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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給你下套

2024-06-12 04:58:54 作者: 於寧

  *那天我醉成了一灘爛泥,把車都扔在胡四飯店門口了。

  我什麼都記不得了,只記得剛開始的時候,胡四跟我商量,他說芳子沒地方上班,想讓她去市場給我當會計。那時候我的腦子還清醒著,我覺得這樣不妥,朋友們之間就怕有女人夾在裡面,再說,我乾的那些事情不太體面,我不想過早地讓芳子知道,就敷衍他說,等我發展好了再說,現在那裡太亂,去了她也插不上手。胡四說,要不我跟百貨大樓的朋友談談,讓芳子去那裡站櫃檯吧。芳子好象不願意去,轉著酒杯直搖頭。後來大家就不提這事兒了,拿芳子當了酒引子,逗她敬大家酒,芳子也不含糊,三個大瓶的葡萄酒一會兒就見了底。我莫名地有些心疼她,等她換成啤酒的時候,就替她喝,最後喝成了爛泥。

  早晨起床的時候,我發現小傑和老疙瘩睡在我的旁邊,心有些惶惶,我這個樣子又讓我爹擔心了。躡手躡腳地下床去看我爹,剛推開門就與我爹打了個照面。我爹端著一小盆豆漿正往裡走,一見我就埋怨:「喝那麼多酒幹什麼?不要命了?」

  我接過豆漿,心裡很難受:「這點兒酒沒什麼,你兒子抗折騰呢。」

  我爹說:「把你朋友喊起來吧,趁熱乎喝,這東西養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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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傑張開眼,一骨碌爬了起來:「呦,又麻煩大叔了。」

  我爹說:「小傑你也是,你就不能看著他點兒?讓他喝那麼多。」

  小傑沒皮沒臉地笑:「大叔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政府都號召讓一部分人先喝『彪』了呢。」

  「政府可沒那麼說,」我爹很較真,「政府提倡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不假,可政府沒讓你們一個個的都喝成傻子,」我爹好象真的老了,再也沒有了年輕時候的乾脆,他接著這個話題不停地嘮叨,「小哥兒幾個給我聽著啊,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什麼意思?就是讓這部分人帶動全國人民共同致富,最終達到小康水平。國家的政策你們要吃透啊,千萬不能過多地僱工,國務院不是有個文件嗎?限制僱傭工人,過了槓就是資本家,那就不好辦了,會出現剝削和壓迫的現象……」

  「大叔你就別逗了,」小傑邊穿衣服邊搖頭,「還資本家呢,你兒子是個賣魚的,在舊社會吃不上飯的人才幹這一行呢,新中國成立了也沒把賣魚的怎麼著,賣魚的屬於小商小販,正宗的無產階級,放心吧大叔,政策變了也鎮壓不了咱爺們兒。」

  我爹轉身就走:「我犟不過你,反正違法的事情咱不能做。」

  我煽了小傑一巴掌:「你就不會哄著他點兒?老黨員……」

  小傑嘿嘿地笑:「老黨員怎麼了?跟不上時代就得受教育。」

  老疙瘩還在呼呼大睡,我邊推他起床邊自嘲道:「蹲監獄把我蹲『旱』了都,見了個女人就站不住『碗兒』了,從監獄出來,我總共喝大過兩次,全是旁邊有芳子這個女人。我完了,要不人家林武都管我叫西門慶呢……小傑,昨天在酒桌上我沒出什麼洋相吧?我怎麼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只記得芳子那倆大眼……嘿嘿,我被她『傷』得夠戧,腦子都空了。」

  小傑眯著眼睛看我,看著看著就咧開了大嘴:「你呀,哈哈,好玩兒……還行,在酒桌上端著架子裝柳下惠,一出門就成西門慶了,直問我芳子長得怎麼樣?倆眼瞪得像尿罐,那個嚇人啊。我說,她不怎麼樣,你惱了,說我嫉妒你,要回家拿槍斃了我。人家老疙瘩好心好意勸你說,那女人靠不住,像個臊貨,你直接把人家踹在泥里,老疙瘩,是不是這麼回事兒?」

  老疙瘩似乎也在醉著:「沒有吧?咱們不是去了市場嗎?」

  我更懵了:「還去市場來著?」

  老疙瘩把衣服穿反了,納著悶嘟囔道:「我的衣服怎麼了?不合身嘛。」

  我幫他穿好衣服,繼續問:「什麼時候去的市場?」

  小傑呱唧呱唧地喝豆漿,喝完了打著嗝說:「看來以後你不能再喝酒了,喝大了比你家二子還傻呢……我來告訴你吧,你把老疙瘩踹倒以後就甩下我倆,撒腿往前跑,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鬧賊了呢。我倆就在後面追你,好傢夥,你好體力啊,追到市場的時候把我倆都累吐了,你猜你在那裡幹什麼?幹活!不管是誰的攤子都給人家整理,整理完了就抄起一把大掃帚,滿市場掃,結冰的地方掃不動,你就拿鐵杴鏟,打掃得哪個乾淨啊……這還不算,最後你脫光了膀子,在空地上打了一趟拳這才拉倒。有幾個值班的嫌你吵,剛咋呼了一聲就被你嚇回去了,你在燈影下一個勁地傻笑,他們都以為你瘋了……」

