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見義勇為
2024-06-12 04:59:14
作者: 於寧
小傑和廣元仿佛從人間蒸發了,從出事那天到現在已經半個月沒有他們的消息了。我給他打過無數次電話,他總是關機,這讓我非常擔心,心懸在嗓子眼裡總也落不回去。有一次小傑在夢裡對我說:蝴蝶,別擔心,我還活著。我想跟他說點兒什麼,可是我張不開嘴巴,我想過去拉他,可是無論如何也抓不住他,他像一個幽靈一樣滑。
孫朝陽那邊依舊很平靜,好象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前幾天他甚至給我打電話,讓我參加他剛開的一個飯店的開業慶典, 我沒去,我害怕讓這個老狐狸從我的眼睛裡看出什麼端倪來。胡四給我打電話,埋怨我為什麼不去,應該借這個機會再樹立一把威信,我一笑了之。聽說齊老道去了,坐在輪椅上幫孫朝陽招呼客人,這讓我感覺很驚奇,不知道人怎麼可以這樣……鳳三沒去,有人風言風語的說,鳳三想找南方的殺手殺了孫朝陽,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這幾天我什麼都沒想,腦子裡老是過電影似的回憶那天晚上的事情,心裡沒著沒落的,感覺這事兒離我很遠。有時候我身邊的人提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也把它當作一件很遙遠的故事來講,他們一驚一乍地說,下大霧那天可真懸乎啊,兩幫黑道上的人發生了槍戰,當場打死了兩個,另外有兩個拖拉著腸子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公安正在到處抓他們呢,聽說是為了搶一個工地的地盤才火拼的。我不想插嘴,就那麼笑眯眯地聽他們說,聽得津津有味。
胡四的消息倒是挺準確的,昨天他來市場跟我閒聊的時候,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孫朝陽這把算是攤上了,不知道得罪了哪路好漢,那幫好漢好象是從東北過來的,專門殺孫朝陽來了。他們在半道上截住了孫朝陽的車,把槍伸進車裡,直接摟了機子,可惜他們認錯了人,把強子當成孫朝陽,給「忙活」到醫院裡去了,幸虧搶救及時,不然淌血也把強子淌死了。現在公安正去東北調查那輛車的來路呢。估計強子這次也夠戧,因為公安從他身上搜出了一把開過一槍的仿五四手槍。那幫東北人也挺毛愣的,完事兒把車一扔全跑了,聽說他們也傷了幾個人,估計是跑回東北養傷去了。公安懷疑這裡面有貓膩,去調查了孫朝陽幾次,這個老傢伙道行不淺,屁事沒有一點兒,照樣做他的生意。
「這事兒你竟然不知道?」胡四說完,直勾勾地看著我問。
「你什麼意思?你不會懷疑是我找的東北人吧?」我打個馬虎眼反問道。
「哈哈,著急了,」胡四跳開眼,哈哈一笑,「真是你乾的還好了呢,我就盼望著你露一手。」
「四哥,以前咱們是怎麼商量的?我要是真想干他,能不跟你商量?」
「這倒也是,」胡四讚許地拍了拍我的手,「等著吧,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一直惦記著他呢。」
跟胡四胡亂捉了一陣迷藏,我問他:「你沒抽空去看看祥哥?」
胡四一怔,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我操,我真他媽不夠意思,怎麼把坐牢的夥計給忘了呢?」
我埋怨他說:「年前我就囑咐你去看看他,我還等著他幫我打聽是誰在背後陷害我呢。」
胡四上了急脾氣,起身就走:「我馬上走,不然祥哥好罵我了。」
我拉開抽屜給他拿了一千塊錢:「把這個給祥哥,替我說聲抱歉,下個月我去看他。」
胡四掂著錢,反著眼皮瞪著我說:「夠大手的啊,發財了你?」
這傢伙肯定懷疑我什麼,我含混地一笑:「你才發財了呢,賣魚掙的。」
「兄弟啊,」胡四走到門口又轉了回來,「有什麼心事別悶在肚子裡,那樣不好,說出來我可以幫你分擔一下,你總不能連我這個哥們兒都信不過吧?這話我可能說得不恰當,但意思就是這麼個意思,你好好想想,我不會害你的。」
我推著他往外走了兩步:「四哥想多了,我能有什麼心事?」
胡四嘆息著搖了搖頭:「我發現咱哥兒倆開始生分了……得,都好好混吧。」
我忽然有點兒難受,感覺自己做得有些過火,可是有些事情我真的不能告訴你啊。
胡四有個愛嘮叨的毛病,走到門口又站住了:「兄弟,你還記得咱倆在勞改隊裡是怎麼活的嗎?那時候天都是黑的,人全是狼,有幾個像咱哥兒倆這樣心貼心以誠相待的?沒有,全他媽雜碎!恨不能一口把你吃了。那時候咱哥兒倆多敞亮?一個人似的,愛誰誰,那些狼沒有敢跟咱們叫板的……可是現在呢,唉。哥兒倆從什麼時候開始不那麼融洽了呢?好象從你一出來就有了這個苗頭……後來你就開始不信任我了,單獨玩黑吃黑,再後來……」
「四哥的話可真不少啊,有些事情我不告訴你,那也是為你好啊,」我笑著打斷他,「你想想,上次我玩那把黑吃黑如果讓你也參與了,那不是害你嘛,再說你缺那倆錢嗎?好了好了,親兄弟不要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啦,我給你賠個不是還不行嗎?改天我找根棍子綁脊樑上,學那什麼……哎,負荊請罪,還是什麼請罪的那夥計叫什麼來著?」
胡四嘆口氣道:「你這文化水啊,叫廉頗。不用請罪了,我就是隨便說說。」
誰不知道叫廉頗?我那是為了讓你滿足一下自尊心罷了。我知道他吃這一口。在勞改隊裡的時候,胡四就好為人師。有時候別人請教他個什麼問題,哪怕這個人在他的眼裡是個臭蟲,他也立馬對人家有了好感,忙不迭地跟人家講解這個問題是怎麼回事兒,直到人家煩了,他才心滿意足地教訓人家道:學無止境啊,走到哪裡沒有文化都是要吃虧的,好好學吧,不要像我,到現在才混到個大專文化。言下之意,他是個知識分子。有一次,林武口占七律一首,其中有這麼一句:蒼茫大地我來主,人間到處有美女。胡四聽了大搖其頭,俗,俗,忒俗。因為林武號稱三大隊第一詩人,聽了這話當然不服氣,瞪眼扒皮地逼問他俗在哪裡?胡四當仁不讓,直接把林武的七律詩給改了,全詩是這樣的:獄中生活實在苦,真想豁上來越獄,監牢裡面無美女,有了美女我做主。林武當場叫了師傅,磕頭如搗蒜。
好歹糊弄走了胡四,我給天順打了一個傳呼,問他有沒有小傑他們的消息。
天順急得都要哭了:「沒有啊,怎麼辦啊遠哥,是不是被姓孫的給害了?」
