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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藐視對手的下場

2024-06-12 04:59:16 作者: 於寧

  我沒想到,我竟然會被一個我壓根就沒注意的人殺了個措手不及。

  我記得在監獄裡的時候,有一次我和胡四、小傑他們閒聊,小傑說,將來在社會上混,首要的是心恨手辣,不管他是什麼來路,擋我的道兒,一律干倒。胡四說,根據我的研究,江湖上最大的兇險就是對潛在對手的漠視和忽略,往往你最不注意的人就是要放倒你的人。當時我還笑話胡四,我說,你一個白面書生懂什麼江湖?誰傻到連哪個是對手都看不出來?這次我是徹底服了胡四。

  事情出在老七身上。

  我跟鐵子喝酒的時候,老七就給我打來了電話,鐵子接的,趾高氣揚地問是誰?我聽出來是老七的聲音,就把大哥大拿過來接起了電話。老七說,關凱對他很冷淡,說有什麼事情讓我親自去找他。我早有預料,這很正常,在社會上混,誰也不是白給的。我就對老七說,你回來吧,抽時間我去找他。放下電話我就把這事兒給擱下了。我想,這不是首要問題,拿下關凱是早晚的事情,甚至不用我出面。結果,沒出一個星期就來事兒了。

  我是個象棋迷,儘管下得比較臭,可還是非常喜歡。以前金高喜歡跟我來兩盤,我們兩個半斤八兩,經常被旁邊看眼兒的人笑話,說我們是倆狗熊他爹。金高走了,我身邊的人就沒有一個喜歡下棋的了。因為在監獄的時候,我跟那五下過棋,就逼他陪我下,那五無奈,就胡亂陪我玩兩盤,如果我不悔棋的話,基本不是他的對手。這小子也是個一根筋脾氣,每當我要悔棋,他就跟我瞪眼,仿佛我要搶回的是他這個月的獎金。這次我又悔棋了,那五不讓,我倆正在拉拉扯扯,桌子上的電話就響了。我停住手,讓那五去接電話,我想胡嚕了棋盤,跟他重新來。

  那五抓起電話聽了兩句,捂著話筒,臉色慌張地回過頭來:「找你的,口氣很硬。」

  我一皺眉頭,莫非出事兒了?警察還是孫朝陽?我清清嗓子接過電話:「我是楊遠。」

  那頭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能到我這裡來一下嗎?我想跟你談談。」

  

  聽這意思不像是警察的口氣,我問:「你是誰?朝陽哥的人?」

  那邊的口氣很冷淡:「你說的人我不認識,我叫關凱。」

  原來是這小子。我有點兒不高興,你他媽什麼級別,敢跟我用這種口氣說話?

  我冷冷地問:「有事兒嗎?」

  關凱也同樣冷冷地回答:「有事兒,你的人在我這裡鬧事兒,你必須過來。」

  我的頭皮一麻,我沒讓我的人去鬧事呀,又發生了什麼?

  「你讓我的人聽個電話。」

  「別跟我拿架子,你就說你來不來吧,我沒時間跟你羅嗦。」

  「那好,我馬上到。」我掛了電話,轉身問那五,「老七呢?」

  「走了啊,」那五不解地問我,「你不是安排老七去找關凱了嗎?」

  我轉身就走。明白了,老七這小子背著我去找關凱了,他的脾氣我了解,這一定是他以為關凱是個軟柿子,想直接去把他砸挺了,也好在我的面前表功。這不是他媽的扯淡嘛,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我估計他現在一定是被關凱扣在那裡,動彈不得,也許正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求饒呢。關凱這麼辦是什麼意思?想連我也扣在那裡嗎?不大可能啊,除非是他不想在港上混了……從他打電話這個舉動來看,他沒那麼打算,如果他真的那麼打算了,是不會這麼明的,因為我會做好準備的,我回不來,他也就不用混了。既然這樣,我必須一個人去,讓他明白明白楊遠的膽量。

  我的心裡有數了,把別在腰上的槍重新鎖進了抽屜,對那五說:「你馬上給林武打電話,讓他帶著他所有的兄弟到胡四飯店集合,聽我的消息,如果半個小時以後沒有我的消息,讓他帶人直接去西區市場找關凱。」

  那五的臉又黃了:「遠哥,又出麻煩了?」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臉:「咱們不麻煩,是有人要麻煩了。」

  那五囁嚅道:「春生他們都在這裡,讓他們先跟你一起去?」

  我想了想,邊往外走邊說:「讓他們去胡四飯店跟林武的人集合,全聽林武的。」

  我把車調了個頭停在西區市場的大門口,左右看了看,發現這裡的地形很好,萬一有什麼麻煩,我一上車就可以衝到一條寬闊的馬路上,從這條馬路到胡四飯店用不了五分鐘。關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應該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在社會上混的幾個有點兒名聲的我全知道,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還做過什麼猛一點兒的事情來。不過那也不能太大意了,還不知道老七是怎麼砸的人家呢。必須冷靜,了解了情況才能胸有成竹地開始下一步的動作。我以前就打聽過,關凱跟我一樣,也有一間倉庫兼辦公的房子,是在魚市的盡頭,那裡很僻靜,聽說他們經常在裡面賭博。我走到一個賣菸酒的攤位,買了一根拇指粗的雪茄,費了兩根火柴才把它點上,猛吸了兩口,慢慢走近了那間房子。

  站在門口聽了聽,裡面沒有一絲動靜,我聽到的只有自己沉靜的呼吸。

  這棟房子沒有台階,我可以直接推門進去。

  剛想過去推門,門就被人從裡面拉開了,一個比林武還高還壯實的黑大個站在了門口。

  看來這個人就是關凱了,我沖他伸出了手:「呵呵,是關凱兄弟吧?」

  「蝴蝶?」黑大個握了握我的手,「我是關凱,請進。」

  「老大,你可來了!」老七的臉像一隻被踩了一腳的烤地瓜,幾乎看不出來表情了。

  「我來了,」我沖他壓壓手,讓他坐下,回頭瞥了關凱一眼,「怪我啊,我這兄弟太毛愣了。」

  關凱皺著眉頭哼了一聲:「是啊,腰裡別個死老鼠就想裝個打獵的。」

  我被他嗆了一下,心裡很不是滋味,訕笑道:「沒有數啊,呵呵。」

  關凱用腳勾過一把椅子,傲然一點兒頭:「坐下說話。」

  我突然感覺自己來得很唐突,心裡隱約有些後悔,訕訕地說:「但願我來得還算及時。」

  關凱還沒說話,側面就響起一個聲音:「蝴蝶,我也在這裡。」

  建雲?他怎麼也來了?我這才看清楚,側面的牆根站著不少我的人,連孔龍也在這裡。幾個不認識的人抱著膀子冷眼站在他們對面。大昌也在這裡,他的臉比老七好不到哪兒去。我的心不禁有些發涼,我是不是低估了我的對手?