  我出了一身冷汗,不住地給小傑作揖:「別說了別說了,我敗了。」

  吃完飯,我讓小傑送我弟弟去學校,拉著老疙瘩就去了市場。市場上的人見了我都很驚訝,他們好象知道了我昨晚在這裡「發彪」的事情,他們似乎在想,楊遠不是神經了嗎?他怎麼又回來了?我估計當時我的臉一定紅成了關公,做賊般地閃進了鐵皮房。悶坐了一陣,我就把建雲跟我談的事情對老疙瘩說了一遍,問他敢不敢幫我這個忙?老疙瘩想都沒想,敢!我丟給他一千塊錢,又把他應該做的事情吩咐了一下,老疙瘩把雞胸脯拍得咚咚響,沒問題,看我的。剛安排好,小傑就回來了,簡單叮囑了小傑幾句,我把車鑰匙丟給他,說:「帶上幾個人走吧,我隨時聽候你們的消息,一路順風。」

  送走小傑和老疙瘩,我的臉還在紅著,眼前一直閃動著芳子水汪汪的大眼睛。

  昨晚沒睡好,眼皮一個勁地打架,我披了那五用來當被子的一件軍大衣,蜷縮在沙發上昏昏欲睡……門開了,林武拉著芳子進來了,林武說,楊遠,我把人給你送來了,以後沒我什麼事兒了。芳子扭扭捏捏地站在我的面前,她說話的聲音很輕柔,她說,遠哥,你還是給我安排個活兒干吧,只要能讓我天天見著你就行。我慌忙站起來,想讓她靠近我坐著,不想站得急促了點兒,一下子跌倒了……我猛地抬起了頭,眼前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這是怎麼了?大白天做春夢?我使勁擰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好你個沒出息的,想女人想瘋了?呆呆地盯著掛曆上的一隻老虎看了一陣,我披上大衣走了出去。

  金高和花子正在忙碌著從車上往攤位搬貨,見我出來,一齊沖我呲牙。

  金高在皮圍裙上擦著手,把嘴裡的菸頭噗地吹到地上,搭訕道:「昨晚喝『彪』了?」

  這事兒傳得還挺快,我尷尬地搖搖頭:「彪倒是沒彪,就是有點兒大。」

  金高說聲以後少喝酒,把我拉到一邊:「昨天我見到兔子了。」

  「他不是教養了嗎?什麼時候出來的?」

  「早出來了,他不是跟閻坤翻臉了嗎?出來以後也沒到市場來,在外面瞎晃。」

  「他跟你說什麼了嗎?」

  「說了,還說了不少,」金高歪著腦袋往服裝市那邊看了看,低聲說,「他說,他總有一天要殺回來,把閻坤砸挺了,他要控制服裝市場。這小子可真是十三歲的小嫚兒生孩子,沒個×數,你十個兔子也鬥不過一個閻坤啊。我就不想聽他胡扯了,要走。他不讓我走,說他知道不少閻坤的內幕,想跟我談談。我就套他,我說,我們哥兒幾個跟閻坤關係不錯,你跟我談得什麼內幕?兔子說,閻坤經常在背後說楊遠的壞話,曾經有一次親口對兔子說,他要跟你扔碗裡滾滾,海天市場誰是大爺還不一定呢。我繼續套他,他又不說了,讓我借點兒錢給他,他要去東北買條真傢伙,『拉杆子』起事兒。我借給他個屁?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你能找到他嗎?我跟他談談。」

  「我知道他家在哪裡,這就去找?這小子也許還沒起床呢。」

  「這就去,找到他把他拉胡四飯店裡去,一會兒我過去。」

  金高回去幫大家把車上的貨卸完了,騎上花子的摩托車就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用兩手猛力搓了幾把臉,慢慢悠悠地往服裝市踱去。

  閻坤的幾個攤子在服裝市的入口處,前面是地攤,後面是門面,花花綠綠的各式服裝掛滿了網狀架口。

  閻坤的夥計見我來了,一齊咧著嗓子打招呼,遠哥來啦,八爺,茶水伺候啦!

  我擺擺手,沖他們一一點兒個頭,隨口問道:「你們八爺來了嗎?」

  閻八好象聽見了外面跟我打招呼的聲音,從門裡出來,把嘴裡叼著的一個大包子一口吐到地上,擦著嘴說:「好傢夥,遠哥今天義氣,一大早就來關心弟兄們,快請進快請進,」踹了門口的一個夥計一腳,「打壺開水進來,給你遠爺下壺好茶。」

  我拉回了那個夥計,轉頭對閻坤說:「別忙活,吃多了隨便遛遛,消化消化食兒。」

  閻坤很不滿意,又給了那夥計一腳:「叫你去你就去,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說完,拉著我就往裡走,腳下踩的包子皮一撅一撅,像露出了半截襪子。

  「遠哥,打聽出俊海的事兒來了嗎?」剛坐穩,閻坤就問。

  「沒呢,一直沒倒出空來,」我遞給他一根煙,「你沒托人問問?」

  「咳,我管這個幹什麼,」閻坤點著煙,橫了一下脖子,「他辦這事很不俊秀,掉架。」

  「掉什麼架?」我隨口一笑,「還不是被生活給逼的?」

  「生活逼他?」閻坤不以為然,「他姐姐剛給了他一萬塊錢呢,他拿這錢干點什麼不好?」

  「你怎麼知道他姐姐給了他一萬塊錢?」我開始引他說話。

  「這……」閻坤一愣,「這誰都知道,他那張大嘴存不住話。」

  「也是,有這一萬塊錢重新回來也可以啊,當初你就應該勸他回來。」

  「我憑什麼勸他?你是他的把兄弟,你都沒管他呢。」

  「是啊,我挺後悔的……可我不是找不著他嘛。」

  「得,又跟我繞,你不會是埋怨我見過他,又沒跟你匯報吧?」

  「說什麼話吶,這有什麼可埋怨的?你說,誰的心裡還能沒點兒秘密?」

  閻坤的眼睛急速地轉著圈,最後定格在他的鞋尖上:「等他出來再說吧,咱們一起幫幫他。」

  我覺得火候得差不多了,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坤,好好干,我走了。」

  閻坤反著腦袋瞅我一眼,沒有站起來:「遠哥,什麼時候有空?我想請你喝杯酒。」

  我信步走到門口,一語雙關地說:「酒是非喝不可的,咱倆必須得喝『彪』一個。」

  挨了閻坤兩腳的那個夥計正提著一把黑糊糊的大鐵壺進來,見我要走,貼著門框看閻坤,那意思是,這是怎麼了?我白挨了兩腳,給你們打來水,這就不喝了?我拍拍他的脖子,道了聲謝,一掀門帘走了,閻坤在後面吼了一聲:「滾出去!」