我安慰他說:「不可能,小傑的本事我知道,誰也害不了他,你穩住了,咱們再等。」
天順說:「要不我去棲霞挨家醫院打聽,也許能打聽出來他去了什麼地方。」
我說:「你要是不想活了就去,黑白兩道都在找線索,你想去送死?」
天順說:「那怎麼辦?就這麼幹靠著?」
我橫下一條心,斬釘截鐵地告訴他:「就這麼靠著,不然大家全死。」
「大牙一直沒跟我聯繫,這到底是怎麼了?我怎麼暈了?」
「別暈啊,」我笑了,「那不是更好?給咱們省錢了。」
「別鬧了遠哥,這樣一來,我的心裡真沒底啦,比死了還難受。」
「先難受幾天,早晚會好受的,你記住別隨便出門就行了,有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我相信天順不會出什麼茬子,他聽小傑的,小傑不在,他不會有什麼動作。
我估計大牙沒走遠,肯定是藏在什麼地方躲風聲,用不了幾天就會冒出來要錢的。
這幾天一定要想辦法找到小傑,就是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屍體。
慶幸的是警察一直沒有注意到我,是啊,他們怎麼會注意我呢?我是個賣魚的小販。
天漸漸暖和起來,路邊的樹木已經開始抽芽,走在街上滿眼都是綠色。
我又碰見了黃鬍子,他在他家附近的一個商場門口賣服裝。
我走過他的身邊的時候,他突然喊住了我:「蝴蝶,你停一下,我跟你說個事兒。」
他現在在我的眼裡跟一泡屎差不多,我站下了,儘量讓自己顯得客氣一些:「二哥,有事兒?」
黃鬍子笑得很不自然:「聽說你買賣做大了,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說話了。」
我很煩,不願意跟他浪費時間:「有話就說,我很忙。」
黃鬍子的臉突然漲得通紅:「蝴蝶,做人要給自己留條後路,別把人逼急了。」
這話什麼意思?難道他還想跟我反動?我一皺眉頭,輕蔑地沖他一笑:「就這個?」
黃鬍子點點頭:「就這個,誰也不是沒有脾氣,惹急了我是什麼都能幹得出來的。」
我靠前一步,陰惻惻地說:「黃鬍子,你給我聽好了,想要跟我斗,先把膽量練好了,我隨時恭候你。」
「你猛,」黃鬍子被我逼視得退後了兩步,悻悻地橫了一下脖子,「殺人不過頭點地嘛。」
「知道這個道理就好,再跟我裝逼,我連你這個攤子都給你砸了,信不信?」
「信信,」黃鬍子不理我了,抖摟著一件襯衣大聲嚷嚷,「八折優惠啦,跳樓大甩賣啦!」
我掏出一百塊錢來,吐口唾沫給他貼在裝衣服的箱子上,抓過一件襯衣就走。黃鬍子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就把襯衣丟給了一個過路的民工,昂首而去。那個民工不明白怎麼回事,燙著一般把襯衣丟在了地上。我回頭一看,轉身回來又給他塞到手上。民工不知所措地捧著襯衣四處亂看,手裡像捧著一隻刺蝟,我拍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
黃鬍子尖利地笑了起來:「哈哈哈!賣襯衣啦,誰買我的襯衣我喊他一聲爺爺啦!」
我沒有回頭,感覺那個民工好象在挨打,後面傳來皮鞋踢打在臉上的聲音。
走在路上,我反覆回味黃鬍子剛才說的那番的話,他為什麼突然敢跟我叫板了呢?我懷疑有人在給他撐腰。誰在給他撐腰呢?這不大可能吧?這樣一隻死貓,誰會去扶他上樹呢?莫非他聽到了什麼?或者是上次陷害我的那個人又出現了,想挑動黃鬍子跟我再「滾戰」一場?如果這個人真出現了,我怎麼才能把他揪出來,讓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呢?走了一路,我想了一路,腦子都想得變成了一塊乾裂的泥巴,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乾脆不去想它了。
我沒有回市場,直接去了勞教所。沒費多大勁,我就接見了李俊海。李俊海好象老了許多,儘管剃著光頭,我還是能看見他的頭皮上扎出了不少白頭髮。不知道因為什麼,我突然感覺一陣心酸,覺得自己沒有盡到一個把兄弟應盡的義務,甚至覺得他還實實在在地生活在我的身邊,對我是一種安慰,畢竟他是我磕頭的把兄弟。心頭驀然就想起他爸爸臨死前那雙渾濁的眼睛來……最近幾天發生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股腦地湧上了心頭,讓我有一種悲涼的感覺。李俊海還是那付不動聲色的表情,這種表情甚至可以稱為木訥,不過我已經習慣了,他一直都這樣。
「俊海,過了五一應該到期了吧?」我打破了沉默。
「不用,就這幾天了,獎懲大會一開,我就走人,政府提前告訴我了。」
「那好,暫時沒有地方住,我給你找個地方。」
「不用了,我在這裡認識的一個朋友讓我去他家裡住,他是個光棍。」
「那也好,出來再說吧。」
「我這個朋友你也認識。」李俊海瓮聲瓮氣地說。
「誰?外面的還是勞改隊的?」
「他說他跟你在看守所呆過一段時間,叫劉三。」
「劉三啊,認識,不錯的夥計,就是有點兒好吹牛。」
「改了,現在不大吹了,很穩當的。我們一天出去。」
「行,等你回來,帶他去我那裡,我給你們接風。」
放下我給他買的幾條煙,我便告辭了,出門的時候,李俊海的眼圈紅紅的。坐在回市場的公交車上,我打好了譜,等李俊海回來,我就讓他去我那裡上班。因為我剛剛跟郊區的一個村子打好了交道,想在他們那裡蓋一個冷藏廠,金高走了,就讓李俊海在那裡幫我管理著。有可能的話,讓劉三也去,劉三這種人我了解他,屬於一種看家狗式的人物,利用好了頂一個保安大隊使喚。下一步我就讓大昌帶領弟兄們去占領西區市場,先報上我的名號,實在不行就使用暴力,拿下來以後就讓大昌和老七在那裡駐紮下來,老七很會搞宣傳,連唬加詐的,不愁占不安穩。
一想起回市場,我的心就亂,一攤子的糟爛事兒。閻坤在那裡不是跟兔子他們「打唧唧」(吵架)就是跟青面獸明火執仗地對罵,一不順心還找我訴苦,仿佛我是這裡的法官,有時候還拐彎抹角地指責我在背後害他。老憨就更有意思了,滿市場散布小道消息,說我是她妹夫,今年五一就跟他表妹結婚,她表妹是清華大學的校花,當年連教授級別的都追求她呢,她能看上我,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這讓我很後悔當初把他們弄到市場裡來,感覺跟我以前設想的差了十萬八千里,像閻坤那樣的「逼裂」漢子,我怎麼會用那麼大的心思去「設計」他呢?
