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水落石出2
2024-06-12 05:00:38
作者: 於寧
猴子被推了一個趔趄,剛想轉回來辯解兩句,孫隊就上來了:「龐建軍,給楊遠他們安排個房間。」
擼子點頭哈腰地說:「房間早倒出來了,就等著你上來分配了。」
孫隊又點了一遍人數,點點頭把我們領到了走廊最南頭的一間屋子:「楊遠,你來分配床位,一會兒再給你們分幾個人來,」回頭對擼子說:「龐建軍,以後你就是這個組的組長了,楊遠接替你的位置,今天你還幹著,跟楊遠交代一下。楊遠,你暫時在這裡維持一下,明天搬到值班室里去。」擼子的表情很難看,本來還亮著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下來:「知道了,政府放心,我會把這個組管理好的。」孫隊出去了,我聽見他在外面喊了一聲「李展業」,猛然想起,原來猴子的名字叫李展業,心裡笑了,那麼委瑣的一個傢伙起了個這麼文雅的名字。擼子看了看我,徵詢道:「蝴蝶,你看這床位怎麼給大家安排?這幫人我不熟悉,還是你來安排吧,別讓我把『迷漢』給安排到好兄弟的位置上。」
那麼我就來,我挑了個最好的位置給了大昌,其他的我就不管了,讓他們自己搶,誰搶到好位置算誰的。
擼子訕訕地在屋子裡溜達了一陣,開口問我:「判了幾年?」
我說,兩年。擼子的目光更暗淡了,他好象感覺我這麼短的刑期,至少應該把持這個位置到我走。
心裡有些瞧不起他,嘴上不好說,我只得沖他笑了笑:「真沒想到,我這一來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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擼子擺了擺手:「你可別這樣說,這不是咱們決定得了的事情,一切都得聽政府的,沒什麼,在哪兒也是勞改。」
「你放心,該下隊的時候我絕對下隊,我走了,這個位置還是你的,」我安慰他道,「我楊遠不是『官迷』,再說這叫個什麼官兒?我的心思沒用在這方面。我想下隊,因為下了隊我有很多事情要辦,你應該相信我的能力,我說要下隊就絕對能夠下隊,呵呵,明白了吧?」擼子的臉被我說紅了,他好象覺得我看破了他的心思,嘴巴一扭一扭的想要說點兒什麼,我沒讓他說,繼續說自己的,「我知道你糊弄這麼個差事不容易,一下子讓我搶來了心裡肯定不好受,這我理解,你千萬別想多了,我楊遠不是那種賴在一個地方不走的人,哈哈,好男兒志在四方嘛。」擼子的臉徹底掛不住了,連脖子都漲成了雞冠色:「咳,蝴蝶你可真能糟蹋人,我是那麼想的嘛……」一時找不出什麼合適的詞來了,沖一個正在鋪床的夥計破口大罵,「你媽了個×的,弄那麼大聲音幹什麼?你以為這是在家裡準備操×?我操你娘的,你他媽……」突然住口了,他似乎覺得這樣有點兒失態,「蝴蝶,我罵的這夥計不是你的朋友吧?」我笑著摸了摸他的肩膀:「四海之內皆兄弟啊,來到這裡的都是朋友,哈哈,無所謂,反正你又不是想要真的操他娘。」
擼子的臉不紅了,嘬一下牙花子,一橫脖子:「得,大哥就是有大哥風度,我信你。」
我拉他坐下剛想問問這裡的情況,孫隊推著七八個犯人進來了:「楊遠,從別的組給你勻過八個人來。」
我一看,李展業抱著一床大花被子站在前面沖我咧嘴:「蝴蝶哥,我來給你當兵了。」
孫隊囑咐了一聲好好學習,然後哼著小曲走了,擼子疾步跟了出去。
③《黑道不是人生》
我把猴子的床位安排在大昌的旁邊,對猴子說,這是你大昌哥,以後我不在這個組裡了,你們倆要好好交往著,互相有個照應。大昌想跟猴子握個手,手還沒伸利索,猴子就高呼一聲:「原來是昌哥啊,牛!昌哥也是蝴蝶哥手下的牛人!我真是太幸福了……」
我打斷了他:「別這麼一驚一詐的,你在外面聽說過昌哥?」
猴子的表情一下子尷尬起來:「沒……那不是那什麼嘛,跟著蝴蝶哥的人還有『逼裂』的?不用聽說就知道昌哥也是個牛人。」
大昌剛才還發亮的眼睛一下子沒了光,掃興地搖了搖頭:「操他媽,這年頭什麼人也有。」
我盤腿坐到床鋪上,問猴子:「你是哪一年出去的?」
猴子想了想:「好象你剛走沒多長時間我就到期了,一天也沒給我減,就那麼乾巴巴地滾蛋了。連人家黃三都減了三個月呢。」
我的心頭一緊:「你還認識黃三?」
猴子忿忿地說:「剛才我就想跟你說這事兒呢,黃鬍子不就是黃三他二哥嗎?這倆雜碎都不是玩意兒!黃三我從小就認識他,初中一畢業我們倆就一起跟著鐵子『趕車』,後來鐵子進去……哎,對了,鐵子又進來了你知道嗎?」
這我還真不知道,這小子還欠我一個大哥大錢呢,我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猴子說:「前腳後腳,他剛從這裡走了兩三天,八年,他把一個討債的給捅了……先別管他,我繼續跟你說黃三這個雜碎。後來我們倆就分手了,時間不長我就進來了,這小子聰明,一看嚴打了,撒丫子『顛道兒』啦,跟他娘一起改嫁到了黃鬍子家……」
我笑了:「那叫顛道兒了?還在一個城市。」
猴子不以為然:「那也不一樣,兩個區,公安辦案多了一道手續,再說嚴打那陣……」
這小子可真夠羅嗦的,我打斷他道:「說點兒主要的。」