  回鐵皮房把鬍子刮乾淨了,又猛灌了一氣涼水,我把大昌喊了進來,安排他在鐵皮房守著電話,有什麼事情馬上讓那五去胡四飯店找我。大昌抱怨說,遠哥你可真能過日子,這個破房子連個爐子都不生,你留那麼多錢幹什麼嘛。我開玩笑說,我攢錢不是為別的,我想給你娶一房家口呢,省得你老是自己「自摸」。大昌推著我往外走,你才自摸呢,我快要結婚啦。

  走在路上,我感覺很茫然,不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將把我推向何處。

  陽光很清冽,幾乎是一條一條直射下來的,人走在陽光下仿佛透著明。

  幾年沒接觸社會,人們的變化還真不少,以前在寒冷的冬季里,滿大街走著的都是一些灰蘭色的動物,現在變了。男人有的穿皮甲克,有的穿各式呢料大衣,有的穿花花綠綠的麵包服;女的就更誇張了,穿什麼的都有,甚至還有大冷天穿裙子的,肉色的絲襪常常讓我懷疑她們是在光著大腿亮彪,零星還有穿貂皮大衣的,冷不丁一看,還以為來了個時髦的黑瞎子。

  走在路上,我無聊地想,匆匆穿過的人流都在忙碌什麼呢?撲向斑斕的陽光?撲向熱騰騰的食物?張著大嘴想要咬斷對方的脖子?有那麼一刻,我突然覺得,滿大街行走著的都是披著羊皮的狼和披著狼皮的羊,他們在偽裝,為了更愜意地活著。

  小傑應該上路了吧?我莫名地笑了一聲,幸虧他被我網羅在了身邊,要不我去哪兒找這麼合適的人選?

  小傑這一跟了我,帶來好幾個威猛漢子呢,一個個全聽小傑的,跟我自己的兄弟一樣。他除了脾氣暴躁點兒,算是個有勇有謀的人。

  這「活兒」交給他我很放心,只要他安安全全地把五子「請」到煙臺,這一仗就算是很漂亮地結束了,我不相信五子是個不要命的人。

  記得多年以前的一個晚上,我跟牛玉文正在宿舍里閒聊,現在跟著閻坤玩兒的一個夥計興沖沖地跑來找我:「遠哥,牛哥,亂套啦,吳胖子帶人跟河東的小傑在大窪地那邊『約仗』,人『海』啦,抄什麼傢伙的都有,怕是要出人命呢。」

  當時我對小傑沒什麼印象,讓那夥計滾蛋,我說,管他出不出人命呢,與我有什麼關係?牛玉文來了興致,非要拉我去看看,他要親眼看著吳胖子被人打死。我們就去了。到了那裡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了,公安、聯防把「戰場」圍了個水泄不通,幾個看熱鬧的人說,剛才這裡真嚇人,刀片、斧頭滿天亂飛,砍倒了好幾個人。牛玉文問,有沒有個叫吳胖子的被人砍倒了?看熱鬧的人說,好象有個胖子,很猛,拿著兩把板斧跟李逵似的,跟一個拿砍刀的大個子拼得血肉橫飛,最後警察開了槍他們才各自跑了。跟我們一起來的夥計說,那個大個子就是小傑,從部隊跑回來的,外號叫「愛誰誰」,他說了,先從吳胖子開刀,地痞流氓一個一個收拾,他要當河東的老大。我一甩頭走了,又他媽一個吹牛的,怎麼跟小廣一個德行?

  沒過幾天,小傑找我來了,很和善,要跟我交朋友。後來我才知道,吳胖子傳出話去說,他跟我是光腚長大的兄弟,小傑信以為真,先來探我的口話。喝了一場見面酒,牛玉文把實話告訴了他,小傑一聽,借著酒勁激將我,他這不是害你嗎?這種人你不把嘴給他修補好了,將來還不一定出啥事兒呢。那時候我的頭腦很簡單,直接跟小傑一起去了吳胖子上班的地方。吳胖子正跟幾個小混混往廠門外走,小傑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衝上去了,一刀砍掉了吳胖子的軍帽,吳胖子登時變成了吳瘦子,竄得比兔子還快,一陣風似的沒影了。我問小傑,你下手這麼狠啊,剛才那一刀弄不好就要了他的命呢。小傑說,我傻呀,要了他的命我的命也沒啦,我是故意的,讓他知道爺們兒的手快,繼續跟我斗,離死就不遠了……想到這裡,我笑出了聲兒。

  胡四飯店的入口處是一個嘈雜的雜貨市,人們大聲嚷嚷著討價還價,不時有一兩聲叫罵衝破油膩的空氣,鑽向天外。仔細聽聽,這些叫罵也很有意思,男人們一律地想要跟對方的長輩女性勾搭成奸,挺急切;女人們似乎沒有這個愛好,她們好象偏愛同性的生殖器官,嗓音誇張地加以描述其大小老嫩,以及鬆緊程度,間或還歌頌一下它在傳宗接代方面的功勞。