那五和老七倒是相處得很融洽,老七一口一個五哥地喊著那五,把那五喊得成了一隻剛踩完了母雞的公雞,時不時在魚市上趾高氣揚地練貓步。村裡的一幫幹部也經常來找我,名義上是商量建冷藏廠的事兒,實際上是讓我請他們喝酒。那幫人可真夠黑的,吃完了還得拿,他們可不管你是什麼來歷,該張口要的,一點兒要少不了他們的。
隔著市場很遠我就站住了,還是不回去吧,找個地方清淨一下。
點了一根煙,我漫步進了一個停車場。
坐在一個台階上,我百無聊賴地看那些花花綠綠的汽車發呆。
我注意到幾個中年漢子神秘兮兮地把腦袋湊到一起商量著什麼,有一個很面熟,可是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了。這幾個人商量了一會兒就散開了。那個面熟的漢子四下看了看,搖搖晃晃地走到了一輛卡車的後面。他剛站下,那輛卡車就開始倒車,我清晰地看見那漢子大叫一聲倒下了。我操,玩兒黑的?我打起精神,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他剛躺下,旁邊的那幾個人就呼啦一下圍住了卡車,大聲嚷嚷「軋人了」。一個外地人模樣的司機下來了,剛想說什麼,臉上就被人打了一拳,司機想跑,沒等挪步就被一個人跳起來踹倒了。司機直接跪下了,他好象在說,他父親在這裡住院,腦溢血,眼看不行了,他是來陪床的,讓他們別打他,該賠錢賠錢,該上醫院上醫院。一個人扶著面熟的那個人湊上去對他說,你把人家的腿都軋斷了,拿三千吧。司機似乎明白自己是遭遇了敲詐,哭哭涕涕地說,他沒帶那麼多錢,讓他們跟著他去醫院裡找陪床的哥哥借。那幫人又上火了,蜂擁而上,我幾乎都能看見漫天飛舞的鮮血。
誰家沒有父親?人家都到了這個地步,他們為什麼還要逼人家?
不行,我得收拾這幫兔崽子!讓你們知道知道,天底下還有良心二字。
熱血衝擊著我的大腦,讓我突然變成了一頭雄獅,我迎著他們就沖了上去。
那個外地司機佝僂著身子躺在地下,雙手抱著腦袋,哎喲哎喲地叫喚。
那幾個中年人不停地用腳踢他,一下一下很結實。
我衝上去,一把拉開了那幾個人:「住手!你們在幹什麼?」
一個滿臉橫肉的傢伙當胸推了我一把:「滾開,你他媽管什麼閒事兒?」
我壓抑著怒火,瞪著他說:「剛才我都看見了,放他走,不關人家的事兒。」
「我操,來了一個雷鋒還,」橫肉漢子扭了兩下脖子,「不關他的事兒,關你的事啊?」
「我再說一遍,讓他走。」我冷眼看著他,站著沒動。
「他走了,你給錢呀?」旁邊的人呼啦一下圍住了我。
「給你個毛線你要不要?」我往後退了退,沖他們一勾手,「來拿呀!」
橫肉漢子猛地把手往腰後一別,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就擎在了手裡。我沒讓他撲上來,左腿沖他的面門一晃,猛一轉身,右腿劈面掃在了他的臉上,他立刻像一條被扔出去的麻袋一樣,嘭地摔到了車輪子底下。旁邊那幾個漢子看來也是久經沙場的「戰士」,連神都沒楞一下,忽地向我撲了過來。我借著剛才那一腳的力道,一旋身子,左腿又出去了。沖在前面的一個漢子慘叫一聲,仰面往後倒去,我沒等他倒利索了,直接顛個步,照准他的下巴又是一腳!趁他似倒非倒的當口,我一個箭步衝到車輪底下,抄起菜刀,當頭劈了他一刀。可能是因為我這一系列的動作太快了,旁邊的人全懵了,像是在水裡炸開一個炮仗似的,呼啦一下閃到了一邊,他們似乎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強勁的對手,黃著臉直扎煞胳膊,看那意思是猶豫著想跑。我手持菜刀,嘩地橫掃一圈:「都他媽給我站好了,一個別走!」
「咦?蝴蝶!」剛才那個裝受傷的漢子一下子愣住了,「你真的是蝴蝶!」
「你是誰?」這個人的確很面熟,我用菜刀指著他,沉聲命令他,「過來。」
「小哥啊,我是鐵子啊,你不認識鐵子哥了?」那個人遲疑著不敢挪步。
我看清楚了,他果然是那個落魄大哥劉鐵子。他怎麼操起這種行當來了?我頹喪地扔了菜刀,一時不知道怎麼做才好了。那幫人見我把菜刀丟了,全都鬆了一口氣,交頭接耳地唧喳起來。鐵子似乎是想給自己找回點面子,張開胳膊往後擋著那幾個人,一驚一乍地嚷嚷道:「都別動手,這是我兄弟,誰動手就是跟我劉鐵子過不去,」說著,一臉尷尬地往前走了幾步,「蝴蝶,都怨我,剛才我沒認出你來……嘿嘿,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
「劉哥,先讓人家走吧,一會兒我跟你解釋。」我苦笑不得。
「就是就是,我這點兒傷算不得什麼,讓他走,讓他走。」鐵子揉著腰還在裝。
「早走啦,」橫肉漢子摸著淤紫的臉,悻悻地說,「那小子真不夠意思……」
「鐵子哥,送我去醫院啊……」腦袋上挨了一菜刀的夥計痛苦不堪地老遠咋呼道。
我搖搖頭,從口袋裡摸出一百塊錢,在手裡攥成一個球丟給了他,沖鐵子一歪頭:「劉哥,跟我走。」
鐵子轉身大聲對那幫人喊了一聲:「都回家,我跟我兄弟去喝點兒。」
這小子可真有意思,喝點兒?誰請誰喝?你有錢嗎?我拔腳就走。
鐵子緊緊跟在我的後面,一路不停地獻媚:「小哥,你可真猛,名不虛傳啊。」
進了市場對過的那家飯店,老闆老遠就迎了上來:「蝴蝶兄弟,怎麼這麼長時間也沒見你來了?忙什麼去了你?你不來,我這買賣可就差大啦……呦!這不是鐵子嘛,你怎麼也來了?稀客,稀客呀,兩年多沒見著你了。」
鐵子仿佛又找回了當年的感覺,仰著頭一言不發,直接進了一個單間。
我讓老闆隨便上幾個菜,順手拿了一瓶洋酒進了單間:「劉哥,今天喝點兒好的。」
鐵子接過洋酒掃了兩眼:「呵,人頭馬,還行……我家裡還有一瓶路易十四呢,那個更好。」
還他媽裝呢。我知道他這是心理不平衡,笑笑說:「改天去你家喝。」
「蝴蝶,你哥還不是跟你吹,想當年……算了,說這些沒意思。」鐵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劉哥,最近在哪裡發財?」我坐下給他點了一根煙,隨口問道。
「發財談不上,湊合著養家餬口罷了,」鐵子猛吸一口煙,翻個眼皮說,「倒騰美金玩兒。」
我知道他這是又吹上了,乾脆逗他說話,因為我想利用他一把,我奉承他說:「你行,倒騰美金可是個大買賣,沒有雄厚的資金可不敢隨便倒騰那玩意兒。看樣子劉哥雄風不減當年啊,讓我們這些做小弟的佩服都來不及呀。」