「那我就挑主要的說,」猴子咽了一口唾沫,「87年……忘了是哪一天,我在路上碰見了他,這小子喝得醉醺醺的,非要拉著我再喝點兒,我就跟著他去了他家,黃鬍子也在家喝悶酒,我就跟他弟兄兩個一起喝。喝到最後黃鬍子喝大了,直哭,說他的生意讓你給搶走了,打又打不過你,你自己也猛,關係也多,他不是你的對手,好象很泄氣的樣子。他們兩個都不知道我還認識你,就開始胡說八道。黃三說,他想找人去『摸』了你,黃鬍子不讓,黃鬍子說,那等於把咱們這個家敗落了,咱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黃三說,我可以找人『摸』,楊遠不會知道的,黃鬍子說,你這麼十個腦子也不是楊遠的個兒,他一分析就分析出是誰幹的來了……後來他們不說了。黃鬍子那意思是忍了,黃三那個彪子種也沒心沒肺的,根本不替他哥哥操心這事兒。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著他們哥兒倆……去年,我又碰見黃三了,還是那樣,這小子又喝大了,走路都搖搖晃晃的。他跟我說,我二哥說了,楊遠又開始折騰他,他饒不了他。」
這些事情我都知道,胡亂撇了撇嘴:「就這些?」
猴子想了想,搓著頭皮說:「好象他還說有個叫什麼海的是你的人,這個什麼海派人去砸了他的攤子。」
當然是李俊海了,呵呵,那時候他應該還在勞教所里,我很佩服他,他從那裡面都能指揮「戰鬥」。
「後來呢?」我問。猴子把嘴巴咂得嘖嘖響:「這個……先來根煙,先來根煙。」我給他點了一根煙,他像個大菸鬼似的猛吸了幾口,摸著胸口閉了一陣眼,睜眼說,「黃三說,都說楊遠是個人物,可他這樣做跟個小混子有什麼兩樣?搶了人家的買賣就搶了人家的買賣吧,還非得斬盡殺絕不可?要知道狗被逼急了還咬人呢。他還說,黃鬍子經常接到一些威脅他的電話,電話里讓他等著去死……操,我懷疑有人要害你,你蝴蝶哥根本不是那號人嘛,連我這個局外人都看得出來。我也沒跟他叨叨,又『滾』了他一場酒就回家覺覺了,這酒不喝白不喝,操,整個倆彪子。」
李俊海太厲害了,他是怎麼把他的人維持得那麼聽話的呢?這個人必定有他的過人之處。我慢慢回憶,心中豁然開朗,早在我們還都處在懵懂階段的時候,他就說過富貴險中求這樣的話,甚至他連劉邦和項羽的故事都知道。我還記得他對我和牛玉文說,當年項羽見到秦始皇很氣派地在街道上招搖,就對他叔叔說,彼可取而代之……可想這傢伙的腦子有多麼的大。我已經被取而代之了,下一步就該輪到別的比他高的人了。我想像到,李俊海在勞教所的時候,指揮若定地對前去接見他的兄弟說,楊遠是我的把兄弟,現在黃鬍子想跟楊遠反動,你們必須給我把黃鬍子干挺了,直到他沒有還手之力,先砸攤子後電話威脅……不對,他也可能不這樣說,他說,弟兄們,楊遠是咱們最大的對手,咱們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攪亂了楊遠的陣腳!這樣,先去砸了楊遠的仇人黃鬍子的攤子,讓黃鬍子以為是楊遠的人來砸的,然後再給黃鬍子打電話,用楊遠手下的口氣跟他說……對,最後這種可能性最大,因為曾經有那麼一陣我去西區市場,李俊海的兄弟見了我的目光都有些躲閃。那好,松井快要判了,只要他一來我就想辦法讓他說出真相,不說我就折騰他。這一次我不會讓大昌幫我了,吳振明也快要來了,還有張洪武,哈哈,就用他們了,我要把松井折騰得生不如死,然後讓他乖乖地聽我的話,我就不信李俊海有那麼大的人格魅力,在這種場合下別人還替他賣命。
猴子說完了黃家兄弟的故事,又開始說鐵子了:「鐵子混得真慘,來的時候瘸著一條腿……」
這我知道,他的腿早就瘸了,是在多年以前被胡東砍斷的,我說:「別羅嗦,鐵子把誰砍了?」
猴子很委屈:「蝴蝶哥,我這不是想跟你好好說嘛,你怎麼老是不讓我說話?」
我笑了,當年我去找胡四玩兒的時候也嫌他羅嗦,胡四不高興,胡四說,楊遠你怎麼這麼個臭脾氣?各人有各人的脾氣,人家說話就是這種樣子,願意怎麼說你就讓他怎麼說好了,還非得跟你似的,不等人家聽明白了你就不說了?我給猴子點了一根煙,抱歉地一笑:「咳咳,我認錯我認錯,那麼你就隨便說,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讓他說,他反倒不說了,雙手捧著煙一個勁地抽,大昌急不住了,蹬了他一腳:「啞巴了?快他媽說呀,鐵子把誰給砍了?」
猴子過足了菸癮,開口說:「莊子傑。」
莊子傑?我一怔,不會吧?莊子傑會親自去跟鐵子討債?我問:「這是真的?」
猴子說:「真的,都他媽窮瘋了,你知道才為了幾個錢?三千。」
猴子說,他看過鐵子的《判決書》,那上面寫著,鐵子以借錢做生意為名借了莊子傑三千塊錢,莊子傑去跟他要,他耍賴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莊子傑火了,賴在他家裡不走,鐵子大怒,用菜刀把莊子傑的手給剁下來了。我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鐵子都落魄成那樣了,他有什麼能力跟莊子傑斗?莊子傑大小也是港上有名的大哥,借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啊,再說,就憑莊子傑會親自去鐵子家討債?這裡面肯定有什麼貓膩。我問猴子,你認識莊子傑?