  我看見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被一個同樣類型的女人追得如同狗攆兔子,那女人邊追邊抱怨對方母親的那東西爛,好象她親眼見過。

  站住看了一陣,我覺得很沒勁,一個大男人被一個女人罵成那樣,成何體統?換成了我,我一定拉她去公安局,告她個誹謗罪,或者侮辱婦女罪。獐頭鼠目朋友好象很有涵養,女人追得急了,他就學劉易斯衝刺,追得慢了他就學烏龜爬,時不時還回頭笑笑,你來呀,我就拿你的襪子了,你能怎麼著?我突然覺得這傢伙很面熟,他是誰呢?我好象在哪兒見過他,潛意識當中,我覺得我跟這個人還相當熟悉。

  我扒拉開旁邊看熱鬧的幾個人,直直地盯著他,一個名字直在我嗓子眼裡面咕嚕,可就是喊不出來他叫什麼,急得冷汗幾乎冒出來了。他的臉上長著一塊很大的蘭色胎記,水滸上仿佛有這麼個人物,楊志?楊志的綽號叫什麼來著?青面獸!我一下子想起來了。

  青面獸正繞著一根電線桿子逗引那女的:「你來呀,你敢過來,我就把你摁在這裡上了你。」

  那女人累了,摸出一根煙,叉著腰滿嘴噴白沫:「好女不跟男斗,早晚警察會來抓你的。」

  青面獸倚著電線桿子,悠然摸出一根煙在手背上創著:「老子不怕警察,老子要是不把你折騰『彪』了,就不算好漢……媽的有你這樣做買賣的嘛,許你賣就不許爺們兒賣嗎?爺們兒還不信這個邪了,天天攪你的攤兒,怎麼了?你再來呀。」

  這小子怎麼混成這樣了?勞改的時候,他也算是個有腦子的主兒啊。

  旁邊看熱鬧的人群似乎很不滿足,臉上掛著意猶未盡的微笑散開了。

  滿嘴噴白沫的女人作勢又要追上去,青面獸轉身就跑,我忍不住喊了一聲:「老鍾!」

  青面獸嚓地止住了腳步,滿目狐疑地往我這邊看,他似乎也沒認出我來。

  那個女人轉頭瞟我一眼,忿忿地說:「什麼老鍾,我們都叫他『腚眼兒』呢。」

  我拿出打火機給她點上煙,笑道:「腚眼兒?他改名字了?別生氣,我這就抓他去坐牢。」

  「呦,蝴蝶!」青面獸終於認出我來了,「咚咚」地跑過來,「還真的是你?」

  「大兄弟,替我管教管教他,」女人脫下靴子遞給我,「抽他兩下。」

  「老憨,」青面獸攥著那女人的手,口氣很無奈,「咱們就別折騰了,讓我兄弟笑話。」

  女人悻悻地穿上靴子,把手一伸:「把襪子還給我。」

  青面獸吐嚕吐嚕從腰裡扯出一串襪子,塞到那女人的手裡:「走吧走吧。」

  女人拽過襪子跑回了自己的攤子:「別搶,別搶,一塊錢一雙啦--」

  「怎麼了這是?」我沖女人努努嘴,問青面獸。

  「沒事兒,我以前的同事,叫老憨,人挺好,就是太顧自己了,搶我生意呢。」

  「呵呵,女人你得讓著她點兒……什麼時候出來的?」

  「一個多月啦,」青面獸的表情很尷尬,「沒辦法,先這麼養活著自己吧。」

  「不錯,我剛出來的時候還閒著沒事兒干呢。」

  「我哪能跟你比?」青面獸好象知道我的一些情況,「你機會把握得好啊。」

  我拉他往胡四飯店的方向走:「走,咱們找個地方坐下好好聊。」

  青面獸走了幾步又站住了:「食為天酒店?那不是胡四開的嘛,我不去。」

  我問:「為什麼?」

  青面獸嘆了一口氣:「不為什麼,哥們兒混得不好,沒臉見人。」

  我拉他繼續走:「你以為他剛回來的時候比你混得好?還不如你呢,走吧。」

  青面獸磨蹭了幾步,好象下了很大的決心:「去就去,你們可得幫我想個吃飯的路子啊。」

  胡四飯店門口依舊熱鬧,我的車不見了,我知道小傑已經上路了。

  那個村姑打扮得像個金龜子,照舊嚷著那聲「胡四牌某某某」,像相聲裡面的貫口。

  昨晚被林武燒壞的那隻燈籠呼啦呼啦地飄著,我知道胡四還沒起床,要不燈籠早換了。

  我拖著青面獸走進去,繞過一幫吃飯的,直接進了胡四睡覺的房間。

  胡四反著身子趴在床上,口水把他的枕頭潤成了一個小孩屁股。

  我咋呼了一聲:「胡四,起床,出工啦!」

  胡四忽地爬了起來,惺忪著眼睛嘟囔:「出工?幾點了?」

  我拉開窗簾,笑道:「還幾點了呢,太陽照著屁股了,再不起床扣你的分。」

  胡四好象還處在幻覺當中,用一隻手檔住透進來的陽光,傻忽忽地看我,眼神似乎在問,咱倆不是一個中隊的呀,你怎麼會來招呼我出工?當了大隊長這是?