  建雲見我突然楞在那裡,拘謹地給我讓了個座:「我也是剛來,凱子喊我過來的。」

  我鎮靜了一下,回頭沖關凱笑了笑:「你們早就認識?」

  關凱沒有回答我,倒頭對他的人說:「帶遠哥的人去外面找個地方坐著,我跟遠哥談話。」

  老七一下子躥進我們的人堆里:「太謝謝凱哥了……」

  關凱伸出一根指頭點了他一下,看我一眼又把指頭反了上來沖他勾了勾:「你過來。」

  老七的表情從聲音里反映出來了,他在哭:「遠哥,我這可全是為了你啊……」

  我讓他坐到我的身邊,讓開道讓別人出去,使勁擰了他的大腿一把。

  「蝴蝶,你跟凱子這是怎麼了?」建雲關好門,回頭問我。

  「這裡面有誤會,」我轉向關凱,咬著雪茄做了個抱歉的表情,「你說呢?」

  「有誤會嗎?」關凱忽地站起來,一把拉開了旁邊的一個門,「看看這是什麼?」

  從屋裡走出了兩個面無表情的人來,那兩個人懷裡抱著一大堆砍刀、管叉、鐵棍之類的東西。有幾件我很面熟,大昌手下的幾個兄弟經常揣著它們。大昌,你沒長腦子嗎?你怎麼也不問問我就來了?我沒有話說了,心裡一個勁地罵老七,你這個混蛋,什麼年代了還玩兒這個?這些破逼玩意兒只能嚇唬嚇唬那些小混混,辦這樣的事情這不是一堆垃圾還是什麼?用眼睛的餘光掃了怒氣沖沖的關凱一眼,我的心裡不禁蔑視了他一把。就算老七辦了點兒不上講究的事情,你這麼趁不住氣,也沒有什麼深度啊,沖這點我料你混不出西區的。關凱好象從我的表情中看出來我對他的蔑視,皺著眉頭讓那兩個人放下懷裡的東西,不經意地使了個眼色。這逃不過我的眼睛,我發現,關凱想對我採取點什麼措施。怎麼辦?先下手?我下意識地夾了夾胳肢窩,什麼也沒有,發稍一豎,我怎麼這麼大意?連傢伙都沒帶!

  建雲似乎也看出了什麼端倪,搓著手在一旁說:「二位小哥,我也基本明白髮生了什麼了。我看這裡面還就是有點兒誤會……蝴蝶這個人我了解,他不會讓手下的弟兄直接幹這樣的事情的。凱子我也得謝謝你,你是個講道理的人,出現了這樣的誤會先讓我來看看,這真讓我感動。這樣吧,就算二位小哥給老哥我一點兒薄面,都消消火,我給你們擺上一桌,大家一笑泯恩仇,這事兒就當它沒發生。蝴蝶,我也提點小建議,揍老七一頓,這事兒就算完了。」

  「就這麼簡單?」關凱橫了建雲一眼,「你當大哥的就這麼處理事兒?」

  「凱子,我可不是什麼大哥……」

  「別來這套,」關凱從建雲的臉上把目光挪向了我,「我想聽聽蝴蝶的意思。」

  「呵呵,那你的意思呢?」當時,我確實有些不自在,索性把球踢了回去。

  關凱好象早已打好了腹稿,張口就來:「我的意思很簡單,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我關凱也是在道兒上混的,不明不白就讓一個啥都不懂的傻逼嚇唬了一頓,心裡不平衡。聽說你蝴蝶也是從山上下來的,有些江湖規矩你不會不明白,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就得按道兒上的規矩來。沒別的意思,拿錢賠面子,以後還是好兄弟。」

  這小子也太沒有數了,我怎麼會讓你壓住了呢?論什麼你都不是個兒呀。

  可暫時我必須低一下頭,我輕描淡寫地沖他笑了笑:「你想要多少?」

  關凱一咧嘴:「五萬。」

  你他媽的命值不值五萬還是個未知數呢,這不是獅子大開口嘛,我淡然一笑:「可以。」

  「拿錢吧,要現金。」關凱的手指在桌子上輕輕地敲起了鼓點。

  「這麼著急?」我在盤算著怎麼能夠先從這裡走出去,然後殺回來,讓他給我五十萬。

  「拿我當小廣了是吧?」我只覺得頭皮一疼,剎時明白,腦袋上頂了一把冷冰冰的手槍。

  我料定他不敢開槍,這套把戲很低級,全是我玩剩下的。想是這麼想,當時我還真的有些發蒙,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傢伙憑什麼敢於對我採取這种放肆手段?我想偏一下頭,覺得那樣很沒意思,我不應該害怕他。我歪著腦袋看他,眼睛一眨不眨。旁邊的那兩個人猛地圍了上來。突然,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一條黑影破窗而入,我的眼前一花,就看見那條黑影從胸前的槍管里噴出了一團紅色的火焰,我幾乎沒有聽到槍響,對面的一個人就跪倒了。我感覺到頂著我的那把槍沿著我的太陽穴一滑,突然意識到我的機會來了,剛一動作,就看見這條黑影是林武!他咬著一根牙籤,仰著下巴,自上而下地將一根帶著很多孔的槍管壓在了關凱的眉心。我一陣輕鬆,下面的動作幾乎全是下意識的,腦袋讓開關凱的槍筒,左手一打他拿槍的右手,右手就抓住了他的腿彎,他倒地的同時,手槍也到了我的手裡,我直接一個箭步跨過去,右腿跪住他的脖子,雙手抓槍頂在了他的腦袋上。林武的槍還壓在關凱的頭上,眼睛卻瞄著旁邊。

