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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誰有餘罪沒交代

2024-06-12 04:58:32 作者: 於寧

  84年的春節我是在看守所里過的。年三十傍晚,段所長把我叫到值班室,指著桌子上的電話說:「接個電話吧。」我的心砰砰直跳,憑預感,我知道那是我爹打來的電話。我對段所說聲「謝謝政府」,段所說,大過年的就不用謝了,本來是不允許犯人跟家屬通電話的,看在你爹打了好幾次的份上,你就接一個,快點兒啊。我撲過去拿起話筒,只聽見那邊喘息的聲音,沒有人說話,我「餵」了好幾聲,那頭傳來我弟弟的聲音,他說,哥哥,來家過年呀……我的眼淚嘩地就流了出來。我憋住氣,穩了一下情緒,大聲笑起來,我說:「弟弟,我在北京天安門這邊玩兒,等過了年,哥哥給你帶回家一個大模型。」我弟弟在那邊又喘了一陣氣,磕磕巴巴地說:「哥哥,不用了……那得多少錢呀。」

  我想說點兒什麼,可是我實在是說不出來話了,一個勁地咽唾沫。

  我爹在電話那頭嘿嘿地笑:「大遠……大遠……」

  我放下電話轉身走了,外面下著很大的雪,雪花撲在我的臉上,讓我睜不開眼睛。

  大約是四月份,段所給我們勞動號開會。他說,上面有指示,讓大家交代餘罪,如果大家還有沒有交代完的罪行就趕緊交代,爭取得到政府的寬大處理,不交代的話不行,因為凡是在押人員不但要交代自己沒有交代的罪行,還要檢舉揭發別人的,不交代沒有好下場,一旦被揭發出來,那就是抗拒改造,關小號那還是輕的,弄不好還得加刑。說完了就指著我說:「楊遠,你先說。」

  我的心裡萬分敞亮,我那點兒事情早抖摟得比水還清呢,我有什麼可交代的?

  我回答他:「我沒有餘罪,都交代清楚了。」

  段所笑得很曖昧:「沒有?呵呵,我這可是給你機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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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笑了:「段所,你就是把我槍斃了,我也想不出來我還幹了別的什麼。」

  段所走了,臨走對大家說,都記著啊,有餘罪趕緊交代,現在可是嚴打。

  回到號子,大家都在冥思苦想,嘆氣聲比老賈的放屁聲還壓抑。我躺在床上把自己以前做過的事情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梳理得腦瓜子生疼,也沒梳理出值得交代的問題。那邊,老賈突然跳了起來:「我娘!我得去交代,我還偷了生產隊一麻袋地瓜。」我嚇唬他:「那就趕緊去呀,這可是盜竊罪呢,一起步就是三年。」老賈慌了,就地放個響屁,鞋也沒穿就竄出門去:「報告所長,我有罪,我該死……」第二聲「該死」還沒喊利落,段所就來了:「咋呼什麼?」老賈撲通跪在地下,頭磕得像雞啄米:「政府,我該死,我有罪,我還偷了一麻袋地瓜……」段所罵聲神經病,轉過身來對我說:「你來一下,有人找。」

  我的心一緊,這種時候找我幹什麼?眼前一陣恍惚。

  忐忑著拐過監號的時候,我看見了以前審我的那個胖警察。

  他站在值班室門口笑眯眯地沖我招手:「老夥計,又見面啦。」

  「楊遠,你認識一個叫宋文波的嗎?」還是在那間審訊室,胖警察問我。

  「認識,他是我在廢品站收購時候的一個工友。」

  「你跟他都幹過什麼?」胖警察不動聲色。

  我一下子陷入了沉思,是啊,我怎麼把他給忘了呢?在廢品站的時候,我倆跟街上的混子們打過好幾次架呢……有哪次比較嚴重?

  我抬頭對胖警察笑了笑,說,大哥你等等,讓我仔細想想。那時候我不想叫他叔叔了,我不是剛來時候的那個沒頭蒼蠅了,鍛鍊了將近一年,我長大了。

  我低著頭死命地想,從我認識宋文波開始,一直到我家搬去城裡,我跟他失去聯繫為止,想了大半個鐘頭也沒有想出來我和他哪次架打得厲害了點兒。

  胖警察著急了,用力拍拍桌子:「快說呀。」

  「我想不起來了,」我出溜到地上蹲下,我怕他打我,「要不你給提示一下?」

  「回去坐好了!我提示?那還算你主動交代?我這是在給你機會呢。」

  「哪方面的?」我重新坐回鐵椅,搓著頭皮問。

  「跟我玩『二八毛』是吧?好好想。」

  「我說過了,我想不起來。」我的心很亂,你直接說就是了,繞什麼彎子?