  青面獸看看我再看看胡四,一拍大腿笑彎了腰:「哈哈,倆彪子,懷念勞改隊了。」

  胡四使勁揉了揉眼睛,仿佛剛回過味來,沖青面獸傻笑道:「老鍾來了?」

  青面獸笑得很不自然,把搭在床頭的衣服扔給胡四:「兄弟投靠四哥來了,嘿嘿。」

  胡四邊穿衣服邊嘟囔:「你投靠我,我投靠誰?我還想跟著你去賣襪子呢。」

  青面獸想嘮叨幾句,胡四擺了擺手,把臉轉向了我:「小傑來過,把車開走了。」

  我說知道了,是我讓他來的,拉青面獸往外走:「咱倆先喝點兒。」

  青面獸拿著菜譜在吧檯上點菜,我就在這邊琢磨上了,一個想法逐漸成熟。

  我倆剛找了一個單間坐下,外面就響起了林武喊山一樣的叫喚:「四彪,四彪,還睡呀!」

  青面獸的臉又不自然起來:「好嘛,這裡成『失足青年』聚會的地方了,林武也來了。」

  我抬腿蹬蹬他:「出去跟他打聲招呼,讓他進來說話。」

  青面獸剛探出頭去,就被林武掐著脖子推了進來:「青面獸!哈哈,『滾』酒來啦?」

  青面獸被掐得像一隻掛在鉤子上的雞,兩手直撲騰:「撒手撒手,你想掐死我不成……」

  我拉開林武,打趣道:「好幾年不見,也不用這麼客氣呀。」

  林武拍打著手,沖我翻了個白眼:「這種貨色,你不先把他嚇唬住了能行?」

  「你二大爺的,真不給面子,」青面獸上下摩挲著脖子,苦笑一聲,「是是,你說的對。」

  「大清早的你來幹什麼?」我拖張椅子讓林武坐下,問他。

  「讓老四趕緊幫我贖人,我一個兄弟昨晚被警察給『繩』起來了。」

  「又是一個義氣人,」我胡亂一笑,「進去個仨把倆的緊張什麼,你管得過來嘛。」

  林武被一口煙嗆得直咳嗽:「不管能行嘛,我現在仗著這幫兄弟吃飯呢……你們坐,我找四哥去。」

  青面獸看著林武的背影,恨恨地晃了晃拳頭:「這小子真他媽狂,忘了以前被小廣……」

  一提小廣,我的胸口又是一堵:「別提以前,我問你,出來以後見過小廣嗎?」

  「見過,」青面獸笑得很淒楚,「他想學好,我們就成了一群沒娘的孩子。我剛出來的第二天就去他單位找過他,他好象覺得我這樣的人去找他是給他掉價似的,直接給我一把錢,讓我去飯店裡等他。中午他去了,沒等我開口說話,他就給我上政治課,講了一通大道理,說白了就是讓我以後別騷擾他了,他要好好做人……氣得我酒都沒喝,拔腿走了,什麼人嘛。」

  「後來呢?」我給他倒上酒,繼續問,「後來你再也沒見過他?」

  「見個屁,我憑什麼要去受他的侮辱?你不是跟他有仇嗎?」

  「你才跟他有仇呢,」我淡然一笑,「那事兒早過去了,大家都不容易……」

  「聽說他又進去了?還開槍打了人?」

  「是嗎?這事兒我還真不知道呢,他打了誰?」

  青面獸把喝了一半的酒又吐回了杯子,眼睛瞪得溜圓:「玩我?你會不知道?」

  看來這小子掌握的信息還不如我,我搖搖頭不說話了。

  青面獸盯著我看了一陣,生生把話咽了回去,他好象不敢再提這個話茬了。

  喝了幾口酒,我就喝不下去了,直反胃,不是「胡四牌」包子頂著,我早出門「做罐頭」去了。青面獸好象八輩子沒喝過酒了,不到半個小時就喝成了「彪子」,捶胸頓足,一個勁地懷念當年他在社會上的勇猛,甚至把自己想像成了所向無敵的趙子龍。我沒阻攔他,鼓勵他抒情,我要激發他的野性,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趙子龍,我想當劉備和諸葛亮。當他甩著一根筷子,把這根筷子當成寶劍,殺得空氣都不敢流通的時候,金高進門了,我聽見他在外面跟林武說話。林武說,大金你犯神經病了是不?這麼不夠檔次?領一個閻八都開除了的彪子,來咱們這裡找酒喝?金高說,這你就不懂了,君子要禮賢下士,兔子落魄了,我大金收留他,只要他對我好,我拿他當爹供著都可以,是不是兔子?兔子的聲音很謙卑,別「刺撓」我了,遠哥呢?

  青面獸仿佛沉浸在自己給自己設計的戰場裡,嗖嗖地舞動「寶劍」。

  我出門沖兔子點點頭,轉頭對金高說:「青面獸在裡面喝酒,你去陪他一會兒。」

  金高好象忘了青面獸是誰,眉頭一皺:「青面獸?」

  我說就是幾年前咱們在小廣家裡「干」挺了的那個夥計。

  金高不解:「請他喝的什麼酒?你有毛病?」

  我把他拉到一邊,輕聲說:「我設了一個計,暫時保密,去吧。」

  金高搖著腦袋,滿腹狐疑地進了單間:「鍾大哥,你好。」

  兔子穿一身細格子灰西裝,冷不丁一看,像一隻罩在網裡的山羊。我沖他點點頭,轉頭對林武說,以後別拿咱兔子兄弟開玩笑,將來咱兔子兄弟發達了,說不定咱們都得跟著他混碗飯吃呢。林武摸摸兔子光禿禿的腦殼,乾笑兩聲,不屑地沖我搖頭:「是你找他?我還以為金高要請他吃飯呢,我操,今天這是怎麼了?又是請青面獸又是請兔子的,你在開村民大會?」

