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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金高走了

2024-06-12 04:59:10 作者: 於寧

  閻坤剛走,桌子上的電話就響了,我隨手抄起了話筒:「誰?」

  那邊沒有聲音,只聽到一陣輕柔的喘息聲,憑直覺我知道這是一個女人,芳子?

  我的手有些顫抖,心也跳得厲害,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雙方僵持了足有三分鐘,那邊才開口了:「遠哥?」

  是芳子!我的胸口似乎要爆炸了,她這是第一次主動給我打電話,我幾乎站不住了。

  「是我,」我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穩住發抖的手,儘量讓聲音平穩一些,「芳子嗎?」

  「遠哥,好幾天沒見著你了……我,我有點兒想你。」

  「真的?」我的大腦開始發暈,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你怎麼會想我呢?」

  「我也不知道,」芳子的聲音小得幾乎讓我聽不見,「我以為你會來找我……」

  

  「別說了,」她這麼說,讓我不知所措,「這幾天太忙了……什麼都顧不上了。」

  芳子不說話了,我聽得出來,她在拼命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我似乎受了她的感染,把話筒緊緊貼在耳朵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前的一切都在變化,我看見窗外光禿禿的樹枝在蹭蹭地發著綠芽,白色的陽光漸漸往黃色和橘紅色里潤染,連掛在窗上的鹹魚都變了,變成了一面面火紅的旗幟,隨風飄舞……我能感覺到她跟我一樣,因為我清晰地聽見她輕柔的喘息漸漸變得急促起來,她好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就那麼大口的喘氣,肆無忌憚。我豁出去了,大聲喊:「我也想你--」

  喘氣聲突然就沒了,嘟嘟的靜音鑽入了我的耳膜,她掛了電話,似乎很急促。我能夠想像出來,她捂著胸口,一甩滿頭的長髮,風一般的沖向遠處,陽光灑在她紅撲撲的臉蛋上,讓她看上去是那麼的清純,那麼的充滿活力。我沒有動,就那麼保持原來的姿勢,僵硬地附在桌子上,沖窗外傻笑。外面的景色慢慢恢復了正常,一群小鳥在光禿禿的枝椏上嬉戲。

  我一定要得到她,我一定要讓她成為我的新娘!放下電話,我點了一根煙猛吸了兩口,用牙齒咬著過濾嘴,猛地跳起來,抓起一塊抹布就開始到處亂抹,像一個上緊了發條的玩具狗。忙活了不知多長時間,我才猛然想起胡四給我打的電話,一丟抹布,腳下裝了彈簧般的衝出了鐵皮房。老憨正低著頭往上走,我一下子就撞在了她的身上,老憨剛要開口叫罵,抬頭一看是我,拍著大腿,像敲鑼那樣笑了起來:「我說大兄弟啊,你忙活什麼?好幾天沒來了,一來就往外跑?腚上長釘子了?」

  我站住了:「大姐,找我有事兒嗎?」

  老憨忽然換了一付羞羞答答的表情,目光閃爍:「也沒什麼大事兒,就是,就是……」

  我急著走,不願意聽她羅嗦:「有事兒就快說,我沒時間了。」

  老憨瞪我一眼,「嘭」地把腳一跺:「得,姐姐豁上這塊老臉跟你說了吧!」說著,上前一步,把我拉到拐角的地方,神秘兮兮地說,「大兄弟,剛才我表妹來咱們這裡溜達了一陣,我表妹不放心你呢,她還以為你是個賣魚的呢,到處踅摸著找你,後來他明白了,敢情你是個魚老闆呢,嘖嘖,小臉兒那個紅啊,跟桃花似的。大兄弟,你真有福氣,我表妹可是個實誠人……」

  「打住打住,」我讓她給說懵了,「大姐,你沒感冒吧?這都什麼呀。」

  「什麼什麼?嘖嘖,還害羞呢,」老憨用一根指頭戳了我的腦門一下,「裝,再裝。」

  「咳,我裝什麼了?」我實在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莫非她搞錯了?