鐵子矜持地彈了一下菸灰:「話也不能這麼說,老了就應該干點文明活兒。」
我想笑又沒直接笑出來,附和道:「是啊是啊,老什麼伏櫪,志在千里嘛,劉哥是個明白人。」
鐵子好象明白我是在「調理」他,自嘲道:「沒辦法,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
「劉哥當年混市場的時候比我可厲害多了,」我給他倒了一杯酒,開始套他的話,「市場不好混啊,工商、稅務、市場管理全都得照顧到了,哪家打發不舒服都不行,最可氣的是同行,整天惦記著擠兌你……這還不算,有些還冒充黑社會想來搶你的飯吃,你就說黃鬍子吧,他媽的自己占著魚市還不說,竟然想霸占整個市場……」
「他那是沒遇到個吃生米的,」鐵子打斷我說,「當初我跟他死拼的時候,他就不行,最後我為什麼走了?並不是他把我怎麼著了,我那是怕掉底子,跟一個死纏爛打的小混子整天『打唧唧』沒什麼意思,再說,孫朝陽他們整天勸我別跟他一般見識……唉,啥也不說了,想起來就他媽窩囊,外界都傳說我被他給砸沉了,不是那麼回事兒嘛。」
「反正最後你走了,」我繼續忽悠他,「人家黃鬍子住下了,還混得挺好。」
「你不會是用這些話來『刺撓』我吧?黃鬍子不是讓你給砸跑了嗎?」
「我怎麼會刺撓你呢?我這是在舉例說明市場難混嘛。黃鬍子跑了不假,可那不是因為我砸他的原因……」
「打住打住,」鐵子急了,「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呢?黃鬍子就是被你砸跑的吧?」
我故意不接茬,起身吆喝上菜:「老闆,趕緊上菜,再加個牛鞭。」
鐵子嘟囔道:「牛鞭牛鞭,吃了硬,吃完了牛鞭該吃牛逼了,嚼不爛……」
我坐回來繼續說:「黃鬍子跑了不假,可他跑得也太快了,我聽說是有人給他出主意讓他跑的呢。」
「操,又是孫朝陽乾的,」鐵子猛地灌了一口酒,「當年他也這樣勸過我。」
「這個我不清楚,」我感覺他開始上套了,「黃鬍子也拉倒,聽他的幹什麼?」
「你不知道,孫朝陽有他的想法,」鐵子忿忿地說,「其實當初我沒聽他的,我還是跟黃鬍子拼。」
「最後沒拼過人家吧?」
「這……蝴蝶,我發現你這傢伙肚子裡有牙,你打聽這個幹什麼?」
我正想編個話對付他,褲兜里的大哥大響了,是一個外地的號碼,莫非是小傑的?
我下意識地跳起來,衝出門去:「喂,說話!」
那邊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過了好長時間才回音:「遠哥,我是常青。」
常青?常青給我打的什麼電話?不是說好了這事兒不讓他們知道的嗎?
「常青,說話。」
「遠哥,我在杭州……你那裡說話方便嗎?」
「方便,小傑呢?」
「我不知道……我們分開兩天了,他說讓我在遠一點兒的地方跟你聯繫。」
「什麼意思?你們幹了什麼?」我決定先裝糊塗。
「沒幹什麼,跟人鬧了點兒誤會……遠哥,你就別打聽了。」
我明白了,常青暫時還不知道我也參與了這事兒,我放下心來:「他讓你跟我聯繫什麼?」
常青很急促地說:「讓你別用這個電話找他,公安有監控,他已經把電話扔了。」
我剎時明白了:「好。有了小傑的消息,馬上通知我。」
常青沉默了一陣,有些遲疑地說:「遠哥,傑哥說讓你放心,這幾天他就去找你。」
我估計小傑在辦什麼事情,問常青也不一定問出來,隨口問:「廣元好了嗎?」
常青的聲音變得很沉悶:「他挺好的……不是,遠哥,他死了。」
我的腦子一下子炸了:「怎麼死的?!」
那邊嘆了一口氣,直接掛了電話。
孤獨地站在外面,暖暖的陽光照在我的身上,讓我有一種無精打采的寂寞。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市場取了一萬塊錢,去了冷藏廠,找到正在打盹的花子,讓花子再湊兩萬,以廣元的名義存到一個單獨的帳戶上,以後每月給廣元按原來的情況發工資,發完了就告訴我。花子不明白,問我這是幹什麼?我說上次廣元跟我一起去煙臺幫建雲辦了一件來錢的事兒,這是廣元應該得的報酬。花子說,那你直接發給他不就完事了?我說他可能跟誰鬧了點矛盾,不知道去了哪裡。花子說,他不可能一輩子不回來吧?我暫時把這個月的工資給他送家去,我知道他家住在哪裡。我突然就發火了,聲嘶力竭地沖花子大吼,我操你媽,你哪來那麼多事兒?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胡逼咧咧想找死?花子嚇壞了,一溜煙跑出門去,隔著老遠看我。我沖他歉意地笑了笑,低著頭往酒店的方向走,我估計鐵子好等急了。
走近市場的時候,我猶豫了幾分鐘,該不該再拿點兒錢給小傑他媽送去呢?正想進去,就看見馬路對面幾個賊眉鼠眼的小混混在用膀子撞對面走路的人,好象都喝醉了。我忽然有一種想打人的衝動,脫下上衣拎在手裡,橫著身子過了馬路。一個長得像那個演電視劇的叫午馬的小混混瞥了我一眼,直接攔住了我:「哥們兒,玩玩?」
「玩兒什麼?」我繼續走,我想揍的是那個撞了一個女人的傢伙。
「不玩什麼,想揍你。」午馬伸手想來摸我的臉。
「揍吧那就。」我歪了一下腦袋,用眼睛的餘光看見旁邊的那幾個混混悄悄地湊了上來。
「你他媽還敢閃?」午馬上前一步,又想來摸我的臉,「哎喲!動手了這就?」
我把他伸直了的手猛地別在我的胳膊彎里,猛然一扭,他直接躺在了地上。旁邊的幾個混混似乎還沒看明白是怎麼回事兒,我就拖著他扔到了一個垃圾箱後面,用腳踩著他的臉,一下一下地扭:「叫爺爺,快!」
午馬的眼睛似乎不夠使的了,看看天再看看我,然後再往旁邊看,好象在等人來救他。
旁邊的混混圍著垃圾箱跳開了鬥牛舞,干嚷嚷沒有一個敢上來的。
我鬆開腳,把衣服搭在肩膀上,轉身就往馬路對面走,我還想回去繼續喝酒。
「這個人是蝴蝶吧?」後面傳來小混混的竊竊私語。
「好象是,我看見他胸口那裡刺著一隻蝴蝶……」
「不會吧,蝴蝶從來不亂打人呀,再說咱們也沒惹他。」
「看著他要去哪裡,我馬上去找七哥,七哥就在市場裡賣魚。」
我明白了,這幫小子原來是老七的人,我轉回了頭:「找你七哥是吧?讓他到飯店來見我。」
午馬揉著膀子,好象要哭了:「大哥,原來你真是蝴蝶呀……我是孔龍啊,你不認識我了?」
恐龍?你就是他媽外星人我也照樣揍你。我笑了笑:「哦,是恐龍,確實夠猛的。」
