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另類戰場
2024-06-12 04:59:12
作者: 於寧
我把車倒進胡同頭上的一個草垛旁邊,熄了火,站在車旁大口呼吸了一下,轉身往胡同口走去。牆頭上嗖地躥出一隻野貓,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感覺脊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走到我們租的那個房子的時候,我猛然發現門口停著一輛陌生的大頭車,這是誰開來的車?我站在車後面猶豫著,不會是小傑這小子又聯絡了別人吧?那樣豈不是亂套了嘛……小傑不知道胡四給了我一輛小麵包,莫非這是他臨時跟朋友借的車?我把耳朵側向院子裡聽了聽,裡面一點兒聲響也沒有,我估計小傑正野狼般的在屋裡臥著等我呢。站在車前躊躇了一會兒,我還是敲響了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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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悉索了一陣,隨即,一個很輕的聲音問:「誰?」
我聽出來了,這是天順,我也輕聲回答:「我,你哥。」
天順打開門,一把將我拉了進去,探出頭去打量了一番,拽著我就往屋裡走。
小傑站在堂屋的黑影里,跳出來猛地搗了我的前胸一拳:「哥們兒,發財啦!」
我一把將他推進裡屋,天順隨手關了門。
裡屋沒有別人,我直接問:「外面那輛車是誰的?」
小傑啪地打了一個響指:「我的,剛才在路上『順』的,性能優良,豐田。」
「不錯,哪裡的車牌?」我很滿意,這正是我需要的。
「黑龍江的,」小傑壞笑一聲,「媽的,車上還有兩把刀,估計也不是什麼好鳥。」
「很好,」我想了想,坐下說,「別動他們的東西,用完了丟在路上,這叫迷魂陣。」
「剛才我聽見一陣汽車聲,你也弄了一輛車?」小傑問。
「是胡四給我的。」
「啊?你把這事兒告訴胡四了?你可真夠『彪』的啊!」小傑一把拽起了我。
「撒手,緊張什麼?給我好幾天了,咱們這事兒他不知道。」
小傑長舒了一口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讓他知道了呢,這事兒大意不得啊,親爹也不能讓他知道,不是朋友不害你啊,哈,」拉我走到炕邊上,指著炕上的一張紙說,「再看看方位,這次看你的腦子了,別跟上次似的,上次你設計得有漏洞……我先給你介紹一下情況啊,晚上十點他們開始交易,大牙的人沒變,還是他們那幾個湖北人,但是大牙說,很可能強子帶人藏在哪裡跟著他們,大牙不敢肯定,他說他今天碰見過強子,強子的眼神不對,好象有什麼事兒。這個咱們不必操心,整個交易全是大牙操作,交易完了從哪裡走也是大牙說了算,所以,操作好了,咱們拿下這一票應該沒有問題,談談你的想法。」
我捏著那張紙,腦子不住地翻騰……孫朝陽肯定會安排人保護大牙,這個人估計應該是強子,他的身邊沒有幾個他相信的人了。強子會在哪裡藏著呢?最大的可能是,他帶人提前躲在延吉旅館的某個房間裡,萬一交易過程中出現突發事件,他們會直接衝出來,如果交易順利,他們的任務也就算完成了,最多在後面跟著大牙他們,直到大牙安全地把錢送到該送的地方去。這樣的話,我們的人在旅館裡動手就有些冒險了,必須等他們徹底放鬆了警惕,錢即將到了孫朝陽手上的時候再動手,那樣成功的把握會大一些。我緊緊盯著那張紙,腦子裡在想,從旅館出來,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通往風景區的路,因為帶著那麼多現金,他們的第一目標是把錢安全地送到孫朝陽手裡,不可能從那裡走。如果走通往市區的路,那就好辦了,經過立交橋就得拐上芙蓉路,芙蓉路正在埋下水管道,車輛要想通過的話,得走很長的一段窄路,如果在那條路上動手……有了,我的心頭驀然一亮。