  「不是你們兩家的大人都給你們牽過線了嗎?劉梅呀,我表妹。」

  「啊?」我恍然大悟,「是是,牽過線了,」我拔腳就走,「大姐,這事兒以後再說。」

  走出了老遠,我還聽見老憨在後面「發彪」:「什麼玩意兒嘛,假正經。」

  我假正經了嗎?那個叫劉梅的才假正經呢,來不來的先偵察我?她才什麼玩意兒呢。

  走上了大路,我還在忿忿不平,這樣的女人我能要嗎?整個一個市井村婦。

  劉小姐,歇著吧,我是不會要你的,先不說你的長相和做派,就憑你的職業我也不能要你。咱倆根本不是一路人嘛,你是個教師,屬於文明人,我呢?一個賣魚的小老闆,沒什麼文化不說,身上還劣跡斑斑,將來我跟你過日子,不打破頭才怪呢。我想要的是芳子,我跟芳子才是一路人呢。將來結了婚,我們有共同語言,我們會把小日子過得熨熨帖帖的……想到芳子,我的呼吸又不順暢起來,感覺腳下輕飄飄的,一不小心能飛到天上去似的。我大聲喊了一嗓子:「啊--我猛啊--」

  剛喊完了第二聲「猛啊」,BB機就響了,我連忙找個地方回電話。

  建雲在電話里不滿地抱怨說:「不是你已經回來了嘛,怎麼又走了?忽悠人?」

  我拍拍腦門,道聲抱歉,對他說,臨時有點兒急事兒,讓他晚上再聯繫我。

  建雲說:「你忙那就算了,以後再說吧,錢我拿到了,五子說有時間讓你去濟南玩兒。」

  我說我知道了,回濟南的時候跟五子說,出了正月我就去找他玩兒。

  來到海景花園的時候,胡四正等在那裡,不時看一下手錶。

  我從他的背後繞過去,猛戳了他一把:「跟我走,警察!」

  胡四回頭橫了我一眼:「有你這樣的警察嗎?歹徒還差不多,走,上樓。」

  坐在一個僻靜的單間裡,胡四直截了當地問我:「昨晚『幹活兒』了?」

  我裝做懵懂的樣子,摸著頭皮反問了一句:「幹什麼活兒?不明白。」

  胡四猛推了我的腦袋一把:「你他媽拿我當什麼人了?連我都防著?」

  無奈,我只好笑著把昨晚的事情從頭到尾跟他說了一遍。胡四聽著聽著就皺緊了眉頭:「兄弟,麻煩大啦……你說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大的事情也不好好策劃策劃再行動?幸虧沒出人命,出了人命什麼都不用幹了。再說那個小傑,他長沒長腦子?明明知道警察來了,他開得什麼槍?顯擺他有『設備』怎麼著?這下子倒好,錢沒撈著,人也麻煩啦,操他媽的。」

  我不願意聽他絮叨,直接問他:「警察是怎麼找的你?」

  胡四邊招呼小姐上酒邊搖了搖頭:「還能怎麼找?人家懷疑我呢。」

  我讓小姐走開,瞪著他催促道:「別賣關子,趕緊說。」

  胡四說,今天一早警察就去他飯店把他從被窩裡拽了出來,先讓他領著他們去各個車站看了一下他的車,然後把他帶回了派出所。在派出所里,警察問他有沒有一輛豐田客貨兩用車?胡四說沒有,我的車全是小麵包。警察詐唬了他一通,見詐唬不出什麼東西來了,就問他,你的朋友之間有沒有開這種車的?胡四一下子就想到了我,一警覺就斬釘截鐵地說,沒有,我的朋友都沒有車,頂多開個摩托車什麼的。警察就給他下達了任務,讓他協助公安機關打聽一下,誰開這種車?當時胡四還想,我打聽的什麼勁?車管所都有記錄,你們去那裡查一下不就明白了?出門的時候,胡四才反應過來,當時這種車大部分都是走私過來的黑車,戶口很亂,甚至有些直接就沒在車管所登記,他還記得我買這車的時候,連牌子都沒掛,直到現在還掛著「套牌」呢。從派出所出來,他就讓林武去市場找我,林武去了一趟,回來說,從昨天我就沒去市場,他就明白了。