「誰不知道莊老大?」猴子一臉崇敬,「面我倒是沒見過,可是我發小就在社會上混,整天聽說這幫大哥呢。」
「照這麼說你很崇拜他了?」我笑道。
「當然崇拜,比我大的我都崇拜,包括蝴蝶哥你。」
「我沒有你大吧?」
「咳,我不是說年齡,我是說在江湖上的名頭,」猴子很尷尬,「我都奔三十的人了……唉。」
「既然你崇拜人家莊老大,為什麼剛才還笑話人家窮瘋了?」
「這……我估計的,要不為了區區三千塊錢他們能鬧到這個程度?」
這小子不說實話,剛才他分明不是這個意思,算了,反正不關我什麼事情,管那麼多幹什麼?我不理他了,跟大昌聊了一會兒,讓大家都坐好了,別等隊長來了說我們太散漫。大家剛坐好,孫隊就進來了,後面跟著擼子,擼子抱了一大抱書。孫隊站到前面的黑板前,拍拍巴掌說:「請大家肅靜一下,下面給大家發勞改手冊,每人一本,把自己的年齡、籍貫、案由什麼的按照上面的提示都填上就開始學習,深挖一下犯罪根源。楊遠,你跟我來一下。」
進了值班室,我剛想蹲下,孫隊就笑了:「呵呵,你蹲在我面前我還真不大適用呢,別蹲了,坐下。」
看來我在外面混的那點兒名聲還真的管用,要是別的犯人你能這樣對待他嘛,不禁有些恍然。
孫隊鄭重其事地跟我談了一陣關於人生的話題,突然問我:「你上次是在哪裡打的勞改?」
我說是在三車間,干保養床子的活兒。孫隊點了點頭:「當時陳廣勝是不是也在三車間?」
我突然意識到小廣知道我來了入監隊,搞不好他打聽過我,隨口說:「好象是,跟我不是一個中隊。」
「哦,你是84年去的,你去的時候他應該已經走了,」孫隊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跟他有什麼矛盾吧?」
「有,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我警覺起來,別是小廣跟他有交情,我可不敢隨便亂說。
「怎麼回事兒?說來我聽聽。」孫隊似乎對我跟小廣的事情很感興趣。
「也沒什麼,當時我們都小,他罵了我,我忍不住就去他家把他砍了,就這樣。」
「判了幾年?」
「兩年半。」
「看樣子砍得不厲害,」孫隊笑了笑,「出去以後還跟他接觸過嗎?」
「接觸過……不過也不算接觸,他找我喝酒,我沒空去,他的意思是跟我和解,他挨了刀我判了刑,這事兒就過去了。」我笑道,「怎麼孫隊對這個感興趣?陳廣勝也在這裡幹過大值星吧?」孫隊哈哈一笑:「是啊,很好的一個夥計,有文化,也很有頭腦,你說他怎麼就那麼衝動呢?」話鋒一轉,「你又折騰人家了吧?我可聽說你派人去敲詐過他,讓他給你幾萬塊錢。」我苦笑一聲:「這個你也信?如果我真那麼幹了,警察怎麼不抓我?沒影的事兒。」孫隊神態曖昧地瞥了我一眼:「呵呵,這個我不好下結論,反正大家都這麼傳過,金成哲我也見過他,他比陳廣勝來得還早,好象是判了不少,敲詐勒索,跟你現在是一樣的罪名。」我心中有數了,小廣絕對找過孫隊,但是他究竟想要幹什麼就不得而知了,我搖搖頭說:「這事兒都過去那麼多年了,孫隊突然提這個幹什麼?」孫隊正色道:「我們這些管教幹部必須掌握每一個『學員』的歷史以及有可能發生的情況,你跟陳廣勝曾經有過矛盾,我們必須了解一下。」
什麼了解一下,我不是彪子,我會看不出來你什麼意思?你這是在探我的口風呢。
我裝做懂了的樣子,挺了挺胸脯:「孫隊放心,事情都過去了,我在勞改隊是不會跟他發生衝突的。」
孫隊眯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突然笑了:「你很聰明。知道陳廣勝現在在哪個大隊服刑嗎?」
我當然知道,但我不能說我知道,那樣他就更加重視這事兒了:「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孫隊嘿嘿了兩聲:「拉倒吧,你會不想知道?如果陳廣勝真的誤會了你,你會等閒視之?」
「我理解你們管教幹部的心情,可是你也得理解我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真的不希望再跟他接觸了。」
「你誤會了,我這不是在害你,你別把我的意思領會錯了。」
「那好,你就明跟我說吧,你是什麼意思?」
「呵,剛才你說你不希望跟他接觸了,這話有毛病,」孫隊又眯上了眼睛,「你一直沒放下這件事情。」
「什麼意思?」我感覺這事兒挺神秘的,莫非是小廣跟他談了不少,連我打聽他的事兒都知道了?