  這一剎那的變故似乎把關凱嚇懵了,眼睛一下子沒有了光彩,躺在地下像一頭死豬。

  另一個人手提著一根管叉,緊貼在牆面上,嘴巴張得像一個醜陋的山洞。

  林武一腳將跪在地上發傻的夥計踢倒,槍筒直接頂上了靠牆那個人的胸口:「放下傢伙。」

  那個人聽話極了,眼睛看著林武,戰戰兢兢地把管叉放在了地下。

  林武吐了牙籤,裂開胸口將那把槍揣了起來,我這才看清楚,他用的是一把蘇制摺疊式衝鋒鎗。

  「起來吧。」我鬆了一口氣,左手拍拍關凱的臉,右手把他的槍直接別在了自己的褲腰上。

  「雲哥,給這個彪子包紮一下。」林武用腳勾了勾躺在地下的那個人,「老七,出去看著人。」

  「林子,你他媽來的可真及時,晚一步你就見不著我了……」

  「及時個屁,」林武踹了呆坐在椅子上的關凱一腳,「這個人我了解,他沒有殺人的膽量。」

  老七好象還沒有反應過來這短短几秒鐘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看看林武,看看我,再看看同樣傻在那裡的建雲,口裡直抽涼氣。我推了推建云:「雲哥,你不是在部隊上學過包紮嗎?快呀,給這位兄弟包紮一下。」

  建雲這才回過味來,抬手猛拍了自己的腦門一下:「暈了暈了,我他媽徹底暈了。」

  老七還站在那裡發愣,我當胸給了他一腳:「滾出去看著人,裝得輕鬆點兒。」

  林武把皮衣拉鏈拉到脖子上面,一屁股坐在了關凱的對面:「你知道你惹的是誰嗎?」

  關凱一臉沮喪地瞄了我一眼:「林哥,我真不知道蝴蝶跟你的關係。」

  「這次知道了?」林武伸出中指猛勾了他的下巴一下,「你他媽這麼十個也不是他的對手!」

  「林哥,我已經『作』下了,你看怎麼辦?」關凱開始哆嗦,他似乎顯露了原形。

  「知道黃鬍子的結局嗎?」林武矜持地把腳蹬在他的膝蓋上,「跟他學著點兒,趕緊走人。」

  「遠哥,」關凱不是黃鬍子,他懂得見風駛舵,「我不想走,我要給你當小弟。」

  我把掉在地上的雪茄重新叼在牙齒上,沖關凱一笑,轉頭問林武:「哥們兒,你這速度也太快了嘛,我跟咱家兄弟這剛開始談生意你就來了,這不是不給咱家兄弟機會嘛,呵呵。」林武說他會孫悟空的筋斗雲,一個蹦跳起來說到哪兒就到哪兒,我嘿嘿一笑,換個話題問他,「換『設備』了?我怎麼發現你剛才拿的這把槍很面熟呢?」

  林武笑了:「管子你不是認識嗎?是他的,還記得他喝醉了要跟我拼命的時候,就舉著這玩意兒嗎?」

  我想起來了,這支槍是管子通過他以前的戰友從越南那邊弄來的,威力比那些破獵槍厲害多了。

  建雲幫大腿上挨了一槍的那個夥計包紮好了,林武問:「骨頭斷沒斷?」

  建雲撇了一下嘴巴:「還好,就是窟窿太多了……你槍法好。」

  我漫不經心地嘬了嘬牙花子:「雲哥,麻煩你送他去醫院,去遠一點兒的。」

  那夥計如逢大赦,扶著建雲的肩膀,一瘸一拐地顛了出去。

  關凱見我們不理他,心裡很沒底的樣子問我:「遠哥,你看咱們這事兒?」

  我裝做剛剛想起還有他來的樣子,呵呵一笑:「沒事兒了,明天給我安排幾個攤位。」

  關凱咕咚跪在了我的腳下:「遠哥,今後我就是你的人了!」

  我拉他起來,摸著他的肩膀說:「你的錢我一分不要,我只需要在這裡再安個家。」

  林武上下拉著他的拉鏈,一字一頓地說:「你聽著,想死的話就繼續跟我玩兒。」

  關凱慌忙點頭:「林哥,你知道我這脾氣,你們這麼一來我還敢嗎?」

  出門的時候,老七正晃晃張張地往裡走,關凱沖後面湧上來的人喊道:「全回去,沒事兒啦!」

  那幫人可能是看出來關凱失魂落魄的樣子,還想往前湊,林武指著他們後面喊了一聲:「收工!」

  人群後面,林武的兄弟和春生他們,黑壓壓地站滿了魚市,人手一件包著傢伙的衣服。

  直到我和林武走近了停在門口的車,關凱才狼嚎般的嚷了一嗓子:「遠哥,明天我等你!」

  林武是開著我送給胡四的車來的,讓我上他的車,我笑笑說:「我見了你的車就難受,四哥滾我。」

  林武不讓我走:「怪不得胡四說你不『靠膀』呢,不願意跟弟兄們坐在一起了?」

  我不是不願意跟他們坐在一起,我是太忙了啊,他們整天喝閒酒。

  好歹掙脫林武,我上了自己的車,老七腆著臉想跟我上車,我一腳把他踹了下去。

  回到市場,剛進門坐下,那五就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遠哥,你怎麼回來了?我剛把人安排好呢。」

  我揮揮手讓他出去:「行了行了,一會兒你和大昌還有老七都過來,我給你們開個會。」

  老七不走:「閻八和青面獸又打起來了……」

  我實在是不願意再攙和他們的事情了,猛地一拍桌子:「滾!」

  屋裡靜了下來,風從門縫裡鑽進來,嘶嘶叫著,像是有無數條小蛇在拼命地往裡鑽。我找了些報紙,想要去將那些透風的地方堵住,可是找了很長時間也沒能找到風到底是從哪裡鑽進來的。我扔了報紙,咬緊牙根,把腦袋頂在牆角上,使勁地閉了一下眼睛。冷汗就在這個時候出來了,我能感覺到我的額頭上全是冷汗……風吹在額頭上,涼颼颼的,冷汗瞬間沒有了。風又從我的脖頸里鑽進了我的衣服,身上開始發涼,似乎有雞皮疙瘩出來了。我是不是害怕了?按說不至於啊,我什麼樣的風浪沒有見過?腦袋上被槍頂過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我驀然警醒,是的,我真的害怕了,我發自內心的害怕。萬一剛才我稍不留心,關凱一激動,手指只需要那麼輕輕一勾……冷汗又出了一身。