孔龍見我放下臉來,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一下子哭出聲來:「遠哥,我爸爸是孔老師啊。」
孔老師?我仔細打量了他兩眼,猛地想起來了,可不是嘛,那眉眼跟我爹學校里教歷史的孔老師一個模樣。我記得剛上班的時候,他經常去我家裡找我弟弟玩兒,他很喜歡我弟弟,去的時候老是拿幾塊糖攥在手裡。讓我弟弟掰他的拳頭,然後送給我弟弟吃。去的時間長了,孔老師就不樂意了,教育他說,你整天跟一個缺腦子的人玩兒,不會把腦子也玩兒缺了?不讓他去我家裡了。後來他真的就不去了,在路上見了我弟弟都不敢跟他說話,生怕被他爸爸發現。為這事兒我爹跟孔老師吵過幾次架,到現在兩個人還不說話呢。這孩子一轉眼就長大了,個頭比我還高。
「呵呵,果然是大龍,」我穿上衣服走了回去,「不上學了?」
「早不上了,」孔龍的臉漲得通紅,一隻腳來回的擦地,「讓學校給開除了。」
「那怎麼辦?就這麼在街上瞎晃蕩?」我給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沒晃蕩……這不,七哥說讓我們來給你幹活呢。」
「給我幹活?呵,以後再說吧。」我一怔,我能要你嘛,就你們這些德行。
旁邊的小混混一齊上來敬煙:「遠哥,收下我們吧,我們很能幹的……」
我挨個摸了摸他們的腦袋,訕笑道:「先回家等著,哥哥幫你們想想辦法。」
孔龍插話說:「七哥在市場裡,要不讓七哥去找你,我們在外面等著。」
我點點頭:「好吧,讓老七來,你們就別等了,都回家呆著,以後我會找你們的。」
回飯店坐下,鐵子好象上了酒勁,大聲嚷嚷道:「這次你不幫我也得幫我啦,我要回市場!」
我是不可能讓他回市場的,那裡已經夠亂的了,你回去還不一定弄點什麼事兒出來呢。
我沒理他,咕咚咕咚灌了一瓶啤酒,打個哈哈說:「好酒好酒,我要跟劉哥比試比試酒量。」
鐵子不順著我的話走,繼續說他的:「你得幫我弄個攤位,我要殺回來……」
「你要殺誰?這年頭誰讓你殺呀,」我胡亂打岔道,「兄弟我還想找個人來殺殺呢。」
「蝴蝶,你很不厚道,」鐵子拉長了臉,「聽你這意思是不想幫我了?」
「幫,怎麼不幫?」看來我是被他纏上了,苦笑道,「缺錢了?」
「缺錢?我他媽什麼都缺……」鐵子垂下了頭,「我閨女上學了,學費……」
我把大哥大掏出來,放到桌子上往他跟前一推:「把這個拿去吧,值一萬多。」
鐵子不相信似的看了我一眼:「真的?給我了,你用什麼?」
我淡然一笑:「我辦公室有電話,這個用不上,你找個地方把它賣了,現錢我這裡也沒有。」
鐵子生怕我反悔,連忙揣到了懷裡:「太謝謝兄弟了……唉,劉鐵子混到這份兒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讓他說了:「別難過,誰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喝酒。」
鐵子不停地摩挲著懷裡的大哥大,心情激動:「少了一萬不賣,賣了就過戶,誰的戶口……」
我接過話茬說:「不用那麼麻煩,這東西很好賣的,現金交易,過什麼戶?」
聽了這話,鐵子的臉上帶了一絲疑問:「不過戶?萬一他打電話不交費,你不就攤上了?」
我笑話他說:「你這社會大哥就是這麼當的?誰敢坑你?不想活了他?」
鐵子矜持地清了清嗓子:「那倒也是,不過你這話我聽出來了,這機子是黑貨吧?」
我仰著頭笑了:「黑貨。你找個外地人賣給他,人家管你是不是黑貨呢,好使就行,哈哈。」
鐵子想了想,猛拍了一把大腿:「操,有了!販黑煙的福建人我認識老鼻子啦。」
我囑咐他說,賣的時候別讓人家知道這機子是誰的,將來追查起來,這算銷贓呢。
鐵子說:「這還用你囑咐?我這幾年白玩兒了?賣的時候我還不一定出面呢。」
我誇他說,劉哥就是具備做大哥的素質,辦事兒湯水不漏。
「蝴蝶,你跟孫朝陽沒有什麼事兒吧?」過了一會兒,鐵子試探著問我。
「這叫什麼話?我跟他能有什麼事兒?我很尊敬他的……」
「不對吧,」鐵子打斷我,「我聽一個朋友說,孫朝陽想『辦』你,是他親口說的。」
我一愣:「這是真的?他什麼時候說的?」
鐵子閃開我盯著他的目光,好象覺得他說多了:「也許是酒後吹牛,不好說……」
我故作無所謂的樣子,呵呵笑了兩聲:「那就算了,誰喝大了也容易胡說,呵呵。」
鐵子附和道:「就是就是,咱們都有這方面的毛病……不過,孫朝陽很少說大話的。」
「我怎麼發現你說話吞吞吐吐的?這我還真得弄明白了,他跟誰說的?」
「唉,」鐵子猛喝了一杯酒,「誰讓咱倆是親兄弟呢?跟你說實話吧,齊老道親口告訴我的。」
「你跟齊老道還有聯繫?」
「有,齊老道被強子打斷腿以後,沒人管他,我給他陪了幾天床。」
「齊老道不是跟孫朝陽已經和好了嗎?」
「那是假相,做給外人看的,孫朝陽和齊老道自己心裡都明白……」
「不對,既然他們是這種關係,孫朝陽怎麼會把這種話告訴齊老道?」
「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他喝醉了……可也不對,孫朝陽不至於那麼沒腦子吧?」
我基本有數了,這話百分之八十是假的,最大的可能是,齊老道想挑撥我跟孫朝陽的關係,讓我跟孫朝陽火拼,他好從中漁利。那百分二十就是,孫朝陽真的那麼說過,可也不一定是當著齊老道的面,很可能是齊老道聽別人說的。因為齊老道知道當年我曾經因為小廣說要干挺了我,我就去把他砍了,他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風風火火的蝴蝶呢。這麼說來,孫朝陽很有可能知道了我「黑」他的事情,他之所以暫時不動聲色,是想麻痹我,然後給我來點兒黑的。想到這裡,我越發擔心起小傑來,小傑到底怎麼樣了?廣元是怎麼死的?如果是他們拒捕,警察把他打死了,這事兒肯定會很明朗,那就是警察會來找我,因為廣元和小傑都是我的人,警察一定會調查我的。既然警察沒來調查我,那就一定是他們還不知道在很遠的地方曾經出過人命。如此說來,連當地的警察應該都不知道,要不然也會調查到死者是誰,自然也就會找到我的頭上……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小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在哪裡?你究竟害怕什麼?