孫隊把眼睛眯得更緊了,看上去像是兩根黑線:「你在外面就沒閒著,你一直在打聽是誰在陷害你……」我明白了,肯定是小廣對他說過我找董啟祥打聽他的事情,我打斷孫隊道:「是啊,我能不打聽嗎?我根本就沒指使別人去敲詐他,他一直誤會我,甚至在法庭上他都一口咬定是我派人敲詐他的,我不傻,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去背這個黑鍋?剛才你不是也說了嗎?有人在陷害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陷害我的這個人一定是李俊海,他的目的是讓我跟小廣火拼,他從中漁利,金成哲一定是他東北那幫人裡面的一個,說不定金成哲得了他不少好處。我記得李俊海從他姐姐那裡拿到了三萬塊錢的賣房款,這個錢李俊海一定是給了金成哲不少,因為那一陣李俊海基本沒有什麼錢了,不然他也不會下作到辦那次低檔次的敲詐,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還被勞教了。孫隊搖了搖頭:「是不是陷害已經不重要了,現在重要的是你不能再接觸陳廣勝了,你們倆的誤會太深,搞不好會出麻煩的,他的脾氣我也知道,跟你不相上下,唉……你們呀,都什麼年紀了還不知道控制自己一下?」他說這番話的意思我聽出來了,這是不想讓我下隊,怕我去前車間勞改會去找小廣,乾脆就順著他來吧,反正我有胡四這邊,到時候胡四會幫我安排下隊的。
「孫隊,我也是這麼考慮的,你說即便是我不去找陳廣勝,也難說他來不來找我呀。」
「所以,經過我們的研究,你就留在入監隊服刑,因為你的刑期短,再有一年多你就可以回家了。」
「好啊,我喜歡在孫隊這樣的好領導手下幹活,」我獻媚地一笑,「孫隊,干好了能給我減幾個月吧?」
「你這麼短的刑期一般不會減刑,表現得好可以提前釋放,好好干吧,在哪裡也有亮麗的天空。」
還亮麗的天空呢,怎麼跟做詩一樣?我怎麼就看不到亮麗的天空呢?我的眼前全都是黑色。不過他說的可以提前釋放這句話倒讓我舒坦了不少,我迫切地需要早一天回家,早一天讓我爹放心,早一天把李俊海扒了皮,早一天匯入自由的人流。可能沒有進過監獄的人不會體會到我當時的心情,就像一隻羊面對一坨屎永遠也不會感興趣一樣,可是換了一條狗,那情況就不一樣了。孫隊見我不說話,清了清嗓子,沖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好好改造吧。」我知道這場談話又要結束了,心裡竟然有些戀戀不捨:「孫隊,跟你說話真長學問,剛才你說亮麗的天空的時候,我感覺心胸開闊極了,這句話就跟詩歌一樣富有哲理。」孫隊淡然一笑:「還詩歌呢,我有那個本事就不幹這個了,呵。」
「我聽說陳廣勝很有學問,經常吟詩做畫什麼的,你跟他肯定有共同語言。」我試探道。
「那可不,吟詩我倒不知道,這小子畫了一手好畫,尤其是人物肖像,簡直……咳,反正畫得好。」
「也不知道他現在還畫不畫了?」我繼續深入。
「還畫,他很勤奮,說等他出去要成立一個GG公司,干文明活兒,掙文明錢,當個儒商呢。」
「他行,有魄力。」我聽出來了,小廣肯定跟孫隊經常接觸,有可能是孫隊去找他,因為他不可能那麼自由。
孫隊站起來打了一個哈欠:「就這樣吧,回去跟龐建軍交接一下,吃了午飯就開始你的新工作。」
幹這一行我知道,跟值班差不多,點點人數啦,維持維持秩序啦,輕鬆又有派,跟個隊長也差不了多少。
我把馬扎折起來放好,站起來猶豫了一下:「孫隊,入監隊還是那個規定,不讓接見?」
孫隊搖了搖頭:「可以接見了,來之前隊上已經挨家通知了,快的今天下午就接見了。」
回到監舍,大家正盤腿坐在大通鋪上學習,我嚷了一嗓子:「休息啦!」
猴子「嗷」地一聲歡呼起來:「楊領導真是我們的好領導,大家鼓掌啊!」
大家看來都頭疼學習這碼事兒,「嘩」地躺了一片。
擼子拉我坐到床腳,問我:「孫隊找你了?」
我點了點頭:「找了,他說吃了午飯就讓我去值班室『上班』。」
擼子的表情怏怏的:「呵呵,都是急性子啊,蝴蝶,我來跟你說說這裡的情況。」