  老七,別怪我不講義氣,我不能留你了,我熱愛生活,我不想那麼快就死。

  我坐回來,用沙發上的一件軍大衣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冷不丁有點兒悲傷的感覺。

  肚子那裡給一件硬物硌了一下,我伸手一摸,是關凱的槍,很醜陋,是用車床做的仿五四。

  就這玩意兒差點讓我完蛋……我嘆口氣將它戳進了沙發底下。

  BB機響了,我摘下來看了看號碼,本市的,但是很陌生,回不回呢?應該回,說不定是小傑的,現在我最迫切的是想要知道他到底在哪裡,他們到底遭遇了什麼。可能是剛才摔關凱那一下子用力過猛的緣故,我的腰很疼,一起身差點兒把我疼坐下。我扶著腰探手抓過電話,撥回了那個號碼。裡面不說話,我預感到這是芳子。

  「喂,你說話呀。」很奇怪,我的聲音很溫柔,類似女人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

  「……」那邊好象開了一下口,但是馬上沒有一點兒聲音了,好象是捂住了話筒。

  「是芳子嗎?我是楊遠啊。」我斷定是她,沒有人會這樣給我打電話的。

  「遠哥……」果然是她,「你能出來一下嗎?我想跟你談點事兒。」

  「你在哪裡?我馬上過去找你。」

  「不遠,你過了海天路,我就在岔路口等你……」

  「好,馬上到。」我掛了電話就往外沖。

  走得急促了一點兒,衣服角被門掛住了,一下子把我拽了個趔趄。

  閻坤正往上走,一把抱住了我:「又想走?你就不會在這裡多少呆會兒?」

  我推開他,繼續跑,閻坤緊攆幾步追上了我:「遠哥,就耽誤你三分鐘……」

  我回身給了他一巴掌:「一分鐘也不行,我他媽沒時間整天伺候你!」

  「楊遠,難道我在你的眼裡連一泡狗屎都不如?」閻坤急了,一把揪住了我的衣服領子。

  「撒手!」我站住了,「閻八,你他媽給我撒手……」

  「不!你必須給我一個說法!」閻坤的手上越發用力,「不然你今天哪裡也別想去!」

  「我操,」我被他氣糊塗了,笑都笑不出來了,「閻坤,你撒手,我真的有急事兒。」

  「不撒手!」閻坤騰出一隻手來,往後一摸,竟然摸出了一把寒光閃閃的軍刺來,「除非你把我的手剁下來!」

  我把手在眼前推了推,無奈地說:「你行你行……要是我不聽你的呢?」

  閻坤幾乎是咆哮著說:「不聽我的,你就殺了我!」

  我伸出了一隻手,慢聲細語地說:「把刀給我,我要殺了你。」

  閻坤鬆開手,雙手托著軍刺,猛地往我眼前一送:「來吧,你殺!」

  我殺你娘那個逼呀,我要去見我心愛的女人,這事兒比殺你可有趣多了。

  傻逼孩子,你自己玩兒吧,我得走了,我趁他不注意,撒腿就跑。

  閻坤跑得比我快,一下子就搶到了我的前面:「遠哥,我真的沒有咒念了,你就幫幫我吧。」

  我實在忍不下去了,大口地喘著氣,把手猛地伸向了他:「把刀給我。」

  閻坤又重複了他剛才的那個動作,我一把拿過軍刺,揮刀砍在了他的肩膀上。

  「遠哥,你砍我?」閻坤愣住了,眼睛睜得巨大,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你真的下手了?」

  「我真的下手了,」我提著軍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還不滾蛋?」

  「我不相信!」閻坤摸著被我砍得露出鴨絨的麵包服,雙手亂舞,「你不是那樣的人!」

  我丟下軍刺轉身就走,去你媽的,肉還沒夠著呢,裝你媽的什麼純純。

  我突然感覺脖子被人摟住了,閻坤,你還真他媽來事兒了?我剛想把他背過去,就感覺肚子一涼。

  他捅了我!我能感覺到,這一刀很深,因為肚子很深的地方都在涼著。

  我回過頭來,閻坤正提著軍刺渾身發抖:「遠哥,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是不是臉色很難看?那一刻,我竟然有一種想找一面鏡子來看一看的衝動。

  我低下頭看了看被他捅破的皮衣,那裡有很精緻的一條小口子,像一葉裂開的花瓣。

  閻坤似乎站不住了,臉色慘白,軍刺「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這聲音很尖利,像一聲鳥叫。我的耳朵里全是這樣的聲音,仿佛大群的鳥兒掠過我的頭頂。有液體順著褲腿往下流,我下意識地踩了踩腳,鞋子發出「咕唧咕唧」的響聲,我知道我的鞋子裡裝滿了鮮血。

  我握住已經被噴涌的鮮血粘得很粘稠的皮衣口子,沖他一笑:「送我去醫院。」

  鐵窗外面不知道是誰在唱歌,聲音像一根燒過的細線,斷斷續續的,楊遠又一次沉默了。

  我歪頭看了看鐵窗,外面漆黑一團,夜已經很深了。

  楊遠好象也在看窗外那一方巴掌大的天空,眼神安詳而寧靜。

  「遠哥,我不明白,」我把身子往前湊了湊,小聲說,「閻坤這麼扯淡,你怎麼不廢了他?」

  「呵,」楊遠將很長的一截菸頭彈向窗外,黑暗中劃出一道火紅的弧線,「這就是我跟你們不一樣的地方。」

  「那也不能饒了他呀。」我不懂,憑什麼不收拾他?