  「這麼兇險啊,」我苦笑一聲,「怎麼辦?幫我出個主意。」

  「你比我聰明,」胡四摸了我的手一把,「趕緊把車處理掉,就說早就讓人偷走了。」

  「得,」我壞笑一聲,「四哥惦記著我的車呢,給你,錢無所謂。」

  「你呀,」胡四悻悻地嘆了一口氣,「算我倒霉,車在哪裡?」

  我想了想,事到如今也只好這麼辦了,笑笑說,晚上我讓小傑給你開過來,你裝修一下,當成你的辦公車得了,比你的破麵包可強多了,在我手上沒出過力,跟新的一樣。胡四說,別開到我的飯店裡,給我打個電話,直接去修理廠,改顏色,把車斗加個棚子,我開幾天,等風聲過了再還給你。我說,我不要了,這車開始不吉利了。胡四怏怏地說,你行啊,不吉利了就處理給我?我說,你厲害啊,壓得住它。胡四轉個話題說:「萬一警察去調查你,該怎麼說你很明白,我就不囑咐了。」

  還能怎麼說?車被偷了唄,你又沒抓著我的現行,我點點頭:「知道。」

  胡四沉吟了半晌,苦笑道:「沒想到你上來一陣比我還急,沒必要啊。」

  他說得似乎有些道理,是啊,在這件事情上,我確實急噪了一點兒。

  見我不說話,胡四安慰我說:「你也不用太擔心了,警察不一定懷疑到你,網太大了。」

  這一點兒我也清楚,可我總得防備著點兒,我鬱悶地點了點頭。

  沉默了一陣,胡四問我:「哥兒倆喝點兒?」

  我搖搖頭:「不喝了,喝酒誤事兒,我想戒酒。」

  「那就對了,」胡四讚許道,「再精明的人,只要一粘上酒就完蛋,鐵子不就是個例子?以前多威猛的一個人啊,現在落魄得像一泡狗屎,連剛混起來的孩子都拿他練名聲呢。前幾天我在觀海樓碰見他了,幾個孩子在請他喝酒,他又醉了,滿嘴噴白沫,跟那幾個孩子說,他要重新站起來,讓那幾個孩子跟著他干,馬上跟西區的關凱約上一仗,把仗打漂亮了就進軍海天市場,先把閻八爺干挺了,再收拾楊遠,最終以海天市場為根據地,往外擴展……呵,他以為他是偉大領袖呢,還根據地呢。我讓林武過去給了他一巴掌,他不認識林武,問林武是誰,林武只說了倆字:蝴蝶,滿桌子的人全跑光了。你說就這檔次,還怎麼玩兒啊。唉,可憐的鐵子……我跟他喝了幾杯,他就跟我借錢,說是孩子要上學了,交不起學費,我能給他?救急不救窮啊。我就指著牆根一個拉二胡的瞎子說,好好跟人家學學,拍拍屁股走了。唉,人吶。」

  我聽得雲山霧罩,感覺這社會真是像大浪一樣,稍不留意就會被吞掉。

  胡四勸我不要喝酒,他還是忍不住給自己要了兩瓶啤酒,自斟自飲。

  我趁機向他提出讓林武回去,我那裡用不了那麼多人。

  胡四乜了我一眼:「是不是怕他給你惹麻煩?別怕,林武是個張飛,粗中有細。」

  我說,我沒那個意思,主要是他經常喝酒,喝多了就打人,我剛剛起步,別讓他把我的人都得罪光了,將來不好收場。胡四仰著脖子猛灌了一陣啤酒,抹著嘴巴說:「這小子確實有這個毛病,在監獄的時候就整天咋咋呼呼的沒個人樣兒,當年我跟老辛鬧矛盾,這小子大吼一聲『砸貨』,到現在我的耳朵還聾著呢,讓他震的,吆喝完了『砸貨』他過癮了,我可麻煩了,讓老辛他們把我好一頓臭揍,當時受那個污辱,我他媽上吊的心都有了……好,讓他回來,我好好操練操練他,媽的。」