  胖警察眯著眼睛好象在欣賞他的獵物,看了我足有三分鐘,起身繞著我轉了幾圈:「提示一下,鹽工俱樂部。」

  鹽工俱樂部?這個名字很熟悉,我眨巴了兩下眼皮:「是不是我上班的廢品站前面的那個?」

  胖警察坐回辦公桌,沖我點點頭:「我就提示到這裡,該你說了。」

  我猛然想起來了。那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我正想用我爹的自行車帶我弟弟去河底捉蛐蛐,廢品站的一個大叔就氣喘吁吁地跑來了:「楊遠,快,小宋在鹽工俱樂部門口跟人打起來了,滿身是血……」我把弟弟抱回屋,拎著一把菜刀就跑出去了。俱樂部門口一群人在圍著什麼看,不時散開,不時又圍上去,裡面傳來一陣一陣的踢打聲、叫罵聲。我估計那裡面正發生著一場戰鬥,也許宋文波就在裡面。我剎住腳步,深吸一口氣,然後將菜刀掄得風車一般飛轉,「哇哇」叫著沖了進去……唉,現在想想,那模樣肯定傻極了,跟一個武瘋子沒什麼兩樣。宋文波正操著一根竹竿跟四五個人在玩「挑滑車」,眼看竹竿破成了笤帚苗,人也快要變成死耗子的時候,我來了。那時候我還不敢直接用菜刀往人家的腦袋上劈,只是「哇啦哇啦」叫著劈人頭旁邊的空氣,即使這樣,那幾個街痞也嚇破了膽,一溜煙地跑沒了。我害怕他們去搬救兵或者回家操傢伙,二話沒說,拖著宋文波就跑,當時的速度估計要超過劉易斯、詹森什麼的。我們沒敢往廢品站跑,也沒敢往家裡跑,跑到了三里以外的火車站,在那兒躲了大半宿。

  剛才胖警察這麼一提示,我的腦子像是開了閘,當時的情景嘩地流了一腦門。

  我邊跟警察交代這件事,邊納悶:難道宋文波也進來了?這小子是不是瘋了,連這個也說。

  「就這些。」交代完,我舒口氣,沖胖警察呲了呲牙。

  「就這些?」胖警察反問了一句。

  「就這些。」我又重複了一遍。

  胖警察訕笑著又站了起來,這次他繞著我多轉了幾圈,轉得我虛汗淋漓。

  我長嘆一聲:「別轉了,我全說。」

  「哈哈,晚了,我們早已經掌握了,」胖警察拍拍我的腦袋,「在火車站偷了三箱啤酒是吧?」

  「是,偷了三箱啤酒。」我垂下頭,使勁擰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我後悔,怎麼以前沒想起這事兒來呢?

  「還是那句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們是幹什麼的?警察!任何犯罪行為都別想逃脫我們的法眼。說吧,你還有問題沒交代呢,剛才我只不過是給你提個醒。來吧,把那件最大的事情說出來。」我懵了:「什麼最大的事情?」胖警察又開始繞著我轉圈,我急了:「你就直接說吧,別轉啦。」胖警察站住,用一根手指勾起了我的下巴:「那好,聽清楚了,搶劫。」搶劫?我茫然……窗外一隻小鳥在唱歌:搶劫、搶劫!我委屈得都要哭了,我知道,搶劫這個罪名可不是鬧著玩的,一起步就是三年,弄不好有可能「打眼兒」!我什麼時候搶劫過?我真的記不起來了,我為什麼要搶劫?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平白無故地拿別人的東西,我哪能幹那樣的事情呢?

  我把手在地上拍得山響,嗓音也變成了鴨子叫:「大哥,你別嚇唬我,我什麼時候搶劫了?」

  胖警察剛才還笑眯眯的臉驀然拉成了絲瓜:「不想交代是吧?不想爭取主動是吧?」

  我索性放賴了,大聲吆喝:「我就是不想爭取這個主動,你來告訴我吧!」

  胖警察用兩根手指輪換著敲了一陣桌子,他好象在敲一支很有節奏的歌曲:「好好想,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你還是別給我機會了,我不想要……」我心亂如麻,瞅著他喃喃地說。