  「他不是故意的……」楊遠閉上了眼睛,「何況我沒死。」

  外面的歌聲又飄了過來,一個沙啞的低音在唱:「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沒有人能夠隨隨便便成功……」這傢伙唱得好極了,不仔細聽跟電視裡放出來的聲音一樣。在這樣的歌聲里,我看見有一個人在如霧的黃塵中奮勇邁動著腳步,他甩動雙臂,拔起滯重的雙腿,卻又走得非常輕盈,如同一隻迎著夜風飛翔的鳥兒。這個人越走越遠,最後變成了一粒輕沙,淹沒在滾滾而來的黃塵之中。風漫捲著黃塵一忽天上一忽地下,讓我分不清楚這是白天還是黑夜,只覺得四周都是風的哨音,夜色顯得更加悽厲,更加猙獰。一陣鐐銬碰撞聲傳來,我驀然發覺,夜空很寧靜,沒有風。

  楊遠突然坐直了身子,用一根指頭點著隔壁,問我:「他可憐嗎?」

  我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茫然地搖了搖頭。

  楊遠猛地把手攥成了拳頭,就勢一揮:「不可憐!他是一隻瘋狗。」

  「遠哥,當初他捅你一刀的時候你就應該廢了他,依照當時的情況,你算正當防衛。」

  「當初我沒直接干他,是因為我還沒發現他是只瘋狗……」

  我攥著傷口,很鎮靜地往四下看了看,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剛才發生了什麼。是啊,他們怎麼會注意到什麼呢?誰會想到我跟閻坤之間還會出現這麼血腥的場面呢?我沒有讓閻坤上來扶我,就那麼邁著沉穩的腳步往外走。閻坤不見了,他跑了……後來他跟我解釋,他害怕碰上我的人直接把他打死。那時候我的腦子裡沒有了閻坤,只想早點兒去醫院,我明白自己傷得不輕,因為我連喊計程車的力氣都沒有了,喉嚨里發出來的聲音,微弱得像嬰兒。我不能在街上打車了,我必須用最後的力氣自己開車去醫院……可是我摔倒了,直挺挺地躺在車下。

  有人在用力煽我的臉:「兄弟,挺住!我來了,活著,沒事兒的,別睡覺,別睡覺!」

  我吃力地睜開了眼睛,是李俊海……耳邊嘈雜的聲音讓我知道,我是躺在了急救室里。

  我冷……給我被子啊,可是我說不出話來,到處都是飄飛的雪花。

  你別睡覺--李俊海的聲音要脹破了我的耳膜,我聽見他在喊,堅持住!千萬不能睡覺,睡過去你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是,我不能睡覺,我要活著,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辦完,我想讓我爹和我弟弟過上好日子,我想知道小傑和廣元在哪裡,我想知道孫朝陽想把我怎麼樣,我甚至還想知道閻坤去了哪裡,他是否被我的兄弟殺死了……我喘不動氣了,嗓子眼被汩汩而出的鮮血堵住了。眼睛被人扒開了,我能感覺到一隻小手電在照我的眼睛,我還能聽見李俊海在問,他怎麼樣了?能救過來嗎?一個聲音在說,他休克了……四周的雪花融化了,太陽懶洋洋地冒了出來,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溫暖極了,我飛在天上,一點兒一點兒地被太陽吸引過去,越來越近,我幾乎能夠抓住太陽的邊緣了。

  是誰躺在那裡?他躺在一張床單上,床單的四周雪一樣的潔白,床單的中間是一汪鮮血,如同夕陽照著的湖水。他是誰?他為什麼在鮮血上面躺得這麼安詳?我看清楚了,是我,是我閉著眼睛靜靜地躺在那裡,慘白的無影燈照著更加慘白的我。我不是已經死了嗎?為什麼我還能如此清晰的看見自己?那一刻,我相信了鬼魂說,直到現在我都相信,人的確是有靈魂的……後來我看診斷書,知道當時我是失血性休克,也就是已經靠在了死神的肩膀上。

  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天以後了。

  那天的陽光特別好,刺得我不得不睜開了眼睛。

  睜眼之前我就感覺到有一隻柔軟的小手在握著我的手,暖流一股一股地傳送到我的身體裡。

  「芳子,你來了?」我捏了捏自己的手。

  「啊?遠哥……你醒了,」芳子一下子抽回了她的手,「海哥,快進來!」

  「兄弟,你終於活過來了,」李俊海衝進來,猛地跪在了我的身邊,「你可嚇死我了!」

  「沒事兒,」我咧了咧嘴,「你是什麼時候出來的?」

  「還他媽管這些事兒呢,」李俊海轉身又衝出門去,「大夫,楊遠醒過來啦!」

  我想坐起來,可是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我費力地歪了歪腦袋:「芳子,扶我起來。」

  芳子的眼淚把我的手淹得像剛洗過,她用另一隻手按住了我的肩膀:「躺好了……」

  我不想在她的面前這樣軟綿綿的躺著,我繼續捏她的臉:「讓我起來。」

  「你起個屁呀,」李俊海回來,把我蓋在身上的被子一掀,「自己看看,你起得來嘛。」

  「這是怎麼了?」我看見我的肚子上插了兩根細細的管子,「不是縫好線了嗎?怎麼還……」

  「咳,你以為這是皮外傷啊,你被割去了肝尖……」

  「海哥,求求你別說了……」芳子一把捂住了李俊海的嘴巴。

  門開了,一個面目慈祥的老大夫走了進來,先沖我一笑,接著拉過被子給我蓋住肚子,摸著下巴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小伙子命大啊,再晚來幾分鐘就沒命了……也沾了年輕的光啊,好好養著吧,過兩天去普通病房。」

  我說了聲謝謝,問李俊海:「這事兒沒讓我爹知道吧?」

  李俊海說:「你放心,我讓花子去跟老爺子說,你去南方出差了,手術的字是我簽的。」

  芳子好象在這裡呆不住了,捂著臉跑了出去,走廊上隨即傳來嚶嚶的哭聲。

  大夫囑咐李俊海少跟我說話,感覺疼就去領杜冷丁,說完走了。

  我的心如刀鉸,不知道是因為芳子的哭聲還是因為我自己的傷痛。我這邊沉默著,李俊海就在旁邊顛三倒四地說,本來他解教那天想直接來找我,可是劉三非要先去他家安頓下再說。他拗不過劉三,就去了他家,中午在他家吃了點兒飯就來找我,正好看見我躺在車輪子底下,旁邊沒有一個人,我好象是剛躺下的樣子。他以為我喝醉了,一攙扶我就摸了一手掌血。他不會開車,就跑到鐵皮房喊人,正好花子跟一個客戶在那裡談事兒,直接就把我拉來了醫院。花子沉不住氣,一個電話把胡四和林武他們喊來了,後來林武給芳子打電話,埋怨她不分時候亂找你,還罵她是個克夫命……芳子一直在陪著你,兩天沒挪地方。花子現在和林武他們正帶人到處抓閻坤,想就地處決了他。