擼子說,這個走廊上一共有一百來個新犯人,值班的連你三個人,那兩個是外地的,有一個挺猛的,是個攔路搶劫犯,叫袁文彪,另一個外號叫喇嘛,很老實。這個袁文彪外號叫大彪,是個吃裡扒外的主兒,你要是能壓得住他,他比孫子都好使,如果壓不住他能讓他給活活氣死。我問,你能不能壓住他?擼子說,我還行吧,總歸我是組長他是組員,有些事情他還是得聽我的,不過這小子很毛愣,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很難纏,有時候還跟他上不得火,得「摸弄」著他來,他的體格也很結實,反正我是打不過他。我笑了:「這個好辦,聽我的我就好好用他,不聽就讓他滾蛋,哪來的去哪裡。」擼子說,如果真那樣還好了呢,他跟大隊上的一個隊長關係不錯,連狄隊都拿他沒轍。我問擼子,他在哪裡?我去見見他。擼子說,你來的時候他和喇嘛一起去了前廠的嚴管隊,是去送一個犯人的,這個犯人被他欺負草雞了,早晨吃飯的時候跟他動了手,被他打了還不說,人也被嚴管了。這小子這麼有道行?我可得仔細著點兒,別陰溝裡翻船,我點了點頭:「多謝擼子提醒,我知道了,我防備他點兒就是了。」
剛把鋪蓋搬到值班室,我正跟擼子站在門口抽菸,一個野豬叫喚似的聲音就在樓道上響了起來:「擼子,下來接接我,操太沉啦!」
擼子掃了我一眼:「大彪回來了,一起去看看。」
我跟在擼子後面拐出了走廊,剛抬腿邁到樓梯上,一個長得像驢似的漢子就擦著汗上來了:「擼子,怎麼還不下來?呦,下來了,快,幫我把水抬上去,他媽的老拐嚴管了,水還得我幫他拉。」擼子笑了笑:「大彪,你連老拐的勁都沒有?人家可都是一個人搬上來的。」大彪匆匆沖他翻了個白眼,轉身下樓:「閒著你幹什麼?」擼子邊下樓邊說:「喇嘛呢,讓他幫你嘛。」大彪氣哼哼地說:「還他媽喇嘛呢,竄稀去了!一到幹活他就來了毛病,一會兒我再收拾他。」
在二樓的樓梯口上放著一個熱水桶,大彪站在桶旁邊摔汗:「我真他媽佩服老拐,你說他乾巴巴的哪來那麼大的勁兒?一天三趟這麼扛,真他媽不容易,」看了我一眼,「你是誰?誰讓你下來的?」擼子拍了拍我的胳膊:「他叫楊遠,政府剛安排他接替我的位置,我去了新收組當組長了,呵呵,再也不受你的氣了。」大彪疑惑地盯著我:「真的?不能吧?」我點了點頭:「真的。」大彪一下子變了臉,剛才的大大咧咧變成了一付小心翼翼的樣子,站得筆直:「兄弟不知道,楊師傅別介意,嘿嘿,真不好意思。」這種人我見得多了,這是一個標準的兩面派,擼子說的一點兒不假,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看來我還真得防備著他點兒呢。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到了李俊海,這小子的德行有些李俊海的意思……我矜持地一笑:「沒什麼。」
桶上有兩個把手,擼子和大彪一邊一個,忽忽地抬了上去,剛一鬆手,大彪就扯著嗓子喊了一聲:「打水啦!」
走廊上嘩地擠滿了人,大彪把眼一瞪:「都他媽別出來,各組派一個人來打,媽的跟一幫牲口差不多。」
擼子歪頭沖我笑了笑,那意思是你看見了吧?就這德行。
這個人給我的印象太壞了,聽他的語言和舉止這哪裡是個犯人?政府也沒有這樣說話的。
大家挨著號打水,大彪就急匆匆地衝下了樓。
擼子拉了我一把:「這小子一定是去了隊部,心理不平衡了,不信你過來看。」
我跟著擼子走到了西面的窗戶旁邊,不大一會兒,大彪就衝出了樓道,徑直往隊部跑去,擼子攤了攤手,「看見了吧?這小子絕對小人,前一陣就跟我鬧彆扭,沒事兒找事兒,一天到晚摔摔打打的,後來孫隊告訴我,這小子經常去狄隊那裡點我的眼藥,說我不負責任,拉幫結夥什麼的……操,蝴蝶,攤上這麼個夥計你也不好干啊。」
我拍了拍擼子的肩膀:「沒問題,我有辦法修理他,放心吧,我不會讓一個外地『臭迷漢』給降住的。」
擼子好象很激動,嗓子有些顫抖:「那就看你的了,動文的動武的我都幫你。」
還沒想好怎麼收拾他呢,你怎麼幫?我微微一笑:「等著吧,到時候我會找你的。」