  我沒理他,推開旁邊的一個門:「你先跟四哥談你們的事兒,我忙完了再找你們。」

  剛坐穩,兔子就放了聲,他哭得像個死了兒子的寡婦:「遠哥啊,沒想到我兔子現在混得這麼慘,鞍前馬後地伺候了閻坤這麼多年,到頭來我就像一隻破鞋被他扔了啊,這不叫推完了磨殺驢吃還叫什麼?你坐牢的那幾年,是誰整天在他身邊忙活著?是我,是我兔子!沒有我他能有今天嗎?我瞎了眼啊……遠哥,當初我就想跟著你干,都是閻坤這小子不讓,你說……」

  我讓他嘰歪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隨手抓起一塊抹布丟在他的臉上:「擦把臉,別哭了。」

  「遠哥,我能不哭嗎?」兔子看也沒看抹布,直接把臉抹成了唱戲的,「別的不說,你就說我這次教養吧,不是為了他,我能去掀人家攤子,燒人家倉庫嘛,還不是為了幫他把威信搞上去嘛……我進去了,他楞是沒去看過我一次!好歹熬出來,回市場想跟他繼續干,你猜他說什麼?兔子,你的底子已經壞了,你還是走吧,別讓大家埋怨我……連一分錢都沒給我,就這麼讓我滾蛋了……」兔子悲傷地將下巴上的一根鬍子拽下來,拿在手裡仔細地捻著,「遠哥,我說這些,你可能要笑話我了,不就是想跟我幹嘛,羅嗦這麼多有啥意思?遠哥,如果你這麼想,你還真錯了,我壓根就沒打這個譜,從市場走了,我就不打算再回去了,我要干自己的,誰都靠不住……我來就是想跟你說說閻坤這個雜碎背後搗鼓的那些事兒,讓你防備著他點。」

  我故意不接他的話茬,把臉朝向窗外,看蹲在電線上的兩隻麻雀談戀愛。

  兔子見我沒有反應,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不是你找我來的嗎?你怎麼不說話?」

  我轉回頭,沖他乾笑兩聲:「我不是在聽你說嗎?繼續。」

  兔子像是被噎了一下,臉又黃了:「閻坤想把你擠出市場,他當老大。」

  我笑笑:「什麼老大?管理所才是老大呢,還有別的嗎?」

  兔子似乎不相信我不關心這事兒,一愣神:「遠哥,這麼大的事情你都不在乎?」

  「在乎,可我有什麼辦法?我總不能去打死他吧?」

  「他也沒想打死你呀,這不他想跟你玩腦子嘛……他見過李俊海。」

  「是嗎?他什麼時候見過李俊海?我還到處找他呢。」

  「我估計這事兒閻坤不可能告訴你,」兔子舔舔嘴唇,情緒開始激動,「我沒教養以前,有一次閻坤喝大了,對建雲說,那天在我家,聽李俊海的意思想折騰折騰楊遠,實在不行咱們跟他聯手,戳弄著讓李俊海跟楊遠火拼,咱們給他來個亂中取勝,楊遠這小子那麼輕鬆就拿了咱們一萬塊錢,我得想辦法讓他吐出來。建雲說,一山不容二虎,這是早晚的事情,不過我不想攙和這事兒,楊遠太狠了,萬一惹毛了他,我就不用活了。閻坤說,那我就聯合李俊海乾,我不信砸不挺個楊遠……」

  兔子的牙齒上粘著一片翠綠的韭菜葉,一說話一挪位置,我想笑,又忍住了。

  兔子不知道我因為什麼表情變得如此古怪,眼睛裡直往外冒問號。

  我板著臉,故作震驚地問他:「閻坤怎麼能這樣?你說的這都是真的?」

  兔子激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騙你我是孫子!」

  我擺擺手:「不用賭咒,本來你就是孫子,後來呢?」

  「後來?」兔子把一根指頭戳在太陽穴上,擰螺絲那樣猛鑽,「後來,後來閻坤就派人到處找李俊海,好象沒找著,反正我進去之前他是沒找著……這小子黑著呢,有一次我聽他親口說,他要把建雲也從他的生意里擠出去,憑什麼讓建雲分紅?」

  我不想聽他們之間的事情,打斷兔子說:「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了?」

  兔子終於擰完了螺絲,舒口氣說:「就這些了,編瞎話我也不敢。」

  一隻蒼蠅在兔子的腦袋上轉著圈兒飛。我很佩服這隻越冬的蒼蠅,儘管它飛得很慢,如同在空氣中行走,但它的確是在活著。我相信,只要他平安度過這個嚴冬,來年他會更加勇猛地衝刺在燦爛的陽光里。兔子好象覺察到自己的頭頂上有東西在盤旋,抬手撲拉了兩下,那隻蒼蠅慢騰騰地穿過他的指縫,貼到了牆上。兔子轉頭看見了那是一隻蒼蠅,站起來,走過去,一巴掌將那隻蒼蠅拍扁了。旁邊掛的一幅小畫一震,「當」地掉在地上,露出一個參差的小洞,小洞四周點綴著幾滴烏黑的血跡,那是我用軍刺把黃鬍子的手掌釘在牆上時留下的痕跡。旁邊的蒼蠅血鮮艷無比,將黃鬍子的血跡襯托得越發污穢。

  兔子歉疚地掃我一眼,彎腰撿起小畫想要重新掛上,我制止了他。我自己走過去,仔細地用那幅畫把黃鬍子的血跡擋住了,仿佛是在掩蓋我曾經經歷過的一切。邊用指甲刮著旁邊的蒼蠅血,我一邊在想,如果讓我知道是誰想要傷害我,我會把他的兩隻手掌都訂在這裡,然後像拍這隻蒼蠅一樣,讓他死得乾乾脆脆,不留一點兒痕跡,不管是誰,除了我弟弟和我爹。