  「你可別告訴他,是我讓你喊他回來的啊。」

  「我『彪』了?那不是在朋友之間製造矛盾嗎?四哥不是那樣的人。」

  「嘿嘿,辛苦你了,」我給他倒上酒,試探他,「他回來就離芳子近了。」

  「又套我,」胡四哈哈大笑,「你就不會把話說明白點兒?擔心芳子遭了他的黑手?」

  我的確有這方面的擔心,尷尬地一笑:「我可沒這麼說啊。」

  胡四把那杯酒喝了,砰地一頓酒杯:「別擔心,芳子是你的,誰也不好使。」

  這話說到我心裡去了,我紅了臉:「四哥和嫂子還得幫忙啊,還不知道人家是怎麼想的呢。」

  胡四胸有成竹地說:「這個你放心好了,我胡四別的不行,說媒這事兒一流。再說,芳子現在跟著你嫂子干,你嫂子的三寸不爛之舌你又不是沒領教過,不講你長得還有幾分姿色,就算你是武大郎,她也能把你說成西門慶。可話又說回來了,我們兩口子只負責給你們搭橋啊,怎麼處,還得看你們的,你得有個思想準備,別把芳子想得太好了,她以前的歷史,畢竟你不是十分清楚……操,說遠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提它了。好好混吧,將來混好了,沒準兒我去你家混飯吃呢。」

  關於芳子的過去,我早有準備,我不想去打聽她以前都幹過什麼,我只相信,我愛上了她,我不會將她放棄的。我又灌了胡四幾杯,讓他的話再多一點兒。胡四好象天生就是一個酒鬼,喝了兩瓶又要了兩瓶,話多得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他說到了芳子剛認識他的時候,那時候芳子可天真了,像一朵沾著露水的小花,後來她媽死了,她哥哥結婚了,兩口子給她甩臉子,那意思是不讓她在家裡住了,她就出來了。整天喝酒,叼著菸捲像個風塵女子,惹得街上的小混混蒼蠅般的圍著她轉,再後來林武出現了,把小混混全打跑了……再再後來,芳子就遇見了一個賣魚的傢伙,一下子就變成了淑女。

  媽了個×的,還是賣魚的厲害--這是胡四的結束語。

  從海景花園出來,天已經擦黑了,華燈初上,車水馬龍。

  我沒有喝酒,但是我有喝醉了的症狀,渾身發軟,看什麼都是飄動著的。

  已經過了元宵節,孫朝陽那邊還是沒有一點兒動靜,我幾乎都要失去耐心了。

  五子給我打了好幾次電話,每次都是醉醺醺的,先是罵我幾句不講江湖道義,說話不算數,然後就扯著嗓子嚷嚷讓我趕緊去濟南見他,他要再跟我戰上幾個回合,這次他不會再讓著我了。我裝做服了他的樣子,跟他打哈哈,我說我怎麼敢去濟南跟你戰呢?我怕你把我扔到大明湖裡餵金魚。五子說,濤哥想見我,濤哥想開一家海鮮酒樓,要跟我商量商量海鮮的事兒,商量好了就留我住幾天,美女伺候。我趕緊掛了電話。其實我不是不想去,我是脫不開身啊。萬一我前腳走了,後腳孫朝陽就開始交易了,我怕我不在場,這事兒又砸了。

  我的車給了胡四,我聽小傑說,當天晚上胡四就把車改了顏色,又在車斗上加了一個綠顏色的棚子,跟一個大烏龜差不到哪兒去。胡四要跟我算算車錢,我說以後再說吧。當時我買車的時候沒花多少錢,要少了心裡不平衡,要多了又覺得不夠哥們兒意思,乾脆先那麼掛著,讓他看著辦。胡四給我送來了一輛微型麵包,讓我先開著,說以後幫我買一輛新轎車。