  「俊海,我現在不能動,你去把花子和林武找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你現在身邊離不開人,有話我給他們打電話就是了。」

  「也好,」我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讓他們別找了,這事兒太掉價了,以後再說。」

  「這怎麼能行?至少得把他抓回來讓他包醫藥費啊。」

  「你不懂我的意思,我不想驚動警察……你明白了?」

  李俊海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個人正往裡走,李俊海側身讓過他,警覺地站在門口看他。

  這個人穿著病號服,佝僂著胸沖我點了點頭:「遠哥,醒過來了?」

  是強子,我知道他一直在住院,沒想到他也在這個醫院裡,我笑了笑:「你也在這裡?」

  強子摸了摸胸口:「我快要出院了……這他媽誰幹的?不想活了他?」

  我搖搖頭:「呵呵,沒什麼,一點兒誤會,你是怎麼了?」

  強子神情詭秘地轉了兩下眼球:「我也沒什麼,讓幾個東北人打了一槍。」

  我裝做憤怒的樣子皺了皺眉頭:「這他媽什麼世道,人找到了嗎?」

  強子乜我一眼,轉話說:「朝陽哥昨天來看過你,你還沒醒……朝陽哥要給你報仇。」

  這就是傳說中給雞拜年的那隻黃鼠狼吧?我說聲謝謝,閉上了眼睛。

  強子訕訕地繞著病床轉了幾圈,說聲保重,搖著頭走了。

  我恢復得很快,一個星期以後,肚子上的兩根管子就拔掉了,十天以後就可以由人攙扶著下床活動了。

  芳子一直陪著我,她似乎拿自己當了我的未婚妻,這讓我在悲傷之餘感到竊竊自喜,甚至慶幸我的這次受傷。

  她很溫柔,像一隻小貓,除了偶爾幫我翻翻身子,大部分時間都坐在我的旁邊默默地看我,有時候的目光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她也很潑辣,沒拔管子之前,警察來找我調查是誰捅的我,因為什麼,我說了好幾遍是閻坤喝醉了,加上我不冷靜,這才出的這事兒,警察不相信,好象要從我的嘴裡摳出點什麼內幕來。芳子火了,大聲嚷嚷,你們想要幹什麼?他都這樣了你們還折騰他幹什麼?都給我滾!甚至還問候了他們的母親。警察一走,我就沖她豎大拇指,她遠遠地看著我,含著眼淚打了好幾個勝利的手勢。有一次李俊海他們沒在我身邊,我想小便,她看出來了,架著我去了廁所,大模大樣地站在我的身邊。我被她看得難受,讓她出去,她就笑話我說,怎麼,我在旁邊你尿不出來?

  沒想到的是,抽線那天劉梅竟然來了,我很吃驚,問她是怎麼知道的?劉梅說,她去她表姐哪裡玩兒,她表姐告訴她的,滿市場的人都知道呢。我的心裡一陣煩躁,對她說,這事兒千萬不能讓我爹和我弟弟知道,要不然我就不用活了。劉梅答應了我,把帶來的東西放在床頭柜上,低著頭絞辨稍玩兒。芳子出門倒垃圾回來了,用眼神問我她是誰?我說,這是劉梅,我爹的同事,知道我出事兒了,順路來看看我。劉梅表現得很大方,拉著芳子直誇她長得漂亮。芳子好象是看出了一點兒什麼,臉色冷冰冰的。三個人都很尷尬,坐了沒多長時間,劉梅就起身告辭了。

  劉梅一走,芳子就哼了一聲:「人家是個老師啊……你可真有福氣。」

  我解釋道:「別想那麼多,她只不過是順路過來看看我。」

  芳子好象罵了一聲操,撇著好看的嘴巴說:「你才想多了呢,她長得像個老太太。」

  我摟了她一把:「就是就是,老太太對年輕小伙子是不會有什麼想法的。」

  強子經常過來串門,來了也不太說話,老是翻我放在床頭上的一本《水滸傳》。這天半夜,他睡不著了,又來了我這裡。芳子不怎麼喜歡他,見他來了就去了隔壁一個大姐那裡。記得那是個靜謐的夜晚。強子正在翻著《水滸傳》,林武來了,林武開玩笑說,強子是個文化人呢,還喜歡看書。強子說,不看書跟不上時代啊,容易遭人暗算。林武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嗆了他一句,看書的容易發「愚」,最後都是神經病的下場。強子放下書,把手做成手槍狀,指著林武的鼻子說,我真想乾死你。林武紅了臉,拿開他的手,悻悻地說,你這麼衝動,會死得很快的。

  強子轉身拉開了門:「林武,你出來,別在這裡讓蝴蝶笑話,我想揍你。」

  正巧胡四進門,一看這個陣勢,推開林武摟著強子出去了。

  回來以後,胡四瞪著林武說:「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了?知不知道?他早晚是咱們的人。」

  見我不明白,胡四說:「我來給你們講個寓言故事,一個人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三種動物,一種是狗,一種是狼,一種是雞。它們見了這個人就開始攻擊他。先是狗,狗沖這個人咧開牙齒汪汪地叫,這個人直接一腳把它踢跑了,所以狗不行,人要是跑那就麻煩了,它會把你咬得稀爛,必須迎頭痛擊。下一個該狼了,狼不叫喚,繞著你呲牙,想找個機會咬斷你的脖子。這個人沒動,轉著圈兒跟它呲牙,還冷不丁大吼幾聲嚇唬它,狼很聰明,發現自己不一定是這個人的對手,也跑了。最後該雞上場了,雞不跟你羅嗦,直接跳起來啄你的眼睛。人呢?跑。人一跑,雞以為它勝利了,抻著脖子剛打了一聲鳴就被人逮住脖子拿回家煮著吃了。現在,我就好比是那個人,誰是狗、狼、雞呢?」