打完了水,我和擼子把空桶抬到走廊頭上,站在那裡繼續閒聊,一個長著一張燒餅臉的矮小漢子一扭一扭地上來了。擼子指了指他:「這夥計就是喇嘛,人挺好。喇嘛,又偷懶了?人家大彪把水扛上來了你才回來?」喇嘛哭喪著臉嘟囔道:「龐組,你快別說了,我讓這肚子要折騰死了,唉,好漢子抗不住三泡薄屎啊。」擼子把他拉過來指著我說:「這是咱們樓層的新大頭,叫楊遠,你喊他遠哥就可以了。」喇嘛像是有五十多歲的樣子,瞥我一眼,把嘴一咧:「俺不叫,他比我小多了,俺兒子都比他大呢。」我不禁皺了皺眉頭,這小子怎麼這麼說話?想踹他一腳又忍下了,沖他微微一笑:「哈,你這夥計還挺講究呢,那我叫你好了,你貴姓?」擼子朝脖頸煽了他一巴掌:「你他媽的就屬驢的,一天不揍你你就來毛病,不知道這是誰是吧?這是全港最猛的大哥,快他媽叫遠哥。」喇嘛不理他,接著我的話茬回答:「俺姓馬,叫俺大哥就行了,其實按年紀你大叔也都叫得著……你姓楊?嘿嘿,好,我姓馬,你姓楊,咱倆在一個棚子裡。」我看出來了,這個人沒有什麼惡意,只不過是嘴碎了一點兒而已。我抽出一根煙遞給他:「馬大叔有點兒意思,呵呵,從今往後我就喊你大叔了,不讓喊我跟你翻臉啊。」喇嘛憨實地笑了:「好,好好,喊吧。」
說著話,樓道里傳來咕咚咕咚的腳步聲,估計是大彪回來了。
果然,大彪橫著身子一步三個凳地竄了上來:「哈哈哈,真好啊,真好,我剛才去隊部了,狄隊說,楊遠大哥是個知名人士,給我們當組長是我們的榮幸!真好,我喜歡,」轉向擼子說,「你就拉倒了,在外面混得跟塊鼻涕嘎渣差不多,跑勞改隊裡充大頭,這下子利索了吧?人家遠哥一來你就『隔屁』了,什麼玩意兒嘛,哈哈,」拉著我就走,「遠哥你來,兄弟給你泡壺好茶,正宗鐵觀音。」
擼子的臉色很難看,甩一下腦袋一撅一撅地回了監舍,隨即響起一聲震天響的摔門聲。
大彪沖門口啐了一口:「什麼玩意兒?遠哥,他這是對你有意見呢。」
這傢伙可真夠下作的,這就開始挑撥上了?我笑了笑:「有就有吧,無所謂啊。」
大彪邊走邊回頭瞪了喇嘛一眼:「你他媽黏黏糊糊的幹什麼?值好你的班,我跟遠哥嘮會兒。」
「夥計,別一口一個遠哥的叫我,也許我沒你大呢。」
「你哪一年出生的?」
「66,你呢?」
「68,還是你大,我叫得沒錯!」
「哈哈,你真的沒有我大?」我有些不相信,這小子一臉緊急集合,少說也得二十七八了。
大彪推開了門:「這還能撒謊?誰願意裝嫩的?我比你小兩歲,真的。」小兩歲就小兩歲吧,我願意裝大的,進屋,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床上:「你願意叫我哥你就叫,我無所謂,不過政府說不讓稱兄道弟的,咱們還是互相叫名字吧。」大彪邊彎腰找茶葉邊說:「誰說不讓稱兄道弟了?政府才不管那一套呢,他們恨不得你喊他們爺爺。」我記得當年勞改隊的確不讓稱兄道弟,因為這個經常有面壁的,我隨口道:「改規矩了?」大彪找出了茶葉,倒頭乜了我一眼:「瞧這意思遠哥以前進來過?」我說,進來過,不過時間很短,規矩還需要你來教我呢。大彪謙卑地彎了一下腰:「這是哪裡話?我哪敢教你,你是社會上的強人,我不過是一個盲流。」我問他是哪裡人,他猶豫了一下:「河北廊坊。」我不相信,河北廊坊我曾經去過,那裡的人說話基本跟普通話差不多,怎麼會是這種口音呢?他的口音分明不是河北的,河南的我倒是相信,他不願意告訴我一定有什麼隱情,我也不問了,哈哈一笑:「大彪很有意思。」
「笑話我了不是?」大彪小心翼翼地從茶葉筒里倒在手掌上幾片茶葉,「這葉子好啊,幾片就發綠。」
「我不大喜歡喝茶,」從他的動作上我看出來這傢伙是個小氣鬼,「還是別下了。」
「哪能說不下就不下了呢?」大彪氣宇軒昂地挺了挺胸,「我都答應你了,能不下嗎?」
「呵呵,這點小事兒你也這麼重視啊,了不起,是個男人。」
「又笑話我,」大彪的表現越來越往李俊海那邊靠,「話不是這樣說的啊,我不傻,呵呵。」
我決定不喝他的茶了,心裡犯賭,怏怏地靠在了牆上:「快要開飯了吧?肚子有點兒餓。」
大彪終於把那幾片茶葉倒進了茶缸,抬頭看了看表:「快了,再有個十來分鐘吧。」
我歪著腦袋看了看窗外,陽光很強烈,帶有一絲藍光,我突然意識到這已經是冬天了。