  市場那邊又出了點事兒,大昌手下的一個兄弟因為旁邊的一個販子去別的地方上了幾車偏口魚,沒跟大昌打招呼就帶人把那個人砍了,第二天就被派出所抓了。我給了大昌一些錢,讓他去辦理這事兒,然後把他好一頓訓斥。我說以後大家都這麼辦,我還用不用做生意了?這還是小事兒,萬一惹在個茬子上,人家一調查是我的人幹的,我離蹲監獄又不遠了。大昌不以為然,犟嘴說,你忘了你是幹什麼的了吧?你現在闖下的這些勢力,還不都是夥計們這樣一點兒一點兒幫你「霸占」下來的?現在你倒好,覺得自己是個正經生意人了,拿夥計們不當好人看了。我想想也是這麼個道理,可是我真的不願意讓大家再去打打殺殺的了。我對大昌說,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說,以後這樣的事情,最好讓他們跟你商量商量再干,咱們這幫老弟兄,我是一個也不願意看到他們吃虧啊。大昌說,那怎麼辦?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擠咱們的買賣?不使用暴力,光給人家講人生,講哲學,人家聽你的嘛,你在社會上混了這麼久,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吧?

  這話把我嗆得夠戧,是啊,不狠起來,那幫兔崽子是不會乖乖聽話的……

  我突然發現,我的思想出現了偏差,這樣下去很快會被淘汰的,一旦沉了,永遠也別想再浮上來。

  那幾個兄弟回來以後,我召集他們吃了一頓飯,把自己狠勁臭罵了一頓。我說我對不起大家,這陣子對大家關心太少了,又讓大家為我遭罪了。然後每人獎勵了一個BB機,把兄弟們感動得酒都喝不下去了,有幾個直接趴在桌子上哭了。

  領頭的那個兄弟叫春生,借著酒勁問我:「遠哥,咱們什麼時候進軍西區?」

  這我早有打算,我摸了他的臉一把:「很快,到時候讓大昌帶你們占據那裡。」

  大家群情激昂,互相敬酒,醉得一塌糊塗。

  我應付了兩句就出來了,心裡很難受,將來我一定要讓大家過上好日子,不然對不起良心。

  天暖和了,午後的陽光很柔和,我坐在酒店門口的台階上看那輪酒盅大小的太陽。

  金高離開市場了,他走得很匆忙,讓我感覺像突然被抽走了一管子血。那天,我正坐在鐵皮房裡跟那五下棋,金高就進來了,拍拍那五的後腦勺讓他出去,紅著臉坐在了那五的位置上。我以為他想跟我下兩盤棋,就重新擺好了棋子。金高遲遲不走子兒,我覺得他是心裡難受,畢竟他媽剛剛去世,哪有心思好好下棋?我想安慰他兩句,剛一開口就打住了,我不能提老太太的事兒,那樣不好,他會更傷心的。金高知道我的意思,默默地拿了一個棋子在手裡倒著個兒,我倆心照不宣。

  我發現他的左手纏著厚厚的紗布,我沒問他,他經常這樣,說不定又是喝酒磕的。

  後來我才知道,他為了下決心脫離當前的生活,剁掉了一根手指。

  悶了一陣,金高突然開口了:「蝴蝶,我要走了。」

  我以為他心裡難受,想出門玩幾天,沒在意:「應該啊,想去哪裡?」

  金高依舊低著頭:「牛玉文想讓我去他那裡,他開了個鐵藝店,做廚具的。」

  「啊?」我突然明白了,他是想離開這裡,「為什麼?」

  「不為什麼,」金高把頭垂得更低了,「我想換個環境。」

  「你有毛病啊?」我一把掀了棋盤,「我哪裡對不起你了?說走就走?」

  「不是……」金高很不自在地收拾著散落一地的棋子,「跟你沒關係。」

  「那你為什麼要走?」我胡亂踢著地下的棋子,「哥倆玩兒得好好的,說散就散了?」

  金高終於抬起了頭,眼圈紅得像兔子:「你別往別處想,我走並不是因為你對我不好,是因為我自己的原因,」金高直直地看著我,嗓音在顫抖,「我媽這一死,我想了很多……我媽的死跟我有很大的關係,是我把她活活給氣死的,從小到大我讓她操碎了心……不是拘留就是勞改,剛想跟著我享幾天福,她竟然死了,死得那麼突然,讓我連聲媽都沒來得及喊出來……蝴蝶,原諒我,我想好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媽在天上看著我呢,她不會讓我再過這種讓她操心的日子了……」