透過繚繞的煙霧,我看到了這樣的一幕:孫朝陽的人在醫院或者某個農戶里找到了小傑他們,雙方立刻展開了槍戰,小傑和常青跑了,廣元被打死了,他躺在光天化日之下,烏雲一般的蒼蠅圍著他嗡嗡地飛……就這麼簡單?似乎不會。那麼真相是怎樣的呢?槍戰開始了,小傑背著受傷的廣元跑,孫朝陽的人在後面追,砰砰!槍響了,打在廣元的背上,小傑和常青放下廣元繼續跟他們交火,他們撤退了,廣元死了,小傑和常青就地埋葬了廣元,開始找孫朝陽復仇……這樣就好理解多了。可是你應該告訴我真相呀,我這麼蒙在鼓裡,你就不怕我趁不住氣,亂來一氣嗎?
「蝴蝶,我跟你透露的消息你可別告訴別人啊,當『點眼藥』的,我丟不起那人。」
「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我沖鐵子點了點頭,「劉哥,我先謝謝你。」
「不用謝,以後萬一出點什麼事兒,別把我牽扯進來就行,你們的事兒我不敢攙和。」
「能出什麼事兒?」我嘿嘿一笑,「都這麼大的人了,為句話還能去拼命?」
「那也不一定,」鐵子黃著臉咽了一口唾沫,「孫朝陽可夠黑的。」
我把整瓶啤酒給他倒在一個大杯子裡,用我的杯子碰了碰說:「他黑,誰也不白啊,哈哈。」
鐵子把那杯酒幹了,突然就紅了眼圈:「想想我真不應該,前幾天我還想那什麼……」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攥了他的手一下:「想砸我是吧?那可真是醉話。」
鐵子訕訕地搖了搖頭:「唉,我就知道胡四能跟你說這事兒……你的耳目多啊。」
「多嗎?」我笑笑說,「那是證明我可憐,大家怕我吃虧呢。」
「兄弟,不說廢話了,我還是想讓你幫我弄個吃飯的營生來干。」
「劉哥,別回市場了,咱哥兒倆泡在一起不好看,先這麼過著,以後我幫你想辦法。」
「別以後啊,要想現在就想,你又不是沒看見我都逼到什麼份上了。」
「哥們兒欠你的?」我無奈地搖了搖頭,「電話都給你了,你還想讓我怎麼辦?」
「我又不是白要你的,等我發了,全還你的,不就是萬兒八千的嘛……」
「你等等,」要不讓他去西區市場?我還真需要這麼個人呢,我逗他說,「要不給你個幹部噹噹?」
鐵子把眼一瞪,剛想反駁我,門口就響起了老七的聲音:「老大,你在哪裡?」
我伸腿勾開了門:「咋呼什麼咋呼?進來。」
老七一進門先看見了鐵子,不相信似的看了看我:「老大,你怎麼跟個『彪子』喝上了?」
鐵子剛站起來,聽了這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哆嗦著臉上的肌肉,傻在那裡。
我摔了老七一菸頭:「你他媽哪裡都好,就這點兒不好,什麼叫尊老你沒學過嗎?」
老七不服氣地橫了一下脖子:「尊他媽老,以前他『晃晃』的時候,怎麼不知道愛幼?」
鐵子幾乎笑不出來了,嘴巴咧得比河馬還大:「七弟別這樣,以前的事兒還提它幹什麼?」
老七還想刺撓他兩句,我拉他坐下了:「老七,西區那邊你去看了嗎?」
「看了,沒他媽一個猛人,就關凱一個半吊子在那裡支棱著,不頂事兒。」
「關凱是誰?」好象我以前聽誰說起過這個人。
「西區當地的,小廣沒進去之前他跟小廣混過一陣,後來『放單』了,誰也不靠……」
「我想起來了,」我記得天順提起過他,「是不是讓天順和大牙用刀砍斷胳膊的那個夥計?」
「誰砍的我不知道,好象有這麼回事兒……反正他拉倒,比咱們差遠了。」
「那麼就這樣,」我把老七的腦袋劃拉到我的面前,小聲說,「你今天下午就去找他,告訴他,你代表的是我,讓他給我辦幾個攤位,我要過去賣魚,辛苦費我給。如果他推擋說讓你去找市場管理所,你直接就走,過幾天咱們直接『辦』他。記住了,一個人也別帶,就你自己。說話要客氣,甚至他揍你,你也不要還手,後面的事情我來處理。」
「明白了。」老七很勤快,站起來就要走,我拉住了他。
「還有,讓你那幫小兄弟別來這裡瞎晃蕩了,拿下西區都去那裡上班。」
「行,」老七抓了一盒煙就走,走到門口回頭沖鐵子一呲牙,「老鐵,少喝點兒,還得做人呢。」
鐵子苦笑不得:「我知道,謝謝你啊。」
老七一出門,我拍拍鐵子的肩膀說:「怎麼樣?去西區跟著老七干吧?」
鐵子連連搖頭:「饒了我吧你就,他媽的貧下中農反起來,你地主還歹毒呢,不去。」
我攤攤手說:「那我就沒有辦法啦,眼下就這麼點活兒。」
鐵子好象被老七這一頓刺激搞得很難受,站起來喝了一杯,抹抹嘴說:「我走了,以後再跟你聯繫。」
鐵子走了,我坐著沒動,腦子像是被一把笤帚掃著,空一陣亂一陣。
老闆想進來跟我聊上兩句,見我瞅著天花板發呆,悄沒聲息地退了出去。
天上好象有過路的雲彩飄過,屋裡黑一陣白一陣,恍恍惚惚的。
今天早晨的天氣很好,陽光帶著一股清澈的黃色直射在人頭頂,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小時候在農村的田野上漫步時的情景。送我弟弟去上學的路上,我問他,你還記得小時候我領你去莊稼地里呼吸新鮮空氣的事兒嗎?那時候的天也這樣亮堂。我弟弟瞪著明亮的眼睛想了好久才說,天上有很多雲彩,別的不記得了,只記得咱們村裡有好多牛啊,羊啊什麼的……是啊,他怎麼會記得這些小事兒呢?很多曾經在我身邊發生過的事情,連我自己都記不清楚了呢。