大彪把雙手貼在茶缸子上,貼一會兒摸摸臉,像是在取暖,我覺得他這個動作很無聊,至於那麼冷嗎?我怎麼還覺得發熱呢?真的,這年的冬天一點兒都不像是冬天,從我進了看守所那天起,天氣好象就一直停留在深秋的季節。雪也沒下一場,雨倒是挺頻繁,隔幾天下一場。在集中號的時候,那個用土槍打了村幹部的老頭還經常站在窗口下面念叨,完了完了,我家的麥子全完了,一下雨就澇了,天氣暖和還好,天一冷就結冰了,把我的麥子就凍壞了,快下雪吧,下場雪把我的麥子蓋起來,麥子暖和了明年才有個好收成。我還笑話他,我說大叔你已經進來了還管那麼多幹什麼?完了就完了,反正國家管你在這裡吃飯。老頭的脾氣很倔強,老頭說,我現在吃的不是國家的,是我自己的,我進來以後家裡的錢就沒有了,全給了那個雜碎,他們不想讓我吃飯了,我就在這裡吃,我在哪裡也是吃我自己的。這的這套理論讓我想笑都笑不起來,我是在吃誰的呢?我賠給了李某某不少錢,幾乎把我賠成窮光蛋了,我也應該算是吃我自己的吧?我記得以前大家都說,打了不罰,罰了不打,怎麼現在連打加罰呢?我被判了刑,我的資產也被剝奪了不少,而且我還沒有什麼話可說……後來老頭真的回家了,他的上訴下來了,量刑過重,一年走人。
藍色的陽光幾乎是垂直射進來的,窗口上飄蕩著的一些細碎的灰塵被陽光一照,像是飄飄搖搖的細雪。這些細雪在不斷地變化著顏色,一會兒藍,一會兒黃,一會兒扭曲成一幅五彩的油畫。畫裡什麼都有,讓我想起了童年。我喜歡牽著我弟弟的手奔跑在這樣的陽光下,有時候陽光下會飄著細雪,但是融化得很快,幾乎不粘地就變成了水。我和弟弟呱唧呱唧地在濕地上跑,我弟弟跑不動了會用雙手抓住我的褲帶,像騎馬那樣跑,有時候我會拖倒他,他哭我笑,如果被我爹發現了,我爹會揮舞著他年輕的手臂做砍我脖子的手勢,大遠,你給我滾回來,哪有你這樣看孩子的?如果真的下雪了,我爹會給我安排任務,去,先把院子裡的雪給我打掃乾淨了,一起堆到西牆根下。我就知道我爹要給我們堆雪人了,趕緊打掃,雪厚了掃不動,我就用鐵杴鏟,鏟得慢我就用鐵簸箕推。我幹得快極了,往往不等我爹出來催促,我就已經把雪人堆出了一個雛形。我爹拉著我弟弟站在門口,掀起衣角擰兩下他用膠布纏著腿兒的眼鏡片,然後重新戴上,一臉嚴肅地走到雪堆旁邊,先打量一陣,然後唱上一句歌,邊開始製作雪人。他的手藝很好,一般不用工具,就那麼用手抓,用手掌砍,一會兒就把雪人做好了。我就把我弟弟抱起來,讓他給雪人的臉上插一根胡蘿蔔。我們三個人歡呼一聲「成功啦」,然後就開始圍著雪人跳舞。我和我弟弟不會跳,瞎蹦達,我爹跳得好,瀟灑得很。
窗外的陽光越來越凜冽,我的眼睛受不了了,又疼又癢,我嘆口氣「哐」地一聲仰倒在床上,大口地喘氣。身子也莫名地哆嗦起來,弄不明白是冷還是心痛。大彪端著一杯茶水用腿碰了碰我:「來吧遠哥,嘗嘗味道怎麼樣?」
我一口也不想喝他的,我煩透了他:「謝謝你,先放在桌子上吧,吃了飯再喝。」
剛說完話,走廊上就有人吆喝:「開飯啦--」
勞改隊的飯比看守所的可好多了,油水多,饅頭也大,跟在工廠食堂里的飯差不多,比嚴打的時候好多了。
吃了飯,我就開始犯困,腦子空蕩蕩的,只想睡覺。大彪說,遠哥你睡一會兒吧,下午我替你值班。我沒有說話,直接躺倒了。迷迷糊糊中我被人吵醒了,坐起來聽了聽,走廊上好象有人在爭吵什麼。我披上衣服走了出去。走廊頭上圍了一群人,大昌瞪著血紅的眼睛衝著一個背影大罵:「我操你媽,不知道爺爺是幹什麼的是不是?來呀,爺爺叫你明白明白怎麼值班!」我剛想衝進去問問是怎麼回事兒,擼子就跑了過來:「我操,你夥計怎麼這麼毛愣?說話不迭就要打人。」我問打誰?擼子說:「打別人還好呢,把個最老實的打了,喇嘛呀。」我連忙跑了過去,喇嘛滿臉是血,傻忽忽地站在大昌的對面,跟個三孫子似的說不上話來。大昌用力扭著被人抓住的身子:「你他媽的再『晃晃』我看看?砸死你這個×養的!」我拉開扭住他的兩個人,回頭說:「大家都散了,這事兒我來處理。」幾個犯人不認識我,交頭接耳地問我是誰,擼子說,大家都散了吧,這是咱們的新大頭,有的人也許聽說過,蝴蝶,聽見了嗎?人堆里有人嗷了一聲,原來這就是蝴蝶呀……我皺著眉頭推了擼子一把,少他媽廢話,讓大家先回去。人群散了,我問大昌:「你怎麼了?誰惹你了?」大昌忿忿地一橫脖子:「你問他!」我讓大昌別動,轉頭問喇嘛:「大叔你怎麼了?」
「不怨我呀,」喇嘛的表情像是在哭,「我和大彪去他們組讓他們起來學習,這個人在睡覺,我就……」
「大彪呢?」我轉身來找大彪,沒有影子。
「他去報告政府去了……」
「真夠快的,」我皺緊了眉頭,「什麼事兒都找政府,要咱們這些值班的幹什麼?你接著說。」
「我就去推他起來學習,他什麼也不說,上來就給了我一腳……」
「你胡說八道!」大昌氣得臉都綠了,「那是推我嗎?你他媽的是拿拳頭砸!」