  「滾!你馬上給我滾蛋!」這些話深深地刺激了我,我感覺自己都要爆炸了。

  「蝴蝶,別這樣,」金高不由分說,一把抱住了我,「我真的不想過這種日子了。」

  「哪種日子?」我猛地推開了他,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告訴我,哪種日子?」

  「別這樣……」金高還想來抱我,我抬起腳把他踹到了一邊。

  金高頹然坐在了沙發上:「我什麼也不想說了,我對不起你。」

  我站在門後大口地喘氣,腦子裡仿佛有一根棍子在拼命地攪動,耳朵也響個不停。

  金高嘆了一陣氣,默默地摘下腰上的BB機,輕輕放在桌子上,垂下頭不說話了。

  往日的情景過電影一般,磕磕絆絆地穿過我的腦海。我看見少年金高騎在一輛嶄新的26自行車上,撒開把,揮舞雙手呼嘯而過,風將他敞開的黃軍裝扯向身後,獵獵作響。我看見長出兩撇鬍子的金高手裡提著一把滴著鮮血的牛角刀,站在我的對面大聲喊,快跑!我還看見了酒醉中的金高,他搖搖晃晃地打著酒嗝沖我傻笑,哥們兒,下一個干挺了誰?眼前的金高逐漸模糊,模糊成了窗玻璃上花花搭搭的冰花……我把雙手抬起來,使勁地在臉上搓了兩把:「大金,別急,再好好想想。」

  金高不停地在大腿上按著右手的手指頭,咔咔,咔咔。

  我蹲在他的對面,儘量讓聲音柔和一些:「在哪裡也是活,跟我一起不好嗎?」

  金高依舊按著手指頭,咔咔,咔咔,咔咔。

  「你走吧,」我慢慢站了起來,把桌子上的BB機遞給了他,「跟著牛哥好好混。」

  「不用了,」金高推回了BB機,「去了那裡,這東西也就用不著了。」

  「用得著,」我掀開他的衣服給他掛在腰上,「想你了我就呼你。」

  「那我先走了,冷藏廠的帳我都做好了,在花子那裡。」金高站了起來。

  「走吧,」我拍了拍他的胳膊,「唉……人各有志啊,常回來看看。」

  金高走了,我哭了,哭得昏天黑地,這是我僅有的幾次傷心的哭。

  我把花子喊過來,跟他對了對帳,把金高應該得的那份錢讓花子給他送去了。

  花子剛走,我就聽見那五在外面嚷嚷:「你他媽是誰呀?蝴蝶是你叫的嗎?」

  一個瓦塊磨鐵似的聲音高叫道:「我是誰?說出來嚇死你--大名鼎鼎的七哥!」

  呵呵,老七來了,兄弟,哥哥正需要你呢。

  我拉開門,站在門口笑眯眯地看著老七。這小子可真時髦,頭髮分成三七開,錚光瓦亮地背向腦後,一身醬紫色的西裝筆挺地穿在身上,手裡還提著一個比我給小傑的那個還大的大哥大。尤其讓我發笑的是,這麼冷的天氣里,他竟然戴著一個電焊工那樣的墨鏡,不時抬起兩根指頭,瀟灑地從鼻樑中間往上推一下。那五在一旁臉紅脖子粗地沖他嚷嚷:「你是誰的七哥?」