送他到校門口的時候,我弟弟說,哥哥你以後不用再來接我了,我認識回家的路,我自己可以回家。我笑著問他,是不是這幾天我沒來接你,你生氣了?我弟弟忽然紅了臉,期期艾艾地說,不是,誰接都一樣,反正以後我要學著自己回家。我想,是應該鍛鍊他一下了,我總歸是不可能一輩子守在他的身邊吧?我答應了他。往回走的路上,我想,剛開始的時候,我可以躲在他後面看著他回家,以後他自己能回家了,我就不用接他放學了。等他畢業了,我就給他找個輕鬆一點兒的活讓他鍛鍊鍛鍊,實在不行的話,就讓他跟著我,像當年我帶著他干臨時工一樣。
快要走到市場的時候,天突然就陰了下來,我還沒來得及抬頭看看天,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沒有一絲前兆。街上的人像炸了鍋一樣到處躲雨。這是今年以來的第一場春雨,大極了,簡直可以用豪華二字來形容它。雨太大,我估計市場就跟關了一樣,沒有幾個人去那裡。我貼著牆根往家裡趕,不上班了,這幾天太累了,我想回家好好睡上一覺。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我爹正擎著一把雨傘出門,一陣風兜頭吹來,把他的雨傘一下子吹反了,我爹像是牽著一頭驢那樣,緊緊拽著傘把往前踉蹌。我幫他把雨傘整理好了,摟著他的肩膀往家裡走:「回家吧,休息一天。」
我爹不進門,還要去撐他的雨傘:「不行,我的學生們都在等著我去上課呢。」
我騙他說:「上什麼課?剛才我路過你們學校了,學生們都沒去,連個老師都沒看見。」
我爹停止了撐傘,倒頭看著我說:「這是真的?」
我打開門把他推了進去:「真的,我當兒子的還能騙你?」
我爹不再跟我犟了,收起雨傘跟我進了門。
我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幫我爹擦著水粼粼的頭髮,說:「這麼大歲數了,該退休退休吧。」
我爹憨實地一笑:「哪麼大歲數?五十多歲正是出成績的時候,我還準備干到六十呢。」
我實在不理解他,看個大門能出什麼成績?還不如來家輔導我弟弟呢。
我說:「反正我覺得你這班上得沒什麼意思,有那閒工夫干點兒什麼不好?」
我爹警覺地退了一步,直勾勾地盯著我:「什麼意思?你是不是去我們學校了?」
「去了,」我索性不跟他藏貓了,「你不教學了,你在看傳達。」
「這……」我爹的臉一下子變得蠟黃,拿在手裡的眼鏡「當」地掉在地下,「你,你混蛋!」
「罵人了吧?」我忽然感覺有些後悔,連忙掩飾道,「還教育工作者呢,不文明啊。」
「他們那是胡說八道,什麼看傳達?那是領導照顧我,讓我暫時休息一下……」
「就是就是,」我趕緊順竿子爬,「大家都這麼說,這事兒我也相信。」
我爹彎下腰想去摸索他的眼鏡,我給他撿起來,在衣服上擦了兩下,遞給了他。
我爹戴上眼鏡,忿忿地瞪著我說:「以後別在我面前提什麼退休不退休的,你爹還沒老。」
我訕笑著抱了抱他:「不老不老,革命者永遠是年輕嘛,歌都這麼唱呢。」
我爹支著鼻孔把臉轉向了窗外:「我發現你越來越不象話了……」
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跟他沒法溝通了,默默地進了我那屋。
我清晰地聽見我爹在外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都是命啊……」
這跟命有什麼關係?人老了可真是有點兒不可理喻,我搖了一下頭,無奈地笑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點匯集在一起,砸在瓦楞上不再是叮噹的聲音,而是嘩嘩的,像是潑水一樣的聲音。我躺不住了,起身來到窗前,茫然看著汪洋一般的院子。院子裡的景象讓我感覺像是面對著前海,大盆的雨水當空倒下來,剛一落地就被風吹成了漫天的大霧。臉上落了幾滴雨水,起初我以為那是從窗縫裡吹進來的,可是它越來越急促地往我的臉上落,我抬頭看了看房頂,房頂上潤濕了一大片,正從那裡漏雨。我挪開幾步,雨點就直接砸在了地上。地上的塵埃起初還能將雨點吸收,轉瞬便被雨點砸成了一撮爛泥。這房子該換了……我一邊找了個臉盆放在那裡接著雨,一邊想,等我把冷藏廠建好了,就想辦法在郊區買一套房子,我爹和我弟弟都喜歡住在郊區里,在那裡可以看見晴朗的天空和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也許我爹還能在山上養一群雞呢。那時候我也就不用擔心我弟弟沒地方玩兒了。
我聽見我爹在跟誰通電話:「不用麻煩你啦,我馬上去接他。」
那邊好象在客氣,我爹說:「不用擔心我的眼神,我能行……要不我讓大遠去。」
那邊好象說不用去人了,我爹說:「那怎麼能行?她一個女孩子家家的……」
我猛地拉開了門:「誰的電話?」
我爹握著話筒,臉都黃了:「你弟弟在學校里玩水,磕著了。」
我來不及找雨傘,疾步沖了出去,我爹在後面大聲喊:「別去啦,你弟弟快要回來了。」
弟弟,你可千萬別出什麼事兒!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趕緊去看看弟弟傷到了什麼程度。
「小楊,別跑啊。」剛衝出胡同,耳邊就響起了一個很柔和的女聲,我弟弟跟在她的身邊。
「你是誰?」我衝過去,邊問她邊抱緊了我弟弟,我弟弟在笑,看來沒什麼大事兒。
「我叫劉梅……」那個女孩羞澀地沖我一笑。
「劉梅?哦,謝謝你,」我一下子想起了她,老憨她表妹嘛,「你怎麼……」
「沒什麼,我去他們學校辦事兒碰上的。」劉梅扭了兩下身子,想走。
我弟弟拉住了她:「姐姐別走,到家了,進去……進去。」
這麼巧?怎麼單單在我弟弟出事了,你就去了他們學校?不會是你故意設計的吧?
