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我從監獄出來了
2024-06-12 04:55:21
作者: 潮吧
重新從監獄裡出來的時候,我已經二十八歲了。站在大院裡等待釋放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全然沒有以前重獲自由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有的只是對前途的茫然與不安。我是被提前釋放的,提前了十個月。握別牢友往外走的時候感覺很孤單。沒有好友送我,董啟祥、老辛他們已經出去了,連小廣也走了一年多了。於隊送我走到出監獄的最後一道鐵門的時候,跟我握了一下手:「楊遠,這次出去可千萬別再回來了,你也是奔三十的人了,再進來可什麼都耽誤了。」我的心裡百感交集,竟然有一絲失落,仿佛一顆在空氣里跌落到深谷的石子,感覺很不踏實,我點了點頭,背轉身去,一步一步走出了大門。身後響起喀啦喀啦的關門聲,讓我想到了蛇蛻皮的聲音。
跟上次不一樣,外面沒有人來接我,原因是大家都不知道我今天出來,我也沒有通知大家,我想悄悄回家呆上幾天,儘量不讓社會上的人知道我回來了。孤單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感覺很空虛,眼前全是我爹和我弟弟的影子……金高三個月前去接見我的時候,告訴我,他住到了我們家,平時帶著我弟弟,我弟弟很聽話,打人的脾氣也沒有了,很安靜,跟個小姑娘似的。我問他是什麼時候從胡四那裡帶走我弟弟的?金高說,帶走半年多了,怕你誤會胡四,一直沒好意思告訴你。我哼了一聲:「你就別替他藏著掖著的了,我聽常青說過了,他打過我弟弟。他媽的,當初我就想讓你帶著二子,可惜聯繫不上你。」金高說,你別聽常青胡咧咧,他跟胡四的矛盾很深,他什麼話說不出來?現在他成了關凱的人了,別聽他的,這事兒我了解。我說,既然你了解,你來告訴我當時胡四是怎麼打我弟弟的?金高說,我不在場,可是我相信林武的話,林武說,二子太不像話了,那天胡四正在飯店裡請朋友吃飯,他不知道怎麼進去了,抓起一條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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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常青來接見我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常青說,二子犯病了不假,跟胡四撒嬌,胡四煩了,讓二子滾蛋,二子罵了胡四一句,胡四當著很多人的面把他踹在飯店門口,踹得全身都是土,鼻子也出血了,誰拉他都不聽,還說如果不是看在楊遠的面子上,打死你這個混蛋。後來就要給我弟弟辦去精神病醫院的手續,林武知道這事兒以後把胡四臭罵了一頓,這才拉了倒。以後胡四來接見我,我問他真的打過我弟弟嗎?胡四不承認,胡四說,我這個當哥哥的,罵他幾句怎麼了?那不算打,推了他幾把。我扇了胡四一巴掌,讓他滾,胡四就走了,走的時候很憤怒,要跟我一刀兩斷。我在後面說,胡四,一刀兩斷可以,但是我現在沒有辦法,你還是幫我照看著二子,等我出去我就帶他走,咱們倆就此了斷。後來胡四又來過一次,老是賠不是,說他錯了,我把他推了出去,讓林武留下。林武說,別跟老四這樣,老四也不容易,你弟弟那個樣子,誰時間長了也受不了。我問他能不能替我照看二子一陣?我很快就出去了。林武說,二子討厭我,見了我就想打我,這怎麼可能呢?金高已經回去了,找金高談談吧。當時我很生氣,因為金高出去一年多了,一直沒來看我,就問林武,金高在外固幹些什麼?林武很吃驚,他沒來看你?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估計金高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問林武金高發生了什麼?
林武不相信似的搖了搖頭:「金高這個混蛋也太愛面子了,他這是不好意思來見你啊。」
我問,他到底怎麼了?