我沖小傑一呲牙:「這次萬無一失了,」看了一下手錶,八點多一點兒,倒頭對天順說,「一會兒你帶廣元和常青開著大頭車在芙蓉路最南頭等著,估計他們交易的很快,十點一過就差不多了,你們看見大牙的車開過來就裝做車壞了,把車橫在那條窄路上,等大牙他們下車催促的時候,直接下手,得手以後,就別管車了,從樓道里往光明路上跑,我和小傑在路口的電話廳那裡等你們。記住,動作要迅速,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開槍,好了,馬上給大牙打電話,把這個意思告訴大牙……」
「打住打住,」小傑猛扒拉了我一下,「孫朝陽不傻,這般時候還會讓大牙接電話?」
「就是啊遠哥,」天順神色曖昧地吐了一下舌頭,「他連大牙的BB機都沒收了呢。」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我出了一身冷汗,「那怎麼辦?強攻?」
「哈哈哈哈!」小傑放肆地笑了起來,「英雄所見略同啊,咱們想到一塊去了!」
「想到一塊去了?當他媽暴匪,玩兒強攻啊?」我嘆息一聲,「那不成彪子了?」
「什麼強攻,你前面設計的,我他媽早安排好了!」小傑一把推了我一個趔趄。
我明白了,這小子的智力比我差不到哪兒去。
我撲拉了兩把頭髮,哈哈一笑:「你行,剛才耍我大頭啊。」
小傑把臉一搭拉,正色道:「咱哥兒倆一樣,都不是打彈弓的主兒……」一頓,轉頭對天順說,「抽根煙你就走,別讓廣元和常青等急了。『設備』都給我支棱好了,一旦哪個反動,直接開槍,打腿,只要不出人命,天王老子也會原諒咱的,我就不信天王老子見了這種錢他不動心。記住了,錢必須在你手上,從樓道里跑出來以後,你上蝴蝶的車,我用摩托車帶著廣元他們走。蝴蝶,你千萬在廣元和常青面前別露頭,儘管他們心裡清楚你在背後策劃,只要他們沒看見你,即便將來出了什麼麻煩,你也有話說。不是我在這裡說些不信任弟兄們的話,我是吃虧吃多了總結出來的經驗,禍到臨頭的時候,什麼事情都能出啊。」
天順附和道:「這話沒假,一根筋,撅起來不認親啊,何況這麼多錢?」
小傑噴了他一口煙:「什麼錢?我不是說錢的事兒,好了,趕緊走吧。」
天順剛要抬腿,我拉住了他:「兄弟,全看你的了,保重!」
天順笑得很憨:「怎麼搞得跟上刑場似的?嘿嘿,有票子在那兒頂著,我不會出事兒的。」
小傑又囑咐了一句:「千萬別跟廣元他們說蝴蝶也參與了,都劃拉到一塊兒不好。」
天順邊走邊說:「我不傻,他們也不是彪子,知道得多了容易死人。」
天順一走,小傑就上炕躺下了:「估計這一票肯定能成功,我打算好了,錢一到手就殺了大牙,留著他早晚是個禍害,媽的腦後有反骨啊,吃著孫朝陽的,背後『掂對』孫朝陽,這種人咱們能留著他嗎?」見我搖頭,他沒趣地笑了笑,「說著玩兒呢……操他媽的,累死我了,要不孔夫子就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呢,動腦子比動他媽體力可累人多了,哈哈,蝴蝶,我這智商不在你之下吧?咱哥兒倆這一聯手,還有別人活的嗎?操,孫朝陽才到哪兒?」
我挨著他躺下了:「別小看孫朝陽啊,畢竟他在社會上混了這麼多年。」
小傑嗤之以鼻:「不管用,前幾年他之所以能混起來,那是因為咱哥兒倆沒在外面的原因。」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慢慢來吧,是大是小還得扔碗裡滾滾。」
「蝴蝶,」小傑忽然坐了起來,「你說萬一這一票又砸了,孫朝陽會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我躺著沒動,「到時候再說吧,該死該活不由人,大不了一拼。」
「拼?」小傑笑得有氣無力,「我也就是嘴硬罷了,唉,咱們的勢力比人家差了一大截啊。」