  我打開酒櫃,拿出一瓶意絲林葡萄架,倒了兩杯,遞給兔子一杯,慢條斯理地說:「兔子,你是我的好兄弟,你也是一個很聰明很仗義的人,無非是當初跟錯了人。你的情況我都聽大金說了,我勸你別干那些小混混才幹的事情,拉什麼杆子,起什麼事兒?你以為你是剛下學的小孩子?這樣吧,我幫你投資個攤子,自己救自己,不求人。你還是回市場,錢我幫你出,掙了就還我,賠了證明你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自己想辦法去吧。哈哈,別搖頭,不是讓你去賣魚,還干你的老本行,怎麼樣?」

  兔子明顯是在跟我玩太極,眼睛賊亮,臉還在不動聲色:「這樣不好吧。」

  不跟他羅嗦了,我站了起來:「就這麼著吧,你先回家,明天去市場找我。」

  我相信兔子跟我說的都是實話,可我還是不太相信敲詐小廣是閻坤指使的。閻坤還沒笨到那個程度,如果他真要「掂對」我,他是不可能當著很多人的面說那些對我「不敬」的話的,那樣豈不是太明了?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抓一個準兒。管他呢,現在我只認這個理兒,不管這事兒是不是你乾的,就憑你這些做法我也要讓你難受難受,直到你徹底拜倒在我的腳下為止。閻八爺,你徒弟是我的人了,我要親眼看著你的人回來折騰你。

  看著兔子的背影,我嘿嘿地笑,笑得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我的手有些發癢,想找點兒活來干,走出門去乾嚎了兩聲「胡四牌油條」。

  胡四刷著牙從裡屋出來,我正在門口幫村姑收拾賣剩了的油條。

  胡四見狀,把滿嘴白沫噴了個滿天飛:「好傢夥,跑我這裡勞動改造來了。」

  我把來意跟他說了一下,胡四擦著嘴笑了:「這都是小事兒,聽我給你報點兒猛料。」

  胡四告訴我,有人給他報信說,孫朝陽過幾天要過四十「大壽」,據說他想搞得隆重一些,打算把港上的「江湖」名流都請到皇朝大酒店聚會,估計到時候能通知我,問我去不去?我說到時候再說吧,前幾天他給我打過電話,想請我吃飯,我正被小廣的事兒弄得不愉快,就說要去外地上貨,沒去。胡四語氣曖昧地說,他這是來不及了,讓鳳三把他給逼草雞了,想拉你入伙呢。我問,憑他的勢力壓不住鳳三?胡四說,兩個人差不多,半斤八兩的情況,都沒撕破臉,暗地裡使勁呢。鳳三想插手孫朝陽在西海的娛樂地盤,孫朝陽想插手鳳三的沙石行業,兩個人交過手,沒有輸贏,彼此心照不宣罷了。我打趣道,這不正合你意?什麼什麼相爭,漁翁得利嘛。胡四說那叫鷸蚌相爭,然後用一種冰冷的目光看著我:「難道你就沒有這種想法?」

  這話一下子把我堵住了,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他,說實話,沒有這種想法那是在撒謊。那時候我的心比天還要大,我曾經想過,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我楊遠在,誰都得聽我的,凡是我所到的地方,最終的老大一定要是我,儘管目前我還沒達到這種勢力,但我一直在朝這個方向努力。我沒有回答胡四,心想,四哥你先別著急,容我把身邊的事情處理好了再說。

  胡四見我神情古怪,笑著搖搖頭:「先忙你的去吧,這事兒以後再說。」

  推開青面獸和金高單間的門,這倆小子正在划拳,空氣里漂浮著細碎的唾沫星子,被陽光一照,泛著五顏六色的光。

  金高回頭一看我,顧不得打招呼,用力捏著青面獸的指頭,瞪著眼一個勁地催促:「快呀,別拖延時間,我要灌死你。」

  青面獸的一邊臉腫起老高,見我進門,一下子掙脫開金高,騰地站起來,沖我直嚷嚷:「蝴蝶,你可回來啦!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嘛,這位朋友我根本就不認識他,一進門就逼我喝酒,我不喝他還打我,喝了也不行,不讓走,非划拳不可。」

  我明白了,肯定是青面獸吹牛吹得讓金高聽不下去了,才動手打的他。

  我裝做生氣的樣子推了金高一把:「你怎麼了?不知道這是鍾哥嗎?」

  金高沒皮沒臉地一笑:「知道,我喊他鍾哥,他楞說不認識我,拿什麼『怕頭』?」

  青面獸還想嘮叨,我把他按下了。金高問我,兔子走了?我說走了,很順利,我全弄明白了。青面獸聽得如墜雲霧,兔子?老四這裡還養著兔子?厲害,自產自銷嘛,這個利潤可就大老鼻子了,照這麼發展下去,以後乾脆在後院開個養殖場,什麼雞啦,鴨啦,豬啦,甚至狗熊、老虎、獅子都養他那麼一群,客人來了,伸手一指--老闆,來只熊掌,要左邊的啊,熊膽也給我抽他兩管子,一會兒兌酒喝。

  金高橫了青面獸一眼:「你他媽哪來那麼多廢話?還想找抽?」

  青面獸哼了一聲,輕聲問我,這夥計是誰呀。

  我提醒他,當年我跟這夥計一起去小廣家來著。青面獸哦了一聲,訕笑道:「呵呵,行啊,還沒打夠啊。」

  金高敬了他一杯:「鍾大哥,不打不成交,以後咱們就是哥們兒。」

  青面獸摸著腮幫子不說話,似乎對剛才吃的虧還耿耿於懷。

  我拍拍青面獸的肩膀,笑道:「別記仇,要往前看。」

  青面獸怏怏地搖了搖頭:「前面是個什麼我還不知道呢,過一天算一天吧。」

  「別這麼喪氣,」我安慰他,「勞改的時候不是有這麼句話嗎?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你是個什麼人物我還不清楚?狼啊!誰不知道你老鐘的魄力?當年我見了你都發虛呢。鍾哥,你無非是沒找到機會,一旦有了機會你會站起來的,一定比我強,」見他臉上有了光彩,我話鋒一轉,「鍾哥,你賣了多長時間襪子了?」