我沖他笑了笑:「到家裡坐會兒吧,我爸爸在家呢。」
劉梅已經掙脫開了我弟弟,扭頭衝進了雨線。
雨下得越發急噪了,我和弟弟傻楞楞地望著她的背影漸漸被大雨淡化。
我摟著弟弟進了門,我爹撲上來,轉著圈兒拽我弟弟:「磕著哪兒了?」
我弟弟揉著屁股說:「跌倒了……屁股疼。」
我爹一把扯下了我弟弟的褲子:「在哪兒?」
我弟弟好象害羞了,撅著屁股往後躲:「好了,不疼了……」
我爹還是不放心,臉都要貼到我弟弟的屁股上了:「在哪兒?在哪兒?」
我拉開我爹,問我弟弟:「你是怎麼磕倒的?」
我弟弟仰臉看著天花板費力地想:「怎麼磕倒的?小強……是小強把我推倒的。」
我知道他們班裡有個叫小強的孩子,經常欺負別人,得揍他一頓!
我轉身去了我爹那屋,想找電話聯繫那五去收拾一下小強,我爹跟了進來。
我爹倚在門框上,瞪著那隻威嚴的眼睛盯著我,一動不動。我剛拿起電話又放下了。我知道我爹在生氣,他不願意看到我幹這些不上講究的事情。我不敢跟他對視,我害怕他冷不丁跳上來抽我。記得我在村里上小學的時候,我弟弟被村裡的一個壞孩子用一根繩子套著脖子牽著走,還讓他學狗叫,有同學告訴了我。我趕過去的時候,我弟弟正跪在地下笑眯眯地往前爬,見我來了,他不但不站起來,還衝我「汪汪」叫了兩聲。我羞憤交加,撿起一塊石頭就把那個壞孩子砸倒了。他家的大人來了,把我踹到地上,一腳一腳地踢我的肚子,我沒有機會站起來,就抱住他的腳下了口。他求饒我也不撒口,直到我爹聞訊趕來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才饒了他。為這事兒我爹花了不少錢,因為他們父子一個住了醫院,一個在小腿上縫了十幾針。可那時候我爹沒怎麼批評我,晚上還給我拉了一段二胡,是《馬刀舞曲》。
我待業在家的時候,有一天出門閒逛去了,我弟弟就一個人跑出來找我,被街上的幾個小混混截住了,讓他回家拿錢給他們買煙抽。我弟弟就帶著他們回家了,正在到處找錢,我回家了。小混混們剛想跑就被我抓了回來,一個個全踹成了鼻涕。這一次惹了大麻煩,人家的家長找來了,立逼著我爹拿醫藥費。我爹幾乎給人家下跪了。錢沒少拿,還送了不少禮物給人家。那時候我們家窮啊……我爹把我捆在院子裡的槐樹上,抽了我個昏天黑地。
「你不是要打電話嗎?打呀。」我爹又把眼鏡拿在了手裡,用衣服角扭著鏡片。
「打什麼打?」我笑了笑,「剛才一時衝動,現在消氣了。」
「大遠,我可告訴你,二子這種情況受點兒委屈那很正常,可是你再亂折騰,就不正常了。」
「就是就是,什麼事情也得將就人,小強的腦子也不夠使嘛。」我傻笑著走了出來。
我弟弟能夠照顧自己了,他已經換了一身乾衣服,乖乖地坐在沙發上看起了電視。
我過去摟著他的脖子,讓他的腦袋貼在我的胸口上,問他:「那個姐姐怎麼去的你們學校?」
我弟弟想了想,倔強地硬了一下脖子:「不告訴你,姐姐不讓。」
這不就來事兒了?我估計我弟弟肯定跟劉梅有什麼秘密。
「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是她去你們學校接你了。」
「不是,」我弟弟用力掙出了他的腦袋,「是我讓她去接我的……」
「吹牛了吧?人家憑什麼聽你的?」
「她就聽我的,」我弟弟急了,臉漲得通紅,「她經常去接我放學,誰讓你不去接我的?」
「我那不是忙嘛,」我的臉一熱,「今天下雨她也去?」
我弟弟不抗我這麼「化驗」,瞪著清澈的眼睛告訴我說,前幾天劉梅就經常去他們學校找他,老是問,你哥哥對你好不好,以前是幹什麼的,現在脾氣怎麼樣。我弟弟就說,我哥哥對我好,以前在北京當煉鋼工人,脾氣可好了,從來不發火,還經常給他買小人書,給他唱歌聽。劉梅就問他,最近他怎麼經常不來接你呀?我弟弟說,他忙,要蓋個比廣場還大的冷庫。從那以後劉梅就每天去接他放學。我生氣地問我弟弟,你不是說都是爸爸去接你的嗎?我弟弟說,是姐姐讓我那樣說的。我頓時明白了,這事兒我爹應該知道,心裡不由得有一絲不快,這叫什麼事兒嘛。
我跟我弟弟在這間說話,我爹沒出來,我估計他在那屋聽著呢。
我沒管他,繼續問我弟弟:「今天怎麼這麼巧?你一磕著,她就去了。」
我弟弟樂呵呵地說:「老師問我,你們家誰有空來送你回家?我說,我嫂子。」
我操,來不來你就有嫂子了……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回我的房間裡躺下,滿腦子全是芳子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幾乎脹破了我的腦子。怎麼辦?看樣子我想要跟芳子談戀愛得費一番周折。橫下一條心不理我爹這面?那怎麼能行?我不能再惹他生氣了,長這麼大,我還沒有認真的聽過他一次話呢……那怎麼辦?讓劉梅就這樣一步一步的走進我們的生活?這怎麼可能呢?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她,她讓我想起了市場上那些賣襪子、賣草帽、賣褲衩的女人,儘管她長得一點兒也不難看……不想了,亂。
外面的雨聲小了,電視機的音量就大了起來。
我聽見一個尖嗓子在叫喚:「賜給我力量吧,我是希瑞--」
另一個粗嗓子在喊:「我是考爾!」這個聲音是我弟弟。
那個尖嗓子接著我弟弟的話說:「我是水晶城堡的保護者。有一天我獲得了奇蹟般的秘密,只有三個人知道我的秘密,他們是希望之光,拉茲夫人和考爾,我和其他的朋友們一道,為解救以希利亞,與罪惡的霍達克進行著戰鬥!」
「考爾,」我推開門眯著眼睛看我弟弟,「我發現你長大了,嗓子都變聲了。」
「走開走開。」我弟弟仿佛沉浸在電視的劇情里,眼睛瞪得像燈泡。
「考爾,占用你一點兒時間,」我厚著臉皮坐在了他的旁邊,「以後別讓姐姐去接你了,我去。」
「真的?」我弟弟轉過了臉,很驚喜的樣子。
「真的,再忙我也去。」我突然發現,還是我在他的心裡占的位置重要。
「那好吧,你玩兒去吧,我要看電視,」我弟弟又轉回了頭,「我是考爾!」
我滿意地回屋躺下了,是啊,我是他哥哥,我不能允許別人占據我的位置。
沒想到,我許下的諾言,一直沒有兌現,直到他悄然離我遠去。
②《人在江湖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