「所以咱們才會這麼拼命的,不然整天把腦袋別在腰上幹什麼,耍猴兒?」
「是啊,不把姓孫的砸沉了,咱們永遠混不成老大。」
「呵呵,你跟胡四一個德行,都惦記著人家朝陽哥這點兒地盤呢。」
小傑又躺下了:「胡四?胡四算個屁,除了有點兒腦子,殺個雞都能嚇出尿來。」
我不想跟他談論胡四的事兒,岔話道:「萬一這票砸了,你打譜怎麼辦?」
小傑咬牙切齒地說:「兵來將當水來土掩,我隱了,跟他來暗的,遲早殺了他。」
我把胳膊墊到腦後,望著昏黃的屋頂,喃喃自語:「沒意思啊,都是他媽錢給鬧騰的,你說咱們跟孫朝陽前世無冤今世無仇的……唉,可話又說回來了,還是他先惹咱們的,咱們想發展點兒勢力,他楞是想把咱壓下去,不折騰他折騰誰?我算計好了,孫朝陽只要一倒,別的都不管用,什麼鳳三啦,什麼周天明、莊子傑啦,一砸就沉……所以我說,就應該先從孫朝陽下手,他完蛋了,其他的都完蛋,這叫那什麼『米諾效應』,誰讓他先來惹我的?砸。」小傑插話說:「他先惹你?哈,孫朝陽過得好好的,你跟胡四先去搶人家的飯碗嘛。」
是啊,我無聲地笑了:「不說他了……也許咱們想多了,沒準兒這票很順利呢。」
悶了一陣,小傑突然想起了什麼,一骨碌爬起來從胸前摸出一個紫色的小雕塑來,是關公。
小傑小心翼翼地把關公擺在窗台上,雙手合十,虔誠地跪了下去。
牆上的掛鍾走得很慢,像小時候我用彈弓打土牆那樣,隔很長時間才噗地響一下。
拜完了關公,小傑的臉掛上了輕鬆的微笑:「爺們兒,我估計這票沒問題,關老爺說的。」
我看了看表,九點多了,不躺了,去芙蓉路轉轉,再把環境熟悉一下。
我下炕繫緊了鞋帶,咚咚地踹了兩腳地面,抬頭問小傑:「槍在你身上嗎?」
小傑從褲兜里拿出槍,遞給我:「給你,我帶著廣元他們,他們身上有。」
我抽出彈夾,往下壓了壓彈簧,感覺子彈很滿,收起槍,沖小傑一偏頭:「走吧。」
出門的時候,我抬頭看了看天,一個星星沒有,空氣潮濕,漫天大霧。
我在胡同里倒車的時候,小傑推著他的摩托車從院子裡出來,一聲不吭直接從胡同的另一頭走了,他的背影漸漸被夜色吞沒在幽深的胡同里……霧水把風擋玻璃濕得朦朦朧朧的,我開了雨刷,還是不管用,只好下車拿著抹布擦了擦。擦車的時候我在想,有時候人生的路就跟這輛車的玻璃一樣,需要經常擦一下,否則會失去方向的。擦完了車,我上車點了一根煙,感覺非常空虛,一點兒也沒有幹大事前的緊張與充實。
因為大霧瀰漫的原因,路上跑著的車都很慢,車燈把前面照得一片朦朧,霧水在光柱里翻騰著,泛出斑斕的光輝。我把車開上大路,感覺很不得勁,跨過黃線掉頭扎進了一條小路,從這條小路也可以到達光明路。小路上的車輛很少,甚至連行人都沒有幾個,我在心裡策劃好了回來的路線,胸有成竹。走到半路,我索性下車把車牌拆下來,扔到了駕駛室里。
光明路跟芙蓉路的交叉口往西邊過一點兒,就是我說的那個報廢的電話亭,電話亭再往西十幾米就是另一條路口,這條路叫天水路,可以拐上通往立交橋的大路,也可以轉回頭進入通往郊區的小路,這個地方可以說是四通八達。我把車停在電話亭的旁邊,來回打量,感覺我設計的這個地點簡直太好了,天順一上車,我就可以將車一頭扎進天水路,怎麼走,那就看我的了。正在沾沾自喜,小傑騎著摩托車突然從車縫裡鑽了出來,沒等停穩,就沖我低吼:「趕緊上車,天順他們動手了!」
啊?!這麼快?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這才剛剛九點呢!幸虧我們提前來了。
來不及回答,我一步跨上了駕駛室,小傑嗖地躥了出去。
我把車發動起來,兩眼緊緊盯著四周,生怕錯過一切時機。
剛穩定了一下情緒,小傑又回來了,跨在摩托車上沖我打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這個手勢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直到現在。如果我能夠繼續活下去,這個手勢將伴我一生。