  我聽得有些暈乎,問林武:「誰是狗?你?反正我是狼。」

  林武也聽糊塗了,橫我一眼道:「你才是狗呢,我大小應該是小雞?」

  胡四仰面大笑:「對對。」

  林武更糊塗了:「剛才的故事裡面沒有小雞?」

  「林武你這腦子還真不夠使的呢,」胡四停住笑,正色道,「咱們哪種動物也不是,咱們都是那個人。那麼誰是狗呢?應該很多,黃鬍子,關凱他們都是。狼呢?孫朝陽。雞呢?」把臉轉向林武,一咧嘴,「強子。」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強子是雞又怎麼了?」林武摸著頭皮發傻。

  「還不明白?他是個鬥士,惹毛了他,他會跟你拼命,讓他一局,他就是你的人。」胡四說。

  「哈哈,我明白了,」林武一拍大腿,「對,你說的太對啦,他就是這麼種人。」

  「那麼狼呢?」我問胡四,「你的意思是,孫朝陽這隻狼正準備找機會吃咱們?」

  「你小子都癱在床上了還跟我玩腦子,」胡四眯眼一笑,「他想幹什麼你不知道?」

  我不說話了,他現在最想乾的就是調查是誰「黑」了他,一旦調查出來,就會把我吃了。我必須跟他鬥智,最起碼也應該讓他在短時間內蒙在鼓裡,等我發展起來再說。胡四見我又閉上了眼睛,笑著嘆了一口氣,從帶來的塑膠袋裡摸出一瓶酒,喀嚓咬開,推推我說:「把你的吊瓶關了,把這瓶酒給你掛上怎麼樣?大補啊。」

  我笑了:「四哥把我當成雞了吧,要害死我煮了吃?」

  胡四神秘兮兮地說:「你傷口疼,老打杜冷丁,這個比杜冷丁管用,我家老爺子說的。」

  林武推了他一把:「去你的,他傷在肝上,哪敢喝酒?」

  胡四把手在眼前擺了兩下,嘿嘿笑道:「開玩笑罷了,他想喝我還不給他呢。」

  胡四和林武幫我吃了點兒東西,兩個人就坐在我的旁邊邊閒聊邊喝酒。胡四說,他又買了幾輛小公共,占了好幾條線路,孫朝陽基本不限制他,除了幾個司機經常有點兒摩擦以外,生意順當得沒法說,他準備再買幾部拉達轎車,跑出租,現在這個行業很混亂,連孫朝陽都沒倒出時間來占領這塊地盤。他想趁亂的時候,一統計程車行業,當這個行業的龍頭老大。林武插話說,誰說孫朝陽沒插手這塊地盤?路上跑的拉達車大部分都是孫朝陽的,無非是他現在還沒立下什麼規矩罷了。胡四說,他算個蛋?梁超現在調到交通系統了,專管計程車,他才是老大,你不知道我跟梁超的關係?混黑道的再大也大不過黨,再說孫朝陽現在也該他媽謝幕了,回家唱他的《夕陽紅》去吧。

  夜色越來越深了,除了胡四跟林武的小聲嘀咕,連風吹樹葉的聲音都響得像擂鼓。腦子很亂,我想坐起來跟胡四下兩盤棋,剛欠了欠身子就聽見北走廊那邊響起了三聲沉悶得像氣錘砸鐵的聲音。躺在我旁邊的一個老頭,悶悶地嘟囔了一句,還讓不讓人家睡覺了?半夜敲什麼門?這不是敲門的聲音!這是槍響!我支起身子看林武,想讓他出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林武好象也覺察到這是槍聲,嗖的躥了出去。門一響,全屋的人都坐了起來:「怎麼了?」

  林武很快就回來了,他的臉都黃了:「強子死了,被人開槍打死了。」

  我的腦子一下子便想到了小傑,一定是小傑回來了!

  我爬起來就要往外沖,芳子一步闖進來,猛地抱住了我:「別出去……」

  走廊上開始亂了起來,有人在大聲喊:「誰有電話?快報警!」

  林武想走,胡四把他推了回去:「這種時候不能走,來,咱們下棋。」

  我緊著胸口給他們把象棋找了出來,快速地鋪在了我的床上。

  很快外面就傳來了尖利的警笛聲,警察來了。

  小傑,你走遠了嗎?你到底在辦些什麼事情?能不能告訴我一聲?

  那天半夜,警察把整個醫院都封鎖了,從他們來了以後就一個人也沒能出去。我們這個走廊是先開始調查的,他們問得很仔細,哪個人是什麼時候來的,幹什麼來了?認不認識那個叫強子的?然後都留了手印和地址,等候警察隨時傳訊。從他們的神情上我看出來,開槍的人跑了。我偷偷舒了一口氣,仿佛是我自己逃脫了死亡,甚至有一種大難不死之後的輕鬆。警察走了以後,大家聚到走廊上議論紛紛,我聽到有個人說,開槍的那個人可真狠啊,兩槍打在心臟上,一槍打在腦門上,全是致命的地方,子彈也摳出來了,拇指大小,好象是機關槍上面用的,還燙手。

  胡四很沉穩,棋下得有條不紊,不時還催促林武:「傻了?你他媽倒是拱卒啊。」

  林武不住地擦冷汗:「我操他媽,強子這是得罪了哪路好漢?高手啊……」

  胡四邊走棋子邊自言自語:「人生就跟一張紙一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破了,走棋呀,將軍啦。」

  芳子蹲在一旁給林武支招兒:「你這個二百五,人家四哥都將你的軍啦,支士呀你倒是。」

  我很欣賞芳子,感覺她跟了我,我會很放心的,她是個很大氣的女人。

  胡四贏了一盤,重新擺棋子的時候,突然冒了一句:「好久沒看見小傑了。」

  我的心一緊,胡亂搪塞道:「啊……我也是,這小子整天亂出溜。」

  這盤棋直下到了天蒙蒙亮,我發現胡四其實也心不在焉,不然將就他的棋術,一盤棋不會下這麼長的時間。芳子要出去買飯,胡四打著哈欠擺擺手:「不在這裡吃了,先回家睡覺……芳子,好好照顧你遠哥,他現在最需要你。」