林武說:「剛回來的第二天就被李俊海的人給砍了,住了很長時間的院……」
林武說,金高一天刑也沒減,好像是刑期太短了,沒有太特殊的情況不能減刑。到期以後先給林武打了一個電話,讓林武給他接風,林武就在胡四飯店請了他,當時胡四、常青、春明、大昌、花子他們都去了。金高喝多了就睡在胡四的飯店,晚上還給二子好一陣講故事,說明天要帶二子去接見你。睡到第二天中午,隨便吃了點兒飯就出門買東西,後來再也沒有了消息。當時大家都以為他回家了,都忙,也沒有再打聽他。一個月以後,有人在路上碰見了他,他拖拉著一條腿,很落魄的樣子。
「當時我就預料到他是被李雜碎的人給砍了,到處找他,想打聽打聽是怎麼回事兒,」林武說到這裡,眼睛紅成了兔子,「可是打聽了幾個月也沒能找到他,再後來我碰見花子,花子說,金高又吃虧了,腦袋幾乎都被李俊海的人給砸爛了。我問他到底是怎麼搞的?花子說,那天金高去商場買東西,被李俊海的人發現了,跟著他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直接抽出砍刀把金高的腿砍折了,金高現在的腿傷比李俊海的還嚴重,從膝蓋以下插了一塊不鏽鋼板,腿不能打彎了。金高出院以後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幾個月以後的一個深夜,金高拎著槍去了李俊海剛買的房子,坐在門口等李俊海出來,結果沒等到李俊海,卻等到了劉三他們。早晨他們一出門,金高就撲上去用槍頂著劉三問李俊海去了哪裡?劉三他們被槍頂回了屋,李俊海根本沒在家裡。金高大意了,收起槍就往外走,被劉三他們撲倒了,上去就用刀砍,全傷在臉上、頭皮上,劉三他們怕他死了,把他扔到醫院門口就走了。」
金高這小子也太魯莽了,你去「摸」李俊海.多少也應該帶幾個人去呀,你不知道李俊海現在身邊有多少人嗎?再說,你那麼狂什麼?一看李俊海不在家,你應該把劉三他們綁起來,然後坐在他家裡等啊,他還能一輩子不回家?我問林武,後來呢?林武說,我聽花子說了這事兒,就問花子,他現在住在哪裡?花子說,他住了院我們都不知道,還能知道多少?又過了好幾個月,金高才給花子打電話,讓花子再給他弄把槍,他要親手殺了李俊海和劉三。花子不敢,就敷衍他說,槍難搞,你在哪裡?我先給你送點兒錢去。金高在牛玉文家跟花子見了一面,把前面的事兒告訴了花子。花子決定跟金高一起完成這事兒。分手以後,花子就去了濟南,找到天順,讓天順給他弄兩把槍,天順也沒問他要槍幹什麼,就給了他兩支獵槍。花子回來以後又找不到金高了,這事兒就一直拖著,直到現在。
「這麼說你一直沒見著金高?」我問林武。
「見過幾次,」林武說,「見著他以後,我問他李俊海這事兒你打算怎麼辦?金高只是笑,。」
「他是什麼意思呢?」
「他不想幹了,他說他掂量過了,在蝴蝶沒出來之前,他殺不了李俊海。」
「那麼你們是什麼時候談起的二子?他是怎麼把二子帶走的?」
林武想了想,說:「大約是他出來一年半以後。那時候他已經很難在街面上出現了,朋友們都找不到他。一天,我正跟胡四站在飯店門口聊天,金高騎著一輛自行車來了,劈胸就抓住了胡四,要揍他。胡四問他,金高你怎麼了,又喝酒了?金高說,把二子給我,我要帶他走。胡四明白了,一定是常青跟他說了什麼……胡四也不說話,把二子從屋裡喊出來,讓金高帶走,金高把二子放到自行車上,騎上就走。胡四讓我追上金高,把你家的鑰匙給他,順便拿了幾千塊錢給他。金高把鑰匙收下,錢揚了一地。晚上我和胡四去了你家,金高在家裡包餃子,旁邊還有劉梅。胡四就跟他解釋那天他打二子的事兒……其實這事兒胡四有毛病,一來是喝酒了,二來是當著他白道兒上的朋友,二子給他那一板発,確實讓他下不來台,他就踹了二子幾腳。金高有些消火了,說,那你也不應該把二子踹到門口,還讓他滾啊。胡四說,一定是常青這個混蛋胡說八道了,沒有的事兒,我只是把他一腳踹到了房間的門口,就讓服務員拉他走了。金高說,你照看了他這麼長時間也不容易,等楊遠回來把工錢給你。胡四火了,楊遠是你的朋友,就不是我的朋友了?他進去了,我不應該幫他照顧弟弟嗎?金高沒了脾氣,留我們倆在家裡吃了餃子,又喝了不少酒,胡四再給他錢,他也不推辭了,說是給二子買零食吃。我讓他幫我跑車,金高不去,他說他要干自己的,誰的光也不沾。從那以後我們聯繫得就少了,他也確實挺忙的,一大早就騎著自行車帶二子去郊區趕集,回來就在街上擺地攤……」
那時候我還沒有見著金高,打斷林武道:「別說了,你回去以後對他說,就說我命令他來見我。」
林武搖著頭說:「我估計這小子是不好意思來見你了,沒混好,沒有臉……」我不讓他說了,把他給我的一千塊錢給他塞回了手裡:「這個給金高,他不要你就說這是我給弟弟的。」
過了幾天,胡四帶金高來了,胡四不進來,讓金高自己進來,他在外面等著。
怕他傷心,我沒有過多地跟他聊,只是叮囑他說:「你把二子給我帶好了,一切等我出去再說……常青現在跟你還聯繫嗎?」