小傑的笑容是那麼的平靜……沒想到,從此一別,我再也沒能看到他。
小傑閃進了車流,我剛想笑,臉立馬就凝固了,我分明聽見了一聲清脆的槍響,這不是我們的槍,獵槍是不會發出這種聲音的!難道這一票又完蛋了?一瞬間,滿腦子的鈔票嘩地散開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救人!我不能讓我的人被他們抓住!一踩油門往芙蓉路的方向衝去,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小傑也一頭扎進了芙蓉路。車還沒拐上路口,就聽見一聲獵槍的沉悶響聲,我們的人也開槍了!旁邊有人大聲喊:「黑社會火拼啦--」接著就看見從芙蓉路那邊呼啦跑出幾個臉色焦黃的人來。我顧不了那麼多了,加大油門就往路中間沖,我想在必要的時候用車撞孫朝陽的人。車剛衝上路口,我就聽見天順在車後面大聲喊,他的聲音像是從胸腔里爆發出來的,聲嘶力竭:「遠哥!我在這裡!」
容不得多想,我一打方向,順手拉開了車門,天順猴子般的躥了上來:「快走!」
我看見他的懷裡緊緊抱著一隻黑色的密碼箱,像董存瑞抱著他的炸藥包。
成功啦!那一刻,我的腦子空了,頭腦中只有一個念頭,走,安全回家再說!
「誰開的槍?」車衝上了光明路,我緊盯著倒車鏡不由自主地問天順。
「別管了,沒出大事兒……」天順氣喘如牛,不住地催促,「快走快走!」
「我問你,是誰開的槍?」我火了,我必須提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遠哥,我的腦子很亂……先回去,讓我好好想想。」
「傷人了沒有?」我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但我還是不放心。
「問題不大,傑哥不是已經過去了嗎?應該沒什麼問題……」
車忽地衝上了天水路。我把車開得像風一樣,眼前的霧似乎在一剎那散開了,前面的路錚光瓦亮,兩旁的車輛在我的眼裡就像一些紙糊的玩具一樣。我從容地把車駛上了通往立交橋的大路,心情漸漸平息下來。天順啪啪地拍著密碼箱,不住地傻笑,我操他媽,我操他媽,真他媽好啊。好了,別的先別管,應該回出租房了……我長舒了一口氣,越過黃線將車調了一個頭,慢悠悠地拐上了通往郊區的小路。天順似乎剛剛從夢中醒過來,一把捏住了我的肩膀:「遠哥,廣元可能受傷了……」
「想起來了?誰開的槍?」我猶豫著,是否應該回去看看呢?車速慢了下來。
「沒看清楚,我剛得手,就看見從另一輛車上衝出幾個人來……」
「當場把廣元打倒了?」我踩住了剎車。
「別停車呀,」天順急了,胡亂往後掃了兩眼,「常青也開槍了,然後架著廣元進了樓道。」
「他們的人呢?」我的腦子也亂了,孫朝陽,你這個老狐狸!
「大牙的人讓我全鎖在車裡,另一輛車上的人被常青噴了一槍,好象全趴下了。」
這麼說,問題應該不大,回去等小傑的消息吧。我猛踩了一腳油門。
從後視鏡里,我看見天順打開了密碼箱,一沓一沓的鈔票被車顛起來,像開了鍋。
哈哈,朝陽哥,無論如何,你的錢到了哥們兒的手上……我趴在方向盤上,無聲地笑了。
把車停在草垛後面,我還是不太放心,讓天順抱著密碼箱下車,我又往裡移了移。
天順似乎不會開門了,門鎖在他的手裡直打滑。
我接過鑰匙,打開門,歪頭沖他亮了亮牙花子:「暈了?沒見過錢是吧?」
天順像只老鼠那樣吱吱地笑了起來:「嘿,嘿嘿,我還真沒見過這麼多票子。」
進了裡間,天順想要開燈,我拉了他一把:「先別開燈,呆會兒再說。」
天順從後腰裡拽出他那把鋸短了槍筒的獵槍,咣地丟在炕上:「這玩意兒沒用得上。」
我借著微弱的月光,把錢猛地撒在炕上:「我操,發達啦兄弟!幹得漂亮啊。」
天順拿起一沓鈔票,刷刷掰了兩下:「錢啊錢啊,親愛的錢啊,你用甘甜的乳汁把我餵養大……」
剛唱了兩句,大哥大就在他的褲兜里響了起來。
天順看都沒看,把大哥大直接遞給了我:「肯定是傑哥的。」
果然是小傑的號碼,這種時候不先回來,打的什麼電話?莫非出了什麼意外?