  芳子搡了他一把:「廢話,走吧走吧,常來看望我們兩口子啊。」

  我一下子感覺到,通過這次住院,我跟芳子成了一家人,心裡一陣酥癢。

  胡四走到門口又轉了回來,用力摟了摟我的肩膀:「兄弟,早點兒出院,這裡太亂。」

  我知道他是在擔心我,他害怕我也遭遇強子的事情,我笑笑說:「沒事兒,回去吧。」

  林武不想走,湊到胡四耳朵旁邊說:「我留下?」

  胡四拉著他就走:「就你?別他媽添亂啦,回去給我看場子去。」

  胡四他們剛走,李俊海就進來了,一進門就咋呼道:「出人命了?我怎麼聽說強子完了?」

  我不想提這事兒,接過他帶來的早餐說:「不關咱的事兒,吃飯。」

  吃著飯,李俊海對我說:「關凱那邊我都安頓好了,這孫子聽話極了,把辦公室倒給我了。」

  我說:「你在那裡好好管理著,人手不夠找花子,等我出院了,我去見見關凱。」

  李俊海說:「見他個屁,一切我來辦理好了,劉三接管了他的攤子。」

  「回去跟劉三說,別隨便惹他,怎麼說他也很識趣……」

  「沒問題,冷庫那邊什麼辦?」

  「什麼冷庫?冷庫那邊不是有花子嗎?」

  「不是那個冷庫,是剛開始建的那個,那幫村幹部整天跟我瞎磨牙。」

  「千萬別得罪他們,要什麼給什麼,只要開工了就是咱們的勝利,其他的以後再說。」

  我讓芳子出去給我買煙,芳子知道我在支她出去,說聲少抽菸就走了出去。

  李俊海看著芳子的背影,猛地一挑大拇指:「好樣的蝴蝶,真幸福!」

  我贊同地一咧嘴:「你說對了。來,繼續說咱們的。」

  李俊海把頭一橫,忿忿地說,那幫孫子真他媽井底之蛙,以為咱們求他們辦事兒就是他們的孫子了,看我的,等冷庫上馬了,我不攥出他們的尿來就改姓。我勸他說,別這麼想,現在辦什麼事情不是這樣?不講人家還省了咱們那麼多場地費,就沖人家全權幫咱們處理各種關係咱們也應該讓著人家點兒,以後在人家的地盤上賺錢,還不一定出什麼事情呢,來不來的先得罪人不好。李俊海點點頭說,我他媽比你差遠了,還是你處事有方,我算是跟對人了,想想以前對你那樣我真後悔。我覺得他通過這幾個月的教養變得成熟了許多,笑笑說,別這麼誇我,我這也是吃虧吃多了總結出來的經驗。李俊海說,按說咱們應該再擴大地盤,我聽說現在港上最猛的是孫朝陽,可是他前一陣被一幫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好漢修理得不輕,眼下他的大將強子又完蛋了,他正找不著方向,咱們應該趁這個機會砸沉了他。

  我眯著眼睛端相了他很久,應不應該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呢?李俊海見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以為自己的臉上有什麼不對勁,拿起芳子放在床上的鏡子好一陣打量,嘴裡咦咦連聲。我笑道:「別看了,再看你也是個蛤蟆臉。」

  李俊海沮喪地晃了一下空袖管:「唉,我是越活越『抽抽』,越活越沒個人樣兒了……」

  我的心裡陡然升起一絲悲傷,眼圈一下子紅了:「俊海,別喪氣,咱哥兒倆會過上好日子的。」

  李俊海把他的那隻空袖管掖進口袋裡,直直地盯著我說:「蝴蝶,哥哥全看你的了。」

  該不該把我的想法都告訴他呢?我又一次猶豫了。我在想,現在我的身邊到底誰最靠得住呢?金高走了,小傑不知下落,花子和大昌根本不是當大將的材料。林武?那是胡四的人。天順?那五?春生?包括青面獸?那只不過是一個個棋子……腦子裡驀然就想起了在法庭上的一幕,李俊海瞪著無辜的眼睛說,蝴蝶,你怎麼這麼糊塗?趕緊交代吧,你做過的事情不交代,難道還要連累我嗎?身上冷不丁就出了一身冷汗,不能,我不能把底子全交給他,我需要時間來「化驗」他,只要我還能獨自扛上一陣,就不需要外人來幫助我。我笑著說:「也得看你的啊,呵呵。」

  李俊海似乎很激動,身子晃得把袖管又掉了出來:「這一次我下定了決心,決不背叛……」

  我打斷了他:「別提以前的事情,那些都過去了,我相信你。」

  李俊海忽地站了起來:「對了,我偵察到閻八顯相了,我的人正盯著他,我要去找他!」

  我示意他坐下,壓低聲音問:「他在哪裡?」

  李俊海還想走,來回挪動著腳步:「你就別管了,消息很準確,我去把他抓來見你。」

  「俊海,聽我一句,」我站起來拉他坐下了,「警察肯定比你的消息靈通,咱們先別出面。」

  「警察抓他幹什麼?」李俊海扭著身子說,「你不是沒告他嗎?這種事情民不告官不究……」

  「不一樣,警察有警察的打算……」我頓了一下,「反正你不能去。」

  話音剛落,李俊海的BB機就響了,李俊海拉開他的包拿出我剛給他買的大哥大來喂喂了兩聲,那邊好象是個東北口音在說,海哥,閻八出事兒了,我們正在這裡盯著他,他就被幾個穿黑色西服的人架著從賓館裡出來了,好象要上車,怎麼辦,上去搶人?李俊海的眉頭皺得像一座小山:「別動,那可能是警察,全撤,都回家給我等著。」

  警察?這麼快?我的心一涼,警察找到他一定會問關於我的一些事情,儘管我做的一些事情閻坤不一定全知道,可他多少了解我的底細,萬一他跟警察胡說八道,那可就麻煩了,儘管對付警察我有一套,可萬一羅嗦起來那也不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首先我有槍,而且是他給我的,這把槍小傑在敲詐李本水的時候用過……我不敢往下想了。

  這裡不能再呆了,我一撐大腿站了起來:「俊海,趕緊幫我辦理出院。」

  李俊海不解地問我:「你能行嗎?拆線才幾天。」

  我提著他的衣服將他拉了起來:「聽我的,快去。」

  李俊海似乎猜到了什麼,一個箭步衝出門去,把進門的芳子撞了個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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