥,其實這事兒我早就知道,我跟你說實話你可別不願意聽啊……」
我掃了他一眼,這小子聰明歸聰明,就是說話容易吞吞吐吐的,讓人感覺不是真漢子,我說:「該說就說,不該說就拉倒,別跟我裝什麼深沉,我跟小廣不一樣,我沒有他那麼多講究,你說。」健平說:「其實這也是我分析的,不一定準確,反正我覺得勝哥知道敲詐他的那個人不是你安排的,我能看得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如果小廣真的不是那麼想的,他這麼幹是什麼意思?
我催促道:「快說,再這麼說半句留半句的我就不聽了。」
健平咽了一口唾沫:「這個……唉,勝哥出事兒那天是跟我一起喝的酒。那天我去找他玩兒,他正在家裡擦他那把剛買的獵槍,我就問他這是想跟誰玩命?勝哥說,跟蝴蝶,我吃了一驚,我說,你神經了?人家蝴蝶現在正如日中天,就你現在這個奶奶樣兒怎麼跟人家斗?他說,我不跟他斗,我直接去把他的腿打斷拉倒,讓他明白明白我陳廣勝不是個傻逼。我就笑話他說,你不是整天說你不在社會上玩兒了嗎?這怎麼又想開始?說著話他姐姐回家了,他就把槍藏起來,拉我去了他家樓下的一個小飯店。喝了一陣,他說,楊遠這個混蛋派人敲詐我,讓我爹給他準備三萬塊錢。我說,不會吧,蝴蝶不會幹這樣的事情吧?勝哥說,他當然不會,他的朋友會。後來他就不說這事兒了,只是喝,喝到最後他又上火了,埋怨自己沒有本事,連個盲流子都制伏不了,連累家裡的人跟著他擔心……我就啟發他,讓他打聽明白了再說,他不聽,他說,我打聽個屁?不來點兒狠的誰能告訴我?又光喝酒不說話了,最後他喝多了,好象說他要借這個機會東山再起,不管是不是楊遠乾的,他要借砸楊遠的機會重新站起來……再後來我就不敢跟他喝了,我怕你知道會懷疑我跟他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