「蝴蝶,我遇到了一點兒麻煩,你讓天順拿一萬塊錢到盛大商廈南門……」
「出什麼事兒啦?」我打斷他,「你已經脫離現場了沒有?」
「別問了,趕緊讓天順去,我讓常青去拿,快!」小傑啪地掛了電話。
我從炕上抓了一沓錢,給天順掖到褲兜里,一把將他推了出去:「去盛大南門!」
天順衝到門口又轉了回來,把手沖我一伸:「車鑰匙。」
我抓起我的槍給他塞到手裡,大吼一聲:「在車上!快走!常青在那裡等你!」
外面發動車的聲音,在我聽來仿佛是天邊滾來的悶雷……我什麼也沒想,撕了一塊被面,三兩下將鈔票包起來,甩手背在了身上。在屋裡摸索著找了一把斧子,把密碼箱劈成碎片,然後一股腦地塞進炕下的一個土爐子裡,找張報紙從下面點了。屋裡頓時涌滿了燒皮子的味道。我沒敢把窗戶打開,提著天順的獵槍,躲在外屋的黑影里狼一般地盯著街門。小傑遇到了什麼麻煩?我估計很有可能是廣元挨這一槍不輕,小傑想把他送到醫院裡去,或者是連小傑都受了傷,不然在這麼緊急的情況下,他要錢幹什麼?有心想給小傑打個電話,一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在情況不明的時候,我不能貿然跟他聯繫。等到煙味小了,我回屋又往爐膛里填了一把柴火,等柴火忽忽地燒起來,我下意識地走了出去。
大霧已經消失了,今夜的月光原來是那麼的明亮。月光灑在麻麻扎扎的樹梢上,留下一地班駁的影子,我站在這些影子下像一頭孤獨的狼。月光同樣將我的影子鋪在地上,讓我仿佛躺在了黑色的原野上。我站在月光下,側耳細聽外面的動靜,除了偶爾從遠處傳來一兩聲犬吠以外,整個世界如同死了一般。我躡手躡腳地打開街門,四下看了看,然後仔細地上了鎖,沿著側面的胡同往村口走去。大霧又開始瀰漫,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起來,我的頭髮也濕漉漉的,仿佛淋了小雨。我這是要去哪裡呢?背著弟兄們拿命換來的錢回自己的家嗎?我猛地打了一個激靈,不是,我沒有這麼想……可是,我這是什麼表現?害怕了?不能吧?在我楊遠的字典里,沒有害怕這兩個字!那你這是什麼表現?小傑和廣元還不知死活,天順這一去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你想到哪裡去?我操,衝鋒陷陣的還不知下落,你就想臨陣脫逃?