  一提賣襪子,老鍾臉上的光又沒了:「一個來月吧,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沒正面回答,繼續問:「知道為什麼你的買賣不好嗎?」

  青面獸把手在眼前一拂:「彪子也知道,沒本錢,上貨少,價格就降不下來,自然就沒買賣啦。」

  「你只回答對了一半,」我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我來告訴你原因吧,沒本錢是一方面,關鍵是你擺攤的這個位置不對,這裡才有幾個人買東西?而且來這裡買東西的全是『窮茬子』,講講價啦,比比貨啦,好歹有點兒要買的意思了,他就買你一雙,你能賺多少?三毛錢撐死了吧?滿打滿算你一天賣五十雙,這才幾個錢?你什麼時候才能像國家號召的那樣『脫貧致富,奔向小康』?所以呀,你必須換個地方賣,找准了進貨渠道,批發兼零售,一下子發他個『小辮朝天』……」

  「打住打住,」青面獸急了,「你當我不知道這些道理呀,錢呢?」

  「錢不是問題,」我喘口氣接著說,「我可以先借給你,執照我也幫你辦。」

  「那太好了,」青面獸又坐不住了,扭得椅子吱咯亂響,「我算是交對朋友了。」

  我暗笑一聲,交什麼朋友?好好給我當槍使喚吧。

  我眯起眼看了他一會兒,把杯里的酒一口氣幹了,抓過青面獸的手,一字一頓地說:「鍾哥,你先別高興的太早了,這錢不是白借給你的,給你三個月的時間還我,三個月以後不還,我接收你的攤位……別打岔,我知道你能幹好的。我再問你一句,你有進貨渠道嗎?要知道,價格上不合適,到哪裡也賺不到銀子。」

  青面獸的眼睛裡像是在嗖嗖地放著箭,說話比兔子吃蘿蔔還快:「哥們兒你就擎好吧,今天早晨你見過那個叫老憨的女人了吧?她有的是門路,人家賣襪子賣了將近一年了,哪裡沒去過?也就是家裡有個癱瘓丈夫,掙一分花一分,要不人家早占領海天襪子市啦。我就聯合她,讓她帶我進貨,等我熟練了再甩了她……別看我跟她經常吵嘴,那都是買賣不好閒得毛病,我只要是給她買幾條好煙,她立馬就成了我閨女,孝順著呢。就怎麼辦吧,我不干則已,一干准成大款,走著瞧吧。」

  金高不知道我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藥,皺著眉頭一動不動地看我。

  我沖他眨巴了兩下眼睛,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存摺:「這是三千,打個借條給我。」

  青面獸趴在牆角的一個柜子上寫借條,我在心裡忍不住地冷笑。我覺得人生就像一根猴皮筋,拉起來可以很長,一撒手彈回來,就跟從前一模一樣,如同現在的青面獸和多年以前的我。窗外的陽光懶洋洋的,似乎是被人拖著照進來的。陽光照不到我這邊,照著青面獸那塊蘭色的胎記,照著他頭頂上的一掛蜘蛛網,一隻透明的蜘蛛在布滿灰塵的蛛網上來回走動,它好象在細心地經營自己那張貌似強大的蛛網。我想,你忙吧,胡四一會兒就來了,他很勤快,馬上就讓你帶著你的家當消失。

  青面獸寫完了,過來急吼吼地喝了一杯酒:「我得走了,趕緊找老憨去。」

  我沒攔他,叮囑他別亂花錢,讓他明天去找我,就讓他走了。

  青面獸剛走,林武和胡四就端著酒杯進來了:「老鍾走了?我們來敬他酒呢。」

  我也想走了,把他們的酒放在桌子上,拉過胡四問:「什麼時候去見見祥哥?」

  胡四打著酒嗝說:「過了年再說吧,現在小廣還沒下隊呢,去了也沒用。」

  林武不讓我走,伸開胳膊擋在門口,口氣有些不滿:「你小子可真不夠意思,能陪一個彪子喝酒,就不能陪弟兄們喝點兒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這裡商量什麼,說,是不是想讓青面獸去市場擺攤?告訴你,我也想去,我快要吃不上飯了。」

  不會吧?你不是在吃賭徒們的飯嘛,剛想開口問問,胡四就說話了。

  胡四說:「別不相信,這是真的。林武乾的買賣要完蛋了,公安抓賭抓得很厲害,一經發現輕則沒收賭資,重則判刑或者教養,沒幾個敢設賭局的了,更嚴重的是,不知道是誰告發了林武他們,公安正開始調查他們的事情,再不收手,監獄的大門就又敞開了。現在我都使不上勁,一點兒招兒沒有。前幾天讓林武跟著小公共賣票,林武幹不了,說他暈車,都閒了好幾天了,如果你那裡方便的話,不如讓林武幫你賣魚去,估計傍年根了,你那裡也需要人手,先去湊合著,閒了容易出毛病。」

  我想了想,拍拍林武的胳膊說:「別生氣了,明天去我那裡上班。」

  路上,金高很興奮:「讓林武去冷藏廠,讓小傑回市場,我跟林武合不來。」

  我嘆口氣,悶聲說:「再說吧。」

  說完,眼前驀地就閃出小傑的身影,他開著車穿行在濟南寒風凜冽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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