喇嘛好象被大昌嚇住了,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我問:「是嗎?」喇嘛憋了好長時間才開口:「不是我打的,是大彪,我只是站在大彪後面,大彪打完了就到了我的後面,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他就打我……」我問大昌:「你打他了嗎?」大昌說:「打了,他打我我不打他我是個傻逼?」我笑了笑:「你跟個傻逼也差不多了,大叔,那麼怎麼又打到走廊里來了呢?」喇嘛委屈地說:「他還要打,大彪就拉著我上了走廊,要跟他講理,還沒等開口呢,大彪就跑了,說是要報告政府,我自己一個人害怕呀,就想往值班室里跑,他上來又給了我一拳……你看你看,出血了都。」
我估計這事兒要麻煩,剛來勞改隊第一天就打人,不管是誰的理都得處理,弄不好要去嚴管。
我讓大昌在外面等著,拉著喇嘛去了值班室,用最快的速度給喇嘛擦了臉,來不及說話就翻出了我的煙。
剛跑到大昌他們組的門口想給大昌的被子裡放進去,狄隊就氣沖沖地上來了:「誰打架啦?」
晚了,沒有辦法了……我跑到狄隊跟前打了個立正:「報告政府,值班人員跟新收犯發生了一點兒衝突,我給壓下了。」狄隊掃了我一眼:「打人的呢?」我把大昌拉了過來:「你跟政府解釋解釋。」大昌剛要開口,狄隊就暴喝一聲:「不必解釋,嚴管!楊遠,你給他收拾收拾被褥,馬上走!我不允許一切破壞獄內秩序的人和事!」
我沒敢看大昌,他一定很委屈,可是沒有辦法,這裡是監獄啊。我回到大昌他們組,眾目睽睽之下根本不敢給他把煙放到被子裡,只好捲起他的被褥,用繩子打成了背包。出來的時候,大昌正蹲在狄隊的腳下,可憐巴巴地偷瞄著我,目光散亂。我抱著被褥走到狄隊的面前:「報告政府,收拾好了。」狄隊瞟了我一眼:「裡面沒有什麼違禁物品嗎?」我說,我檢查過了,沒有。狄隊沖我歪了一下頭:「抱著鋪蓋跟我走。」大昌磨磨蹭蹭地跟在了我的後面。
到了隊部門口,大彪從裡面出來,三兩下給大昌上了「捧子」,動作麻利。
跟在狄隊身後往嚴管隊走的路上,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裡直想哭。
大昌也不說話,拖拉拖拉地走,他走路的聲音讓我的心充滿了悲哀,我為自己不能保護兄弟而揣揣不安。
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飛蟲一次一次往我的臉上撲,有幾隻撞到了我的眼睛上,很疼,我不知道它們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它們讓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剎那間無數點滴的感受匯集成江河,在我的心中奔流直下。我想到了那些逝去的時光,想到了我跟大昌在市場打拼的那些歲月,想到了大昌辛苦勞作的身影,想到了那年我幫胡四修理一個叫三胖的人,被隊長押到嚴管隊時胡四那悲傷的眼神……那一次我在嚴管隊一呆就是三個月,出來的時候,我原本一百三十斤的體重只剩下了九十三斤。那天晚上,胡四給我準備了三飯盒排骨和豆腐,我想先吃排骨,胡四說,不行,那樣會把你拉死的,你必須先吃豆腐,把肚子墊起來才能吃排骨。我記得我那天吃了四個饅頭,三飯盒豆腐和排骨。吃傷了,直到現在我聞到排骨和豆腐的味道就想吐……那時候胡四有辦法讓我吃飽吃好,可是現在我有辦法讓大昌也跟著我少遭點兒罪嗎?我無能為力……大昌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直到現在我還能想起他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踏在我的心上。
從入監隊到嚴管隊,我跟大昌竟然沒有說一句話,出去以後,我們倆誰也沒好意思提這件事情。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陽光清冽的午後是那一年的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