我失魂落魄地竄回了出租房,剛剛喘了兩口氣,天順就幽靈般的站在了我的眼前。
我一骨碌爬了起來:「你是怎麼進來的?」
天順扑打著粘滿泥土的手說:「爬牆,我怕喊你開門讓鄰居聽見。」
「怎麼樣了?」我沒等天順喘勻和氣,就急不可待地問。
「廣元傷得很厲害,傑哥也受傷了……」
「他們現在去了哪裡?」
「傑哥不讓說,怕你趁不住氣……」
「趁不住氣還能怎麼著?」我邊說邊拿起了大哥大。
「不用打了,常青說,他早關機了,」天順使勁擰了兩下鼻子,把手在鞋底上抹了抹,慢條斯理地說,「遠哥,事到如今也只好聽天由命了……你也不必太擔心了,傑哥這麼辦也是為了你好,他和廣元去了醫院,說不定孫朝陽的人會找到他們,萬一你正好在醫院,那不就直接明了?到時候非火拼不可,不管是誰把誰干挺了,這個代價也太大了不是?你忘了咱們以前是怎麼商量的?一旦出了事兒,必須有你在後面撐著。傑哥的傷問題不大,傷在肩膀上,常青說,他用摩托車帶著廣元上了去煙臺國道,不出意外的話,一兩個小時就能找到醫院,在醫院住下以後不是還有咱們煙臺的那個哥們兒嗎?現在傑哥跟他混得很熟的。耐心等吧,很快他就會打回電話來的……再說,他們身邊還有常青,那小子可能你不太了解,很猛的。」
「你沒問常青,孫朝陽那邊是誰開的槍?」
「問了,是強子,他也受傷了,讓常青一槍噴在胸口上,估計也去了醫院。」
「大牙他們呢?」
「不清楚,應該是跑了吧?我估計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他不敢去見孫朝陽了。」
「給他打傳呼,讓他趕緊走,越遠越好……慢著,別打,傳呼有可能在孫朝陽手裡。」
天順起身想走:「我去他表姐那裡一趟,說不定……」
我一把按住了他:「別動,去了你就回不來了。」
天順的鼻涕又流了出來,他猛地抽了一下鼻子:「那怎麼辦?」
我打開包袱,拿了五沓錢遞給天順:「今天先這樣,今晚你哪裡也不要去了,回家躺著睡上一覺,明天你想辦法聯繫上大牙,把這些錢給他,讓他趕緊離開這裡。告訴他別嫌少,因為咱們的人死活不定,需要錢。如果他不滿意,你就明確跟他說,想要好好活著就把這件事情忘了。記住,千萬不能露頭,尤其是不能接觸孫朝陽的人,一時半會兒聯繫不上大牙,你就在家裡等,早晚他會聯繫你的。在家呆著的時候,注意點兒風聲,一旦不好趕緊走人,安定下來就給我打電話,記住了嗎?」
天順想了想,猛捶了炕沿一拳:「遠哥,這錢不能給大牙!這是咱們的玩命錢。」
我橫了他一眼:「別這麼想,大牙也在玩命,再說,這叫封口費……」
天順揣起錢,怏怏地嘟囔了一句:「他媽的,他敢亂叨叨,我殺了逼養的。」
我又拿出一沓錢給天順拍在手上:「這幾天你先艱苦點兒,錢以後再分。」
天順點點頭,把大哥大遞給我:「行。這個我也用不著了,還給你,你好跟傑哥他們聯繫的。大牙這邊你就放心吧,我了解他,他很有腦子的,不然孫朝陽也不會那麼賞識他。不過我可有言在先啊,萬一大牙有亂『口子』的跡象,我就殺了他,這事兒我跟傑哥都商量好了。好,就這麼著吧,遠哥,你也得小心,姓孫的瘋狂起來會吃人的。」
「這我知道,不過暫時他還瘋狂不起來,他想吃人還沒找到目標呢,」我收起電話,繫緊包袱,摟著天順的脖子往外走,「走吧兄弟,我送送你,哈哈,從今往後你就是我楊遠的親兄弟,一旦我成了氣候,我兄弟就是開國元勛。天順,我相信你的魄力,跟著我好好混吧,天下是打出來的,咱哥們兒一定會闖出一片天地來的。回去給我好好養著,下一步咱們再干點兒更大的事情。聽著啊,關於大牙這邊,你想怎麼對他,必須跟我打聲招呼,別玩兒單的。」
關街門的時候,我突然想到,這個地方不能再來了。折轉回屋,讓天順打著打火機,我就著光亮用小傑的口氣給房東留了一張紙條,告訴房東因為有事兒要去南方,暫時退房。留在桌子上三百塊錢,長嘆了一聲,走出門去。心裡竟然有一絲惆悵。開車上路的時候,我感覺胸口悶得厲害,有一種想把車停下,站在路邊大吼幾聲的衝動。
「遠哥,我不放心廣元。」悶了一陣,天順驀然冒了一句。