金高說,經常去找我玩兒,他現在也變了,幹什麼事兒都小心翼翼的,跟個小老頭似的,我勸他振作起來,他好像挺聽我的,問我怎麼振作?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振作,就說,重新開始,就跟你剛開始混那樣。常青說,我現在沒有當初的那種心情了,瞻前顧後的。我說,裝你也得裝出來,裝得像什麼都不在乎,這樣別人才能想起你以前的威猛來。常青說,小廣出來了,他先拿小廣練了練手,把小廣打了一頓,小廣也沒敢跟他反動。我還笑話他,你打個小廣管什麼用?要打就打劉三這個級別的。常青說,那是下一步,現在還不到時候,等蝴蝶出來再說,現在沒個領頭的,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來。我問他,關凱不就是你的領頭人嗎?常青差點兒吐了,媽的,那是個什麼破玩意兒?我不過是跟著他先落落腳,以後我還想把他的地盤拿過來呢,給蝴蝶準備著,將來蝴蝶出來有個根據地。
我很高興,常青這小子是個有心人,問金高:「他跟胡四鬧了什麼?」
金高說:「我也不清楚,常青不說,我又不好問胡四,問了胡四也不可能說,胡四更愛面子。」
我估計一定是常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讓胡四不高興了,不然不會鬧到這般地步,胡四一開始是很賞識常青的。
我問金高以後有什麼打算,金高說,走一步看一步吧,目前的打算是你先出去,出去以後再說。
那天接見完了,我的心情很惆悵,走在回監舍的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的,感覺像是踩在棉花上。
離家越來越近了,我的腳步開始輕快起來,我終於可以每天都看到我弟弟了。我有一種在經歷了漫長的窒息以後,突然獲得消失般的寧靜,仿佛一股微風極其舒暢地吹過我的身體,讓我感到自己化作了無數水滴,清脆悅耳地消失在這些自由的空氣里。胡同口站著幾個頂牛的半大小子,他們不認識我,旁若無人地繼續玩兒自己的遊戲,我丟掉背著的一把吉他,搬起一條腿,嗷嗷叫著向他們頂去,那幫小子像看一個神經病似的閃開了,他們也許心裡在說,這個老傢伙是剛從神經病院裡跑出來的吧?我沒趣地放下腿,抓起我的吉他走到我家門口,沖還在愣神的那幫小子笑了笑:「我家住在這裡。」一個小子猛拍了一下大腿:「哦,我知道了,你是傻二的哥哥,勞改犯楊遠!」我揮起吉他向他衝去:「我他媽砸死你!」那幫小子轟地一聲跑散了,讓我像一隻沒有對手的鬥雞,傻愣在那裡半天。
用力拍了好長時間門,裡面也沒有反應,那幫小子站在胡同口大聲喊:「這裡沒人住了,早搬走啦!」
搬走了?不可能,金高也許是帶著我弟弟住到他的家裡去了。
我拿出一盒煙,沖那幫小子亮了亮:「過來,我給大家發煙抽。」
那幫小子不動彈:「叔叔,我們知道你很厲害,你有什麼話就說,我們全告訴你。」
我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剛想問他們我家多長時間沒有人住了,對門飯店走出了一個人:「大遠回來了?」
「呦,孫哥,我回來了。」我突然紅了臉,剛才跟一幫小孩囉嗦什麼,直接問孫哥不就得了?
「二子他們好幾個月沒回來了,有幾個夥計來找大金,打聽我,我也不知道啊,唉,幹什麼去了呢?」
「也許是去大金家了。」儘管這樣說,我的心裡還是空得像一把撐開的傘。
「那你趕緊去看看吧,好幾年沒回來了,也不知道都出了什麼事兒……你爸爸也沒了。」
「我都知道了,」我儘量讓自己顯得穩重一些,「孫哥小飯店的生意還好吧?」孫哥苦笑著搖了搖頭:「好什麼好?你看看這都幾年了,還是原來那個樣兒,簽字就把我簽死了。」
我笑道:「我回來了,簽你字的人我幫你去找……」
孫哥想把我讓進去,邊上來拉我邊說:「哪好意思麻煩你?大遠,你真是個好人,當初你都那樣了,還沒忘記幫我小舅子處理他那事兒……大遠,你先別去找二子了,我店裡的小夥計知道大金的家,我讓他去找找,暫時找不著也沒有關係,大金整天跟二子在街上賣襪子什麼的,我讓他挨個地方轉轉。一會兒我讓我小舅子兩口子過來陪你。」我哪有心情在這裡喝酒?把吉他遞給他:「這個先在你這裡放一放,我自己去金高家,找不著再回來跟你聊,總歸是在家門口,心裡也舒坦。」孫哥說:「咱可是說好了啊,我這就預備菜,不管找不找得著,中午你都得回來啊。」
跟孫哥借了一輛自行車,我騎上就奔了金高家。敲了幾下門,一個老太太開門問我,找誰?我說,我找一個叫金高的。老太太說,你是小金的朋友吧?他把房子租給我們老兩口了,好幾個月沒來了,這個月的房租他還沒來拿呢。我探頭往裡看了看,裡面空蕩蕩的,基本還是原來的樣子,看來老兩口的日子過得不怎麼樣。我說聲打擾,想走,老太太拉了我一把,小青年,你見了小金告訴他,讓他回來拿房租,他過得也不寬裕,我們有了錢就應該給他的。
下樓的時候,老太太還在絮叨,小金可真不容易,一個人拉扯著個傻子弟弟。
在樓下站了一會兒,感覺很茫然,金高會去哪裡呢?還是先去胡四飯店見見胡四吧,也許他知道。
十幾年沒有騎過自行車了,感覺都不會騎了,好幾次差點兒跌倒,到了胡四飯店,我已經氣喘吁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