  「真的不想要?」胖警察開始搓桌面,吱吱響,像老賈的放屁聲。

  「真的不想要,給我來點兒痛快的。」

  胖警察嘿嘿笑了:「我說楊遠啊,你可真是個彪子啊,哪有你這麼傻的?人家你同案都交代了呢。」

  我還有同案?我的同案不就是跟我一起砍小廣的金高他們嗎?他們早就發走了。

  我也笑了:「大哥,你還是別繞我了,我根本就沒搶劫,哪來的什麼同案?」

  「楊遠,知道現在是個什麼形勢嗎?」胖警察頓了頓,重新坐回了椅子。

  「知道,嚴打,可嚴打也得講究個打法吧?這不是亂打嘛。」

  「亂打?就憑你這句話,我就可以給你加個罪名。」

  「我沒說嚴打是亂打,我是說如果你打我個搶劫罪,才是亂打呢。」

  「你還別給我嘴硬,」胖警察看了看掛鍾,似乎想早點結束「戰鬥」,悻悻地說,「我再提示你一把?」

  「那最好,我還等著回去拉水給大家喝呢。」

  「還拉水呢,」胖警察笑了,「你拉不了水啦,這次你回去就換了身份了,不是勞改犯,是嫌疑犯了。」

  他說的我弄不明白,難道這倆「犯」不一樣?我說:「反正我就這樣了,你提示吧。」

  「那好,聽著啊,」胖警察喝口水潤了潤嗓子,聲音一下子變粗了,「石橋飯店。」

  「石橋飯店?石橋飯店怎麼了?我很熟悉啊,經常去吃飯的。」

  「我知道你經常去吃飯,我還知道你不喜歡簽字。」

  「對呀,我不願意欠人家的,尤其是飯錢……」

  「又扯遠了不是?你不喜歡簽字,可是李俊海喜歡簽。」

  「那又怎麼了?這跟搶劫有什麼關係嗎?」

  「有,有很大的關係,好好想,那次李俊海簽了字……然後?」

  聽到這裡,我猛地跳了起來:「別問了!我明白了,讓我來告訴你。」

  胖警察把手往下壓了壓:「別激動,楊遠,你的概念有問題呢,這不叫『告訴』,這叫坦白交代。」

  我當了團支部文體部長以後,經常跟廠里的小青年們組織活動。我最熱衷的是帶大家約別的單位去體育場比賽踢球,我們這幫人很能幹,經常把別的球隊贏得落花流水,年輕人都知道第三機械廠有一支很威猛的足球隊,帶隊的是一個精明幹練又寡言的小伙子。那時候也沒啥獎勵,贏球了大家就湊份子去飯店撮上一頓,最多是發工資的時候,厂部給發點獎金,我都攢起來,設想著有那麼一天帶大家出去旅遊,順便跟外邊的球隊切磋一下。那時候我的心很大,我想把這支球隊操練成全市最猛的隊伍,說不定能玩成職業的呢--那時候還沒有什麼甲A、甲B、中超的,你說我的想法超前吧?嚴打前夕的一天,我們輸了球,我的心情非常不好,在宿舍里躺了一下午,大家喊我吃晚飯我也沒動彈,心裡盤算著怎麼才能把面子掙回來。李俊海嫌伙房做的飯不好吃,嘟囔了幾句摔門走了。牛玉文一個人坐在床頭喝悶酒。時間不長,李俊海又回來了,一進門就罵上了:「操他媽的,這日子沒法過了,全廠沒有一個有錢的主兒,想『滾』頓飯吃都不行。」

  牛玉文上了酒勁,說聲「出去吃好的」,拉著我們出了門。

  石橋飯店在我們廠斜對門,我們三人進門的時候,裡面沒幾個人吃飯。

  酒喝到一半,李俊海挽起袖口,揮舞雙手,將社會的醜陋以及做人的道理講得頭頭是道,甚至講起了黑道起源和黑道人物的發展,其中有一句是「富貴險中求」,讓我琢磨了半天,喝了三瓶啤酒還沒回過味來。講到最後,他講起了劉邦和項羽的故事,他說,項羽看見秦始皇很威風地走過街頭,就對他叔叔說「彼可取而代之」。我簡直有點兒崇拜他了,這些話他怎麼以前沒跟我說過?原來我這位大哥很有學問呢。有那麼一陣我很佩服他的口才,甚至這樣想:將來我在「道」上混出點名堂來,談判什麼的文明活兒都讓他來做,這可真是個人物。

  「兄弟,我發財了。」結完帳,李俊海把我拉到燈光照不到的一個角落,輕聲說。

  「怎麼發的?」他經常這樣一驚一乍的,我胡亂應付道。

  「看見那個人了嗎?」李俊海朝飯店裡靠窗坐著的一個中年漢子努了努嘴。

  我瞥了那個人一眼:「他給你的?」

  李俊海點點頭:「他給的。」

  我很納悶,人家憑什麼給你錢?我問:「他是你親戚?」

  這時候,那個人正好往我們這裡探頭,李俊海把手做成手槍狀,目露凶光:「看什麼看?再看打死你!」

  該不會是他把人家給搶了吧?我登時緊張起來:「俊海,你把他怎麼了?」

  李俊海笑了:「沒怎麼,剛才我上廁所,這小子把尿撒到我的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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