「怎麼,怕他出賣你?」
「不是,我怕他死了……」天順喃喃地說,「他的胸口一直流著血,咕嘟咕嘟的。」
「別擔心,」我安慰他,「有你傑哥守著他呢。」
「媽的,我要殺了強子。」
「跟強子沒有關係,給誰幹活就得替誰賣力,要殺也輪不到他。」
「我要殺了孫朝陽!」天順把牙齒咬得咯咯響。
「別想那麼多,」我不讓他說了,騰出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好好活著。」
把天順送到他家門口,看著他上了樓,我嘆口氣轉向了回家的路。
把車停在家門口,我把車牌重新裝上,直起身子猛吸了一口氣,大步進了院子。
回家的感覺真好啊,仿佛在海浪中漂泊的一塊木頭,安詳地觸到了沙灘。
屋裡黑著燈,我輕輕打開門,摸著黑剛要往我那間走,就聽見了我爹的咳嗽聲。從他憋著嗓子的聲音里,我聽得出來,他還沒睡。我沒有說話,躡手躡腳地進了屋。拉開燈,把包袱打開,數了數那些錢,整整三十三沓,每沓一萬,加上給大牙的五萬和給小傑和天順的兩萬,應該是四十萬,比預計的還多。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錢,一時有一種眩暈的感覺。
我爹又在那間咳嗽,我連忙將錢掖到床底下,推開門問了一聲:「老爺子,你不舒服嗎?」
我爹好象在壓抑著他的不滿:「剛回來?幾點了?」
我抬頭看了一下掛鍾,剛剛十點多一點兒:「還不到九點呢,我在外面辦了點事兒。」
我爹唔了一聲,好象要起床:「我把飯給你熱一熱。」
我連忙走了出來:「不用了,我在外面吃過了。」
我爹已經出來了,他穿得很整齊,我知道他還沒有躺下。
我乾脆打開燈,把他扶到了沙發上。
我爹坐下,眯著眼睛看我,目光很曖昧:「去哪裡辦事兒了?」
我能跟他說實話嗎?我笑笑說:「跟一個朋友在他家裡商量進貨的事兒,你打聽那麼多幹什麼?」
「大遠啊,這婚姻大事可馬虎不得啊,」我爹摘下眼鏡,用一張餐巾紙在鏡片上一下一下地扭著,「我不反對你談戀愛,在這件事情上,我也不要求你必須跟我匯報,可是我得提醒你一句,找對象一定要找本分老實的,將來能跟你過日子的,千萬不能找那些模樣不錯,渾身毛病,尤其是沒有正式工作,整天在社會上瞎晃蕩的人啊……」
「等等等等,」我急了,他這是說了些什麼呀,「我怎麼不明白你的話?」
「讓你都明白了,我就不是你爹啦。」他這玩笑開得可真蹩腳。
「咳,你就別跟我繞彎子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麼?」
我爹把眼鏡重新戴上,正色道:「晚上我去你們市場了,劉梅她表姐跟那個叫那五的在你辦公室里坐著,我什麼都知道了……你是不是看上了一個叫芳子的?你晚上是不是跟她一起出去的?還跟我搞地下工作……」
這幫老婆嘴!我皺了皺眉頭:「別聽他們的,那個老憨整個一個烏鴉嘴。」
我爹哼了一聲:「不管怎麼說人家也是為你好,你想想,那個芳子連個正經職業都沒有……」
我實在不願意聽這些話,猛然打斷他:「你還有沒有點兒正事兒了?睡覺睡覺。」
我爹怔了一下。我打從出了監獄就沒跟他頂過嘴,他很不適用,就那麼怔怔地看著我,一句話說不出來。我在氣頭上也不理他,轉身進了我的房間。倚在門後,我忿忿地想,人家芳子哪一點兒不好?職業算什麼?你倒是有職業,可你這輩子活得舒坦嗎?難道沒有職業就不是正經人了嗎?你兒子也沒有職業呢……我爹在外屋一聲不響,我幾乎都能聽見他沉重的喘息。不能這樣對待我爹,我使勁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我這是怎麼了?你折騰得他還不夠嗎?你為什麼要惹他傷心?我的頭腦一熱,拉開門站在了門口,本來我想對他說聲對不起,那一刻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我爹抬頭瞄了我一眼,坐在昏黃的燈影下招呼我:「過來,讓我好好跟你說。」