  老七單腿站立,另一條腿優雅地晃動著:「我能告訴你嗎?你他媽個尖嘴猴兒。」

  那五似乎被他的氣勢鎮住了,唯唯諾諾地哼哼道:「那我去找遠哥,我不跟你說了。」

  老七像擦黑板那樣搖晃了兩下拿大哥大的手臂:「噯噯,這就對了嘛,你個傻逼。」

  那五剛要往上走就看見了我:「遠哥,你親戚來了,他說他是你七哥。」

  老七猛一回頭:「呦,遠哥在吶?」轉頭沖那五一咧嘴,「小子你陷害我?」

  那五一溜煙跑了:「媽的,又來了一個『二唬頭』。」

  我站著沒動,依舊保持微笑的姿勢,冷眼看著老七。

  老七開始不自在了,小偷似的將墨鏡摘下來,掛到了上衣口袋裡:「我,我……」

  我嘬了一下嘴巴,一偏頭:「進來說話。」

  「遠哥,你別不高興,」老七一進門就慌忙解釋,「我沒說我是你的七哥,我……」

  「兄弟見外了,」我丟給他一根煙,「你就是說了也無所謂啊,不就是一個稱呼嘛。」

  「那也不敢,」老七顛上來,啪地打著了打火機,「遠哥抽菸,我就一個孩子,啥也不懂。」

  我推開他的手,自己點上煙,示意他坐在我的對面:「找我有事兒嗎?」

  老七見我不冷不熱的樣子,有點兒不知所措:「這……不是你讓我來上班的嗎?」

  這小子倒是挺守信用,我淡然一笑:「今天就算正式加盟了?」

  老七連忙站起來點頭哈腰:「是啊是啊,今天算是正式投奔遠哥來啦。」

  「你那邊都安排好了?別耽誤了你自己的事兒啊。」

  「我能有什麼事兒?本來就在家閒著。」

  「不會吧?閒著還玩兒大哥大?」

  「咳,假的,」老七將大哥大往屁股底下掖了掖,「電話分機,我一個兄弟的。」

  我想笑又沒笑出來,嘆口氣說:「你行,派頭足。」

  老七對我這句話好象很滿意:「就是就是,在看守所他們都這麼說,連小廣……」

  我沖他擺了擺手:「別提你家小廣哥,我聽了彆扭。你想在我這裡干點兒什麼活呢?」

  老七像個漢奸那樣打了一個立正:「一切聽從遠哥吩咐。」

  「下基層吧,」我早就給他設計好了,一本正經地說,「在下面鍛鍊鍛鍊,有好處。」

  「行,我什麼都能幹,穿上圍裙是小工,拎起斧頭是殺手,樣樣精通。」

  「看見剛才跟你吵吵的那五了嗎?先跟著他幹上一陣子吧。」

  「賣魚?」老七不相信似的瞪直了眼,「不是有人賣嗎?」

  「人手不夠,你沒看見多少攤子?」

  「這……」老七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安排他,一臉茫然,「賣魚啊,賣魚?」

  我把身子往後一仰,裝出一付關心他的樣子:「很辛苦啊,兄弟,很辛苦。一定要注意身體,別太勞累了,該休息休息就休息休息,別讓錢累著人,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我記得上學的時候,老師就跟我講過,列寧同志說,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那意思就是一定要休息好,啊,休息好。再就是,一定要跟同志們搞好關係,可不能動不動就讓人家喊你七哥,咱們都是階級弟兄,不能搞論資排輩那一套。你想想,如果別人喊你七哥了,那五怎麼辦?人家那五還是五哥呢,是不是這個道理?」

  老七讓我這一通說教弄得很難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幾乎都冒出汗來了:「遠哥,別說了別說了,我全聽你的還不成嗎?唉,我怎麼覺得你這些話像個國家幹部說的?列寧沒那麼說過吧?列寧說,沒打過勞改的不是好人這倒是真的,也不對,人家蘇聯沒有勞改隊吧?他是怎麼說的來著?沒蹲過監獄的不是好人?簡直胡說八道嘛,蹲過監獄的都他媽是雷鋒?」