我搬了一條凳子,心懷忐忑地坐到了他的對面。
我爹又把眼鏡摘下來捏在了手裡。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從我記事的時候起他就這樣,那時候他的眼鏡腿是用膠布纏著的,經常在他擦鏡片的時候把腿掰下來,可他總是能立刻覺察到眼鏡腿掉了,然後邊說話邊不動聲色地將它纏好。我記得有一次他在纏眼鏡腿的時候,突然停下了,摸著我的腦袋說,兒子,等你長大掙錢了,首要任務就是給你爹買一付新眼鏡。當時在我眼裡,眼鏡可不是一般的東西,好象比手錶還要值錢呢,我就下定了決心,將來累死也要先把這個任務完成了。後來我真的領我爹去亨得利配了一付新眼鏡,我爹就把他那付跟隨了他二十多年的眼鏡收起來了,他包裹得很仔細,里三層外三層的,像藏了個寶貝。現在,我爹擦的是那付新眼鏡,再也不用擔心掉腿了。
「大遠,你跟我說實話,劉梅哪一點兒不如那個叫芳子的?」
「我沒見過劉梅,沒有什麼印象,芳子挺好的,跟我合得來。」
「合得來管什麼用?將來得一起過日子啊,那樣的女人能跟你過一輩子嗎?」
「怎麼不能?你又不了解她。」
「這還用了解?她沒爹沒媽,整天無所事事……」
「別說了,我自己有數。」我很難受,我不希望我爹這樣看待芳子。
我爹把鏡片擦得像拉鋸:「我是過來人,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我看得很分明,女人一旦跟社會上的人接觸久了就什麼毛病也沾染上了,她現在跟你好,將來呢?將來誰對她好她就又跟誰好上了,你就說我們學校孫老師吧,他愛人以前成分不好,孫老師沒嫌棄她,把她從幹校接出來結了婚,現在呢?她又跟……說這些幹什麼呢?你還小,有些道理你不清楚呢。還是本分孩子好,你就說劉梅吧,那孩子多本分?從小就懂得持家過日子,從來不跟外界接觸……」
「我知道了,」我的心很亂,不想聽他嘮叨了,「我聽你的還不行嗎?」
「真的?」我爹停止了擦眼鏡,「這就對了嘛,改天我請劉老師到家來你們見個面。」
「最近很忙,過一陣再說,」我打了一個哈欠,「睡吧,我也累了。」
「你先睡去,」我爹意猶未盡地掃了我一眼,「好好想想,這可是個大事兒。」
我回屋躺下,感覺很空虛,腦子亂麻一樣地糾纏成一團。我爹說的也有他的道理,可我絕對不能聽他的,因為我對那個劉梅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心裡只有芳子,芳子的一笑一顰似乎都深入進了我的骨髓,讓我一想起她來,全身都有一種麻醉的感覺,仿佛一撮鹽融化在水缸里,鹽消失了,可是整缸水都滲透了苦澀的鹽味。
外屋響起了我弟弟的聲音:「哥哥回來了?」
我爹進了他們那間:「睡你的吧,你哥哥要給你找個嫂子呢。」
我弟弟嘟嘟囔囔地說了一些什麼,我一句也沒有聽清楚。
不想這些事情啦,我轉頭望著黑漆漆的窗外,滿腦子都是小傑和廣元的影子。
鐘錶剛打完了十一下,枕頭邊的大哥大就響了,是小傑的。我用被子蒙著腦袋低聲問他,現在他們在哪裡?小傑很平靜地說,他們在棲霞的一家醫院裡,他的傷沒事兒,是皮外傷,廣元的傷厲害一點兒,肚子破了,正在做手術,大夫說問題不大,但是需要住院觀察,他不想住,太危險了,警察和孫朝陽的人都有可能找到那裡,想走,找家農戶住著養傷。我想了想,對他說:「只要你感覺廣元沒什麼事兒就自己看著辦好了,不管到了哪裡,隨時跟我聯繫。」
小傑說,這個我明白,你也得注意風聲,儘管警察不一定想到你,孫朝陽可不是吃素的。
我冷笑道:「他不吃素我吃素?辦好你是事情就行,別擔心我。」
掛了電話,我長舒了一口氣,總算沒出什麼大亂子。
這一夜我又失眠了,腦子仿佛成了真空,什麼也沒有。
東方泛出了微弱的光明,天眼看就要亮了,這很好,我每天都能看見新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