  看來這小子的腦子也夠亂的,我換個話題問:「老七,你以前跟誰玩兒?」

  一聽這話,老七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來:「馬彬。」

  馬彬我知道,83年嚴打之前,他是有限的幾個大哥級的人物之一,後來被黃鬍子壓下去了。

  我點點頭:「哦,馬哥現在還好嗎?」

  老七把頭垂得更低了:「他死了,被人殺了……」

  老七說,馬彬從這個市場走了以後,孫朝陽和鳳三都曾經找過他,讓他跟著他們干,馬彬不願意,他掉不下那個價兒來,因為以前他們都是平起平坐的人物。後來馬彬就聯合鐵子跟黃鬍子約了幾次仗,除了丟下幾個傷號,沒撈到一點兒便宜。他的心還是太軟了啊,該出手的時候不狠也不果斷……老七茫然地掃了我一眼,接著說:「鐵子徹底沉了以後,他回了原來的單位上班去了。去年八月結了婚,結婚的時候,他老婆就懷著孕,年前生了一個兒子。差幾天過年的時候,他出門給孩子買奶粉,那天下著大雪,他剛買上奶粉,就被一個人用槍從後面頂住了腦袋……公安把他的屍體抬上車的時候,他已經涼了。」

  這個話題太沉重,我苦笑一聲,又換了個話題:「不說他了,你手下還有幾個弟兄?」

  一提這個,老七忽然來了精神:「有,幾十號人呢,隨時聽我的調遣。」

  這我倒相信,像這樣的偽黑道人士,籠絡人是有一套的,我點點頭:「那就好。」

  看著興致勃勃的老七,我心中暗笑,別著急,有用著你那幫兄弟的時候。

  「遠哥,要不你再松鬆口,解決幾個指標?夥計們全沒有工作。」

  「以後再說吧,我這裡也很緊張,我的兄弟都沒全照顧過來呢。」

  「他們幹什麼都可以啊,裝卸、守攤,來不及了出海打魚都行啊,遠哥,幫幫忙。」

  我突然對他產生了一絲好感,這是一個比較義氣的人,儘管有些虛偽。

  我想了想,慢條斯理地說:「這樣吧,你挑兩三個關係最親近的,讓他們來。」

  老七忽地站起來,伸出手就要拍我的肩膀,一想不妥,啪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好哥哥!」

  我打開窗戶,把那五喊了進來。

  那五一聽我讓他帶著老七干,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怕他打我。」

  看得出來,老七是個很油滑的人,連忙給那五敬煙:「五哥,抽菸抽菸。」

  我把他倆的腦袋往起一碰,哈哈大笑:「就這麼定了,誰不聽話,撤職查辦!」

  獨自在屋裡悶坐了一陣,我忽然感覺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心裡老是想著金高對我說過的那些話,感覺自己像是漂浮在半空中的一粒灰塵,一點兒沒有落在地面上的塌實。我踱到窗前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時竟覺得自己活得還不如那些忙碌的人充實。透過人縫,我看見那五趾高氣揚地吩咐老七搬這搬那,像個舊社會上海灘碼頭上的把頭。老七嶄新的西裝外面穿了一件粘滿魚鱗的皮圍裙,顯得不倫不類,滑稽得像個小丑。我的這幫夥計非常能幹,他們也很快活,不時跟旁邊的女攤主打情罵俏,惹得女攤主杏眼圓睜地用水潑他們。我坐回來,眼睛盯著牆上胡四給我寫的一幅字出神。那幅字上寫著胡耀邦的一句話--「凡是辛勤勞動,為國家為人民做了貢獻的勞動者,都是光彩的」。我算是勞動人民嗎?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重新走到窗口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看著慢慢開始空蕩的市場,我的心漸漸黯淡下來。

  電話響了,是小傑打來的,他喊得聲嘶力竭:「蝴蝶,馬上來出租房!」

  終於來了!我扣了電話竄出門去,疾步上了胡四給我的麵包車。

  老憨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大兄弟,你要去哪裡?」

  我猛踩了一腳油門:「去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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