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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莫名其妙

2024-06-12 04:54:17 作者: 潮吧

  1984年的春節我是在看守所里過的。年三十傍晚,段所把我叫到值班室,指著桌子上的電話說:「楊遠,接個電話。」我的心枰枰直跳,憑預感,我知道這是我爹打來的電話。我對段所說聲謝謝政府,段所說,大過年的就不用謝了,本來是不允許犯人跟家屬通電話的,看在你爹打了好幾次的分上,你就接個,快點兒啊。我撲過去抓起話筒,只聽見那頭喘息的聲音,沒有人說話,我「餵」了好幾聲,那頭傳來我弟弟的聲音,他說,哥哥,來家過年呀。我的眼淚嘩地就流了出來。我憋住氣,穩了一下情緒,大聲笑起來,我說:「二子,我在北京天安門這邊玩兒,等過了年,哥哥給你帶回家一個大模型。」我弟弟在那邊又喘了一陣氣,磕磕巴巴地說:「哥哥,不用了……那得多少錢呀。」

  我想說點兒什麼,可是我實在是說不出來話了,就這樣一個勁地咽唾沫。

  我爹在那頭嘿嘿地笑:「大遠……大遠……」

  我放下電話轉身走了,外面下著很大的雪,雪花撲在我的臉上,讓我睜不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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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約是五月份的一天上午,段所給我們勞動號開會。他說,上面有指示,讓大家交代餘罪,如果大家還有沒交代完的罪行就趕緊交代,爭取得到政府的寬大處理,不交代的話不行,因為凡是在押人員不但要交代自己的,還要檢舉揭發別人的,不交代沒有好下場,一旦被揭發出來,那就是抗拒改造,關小號那還是好的,弄不好還得加刑。

  亮著昏黃燈光的監號里,大家都在冥思苦想,嘆氣聲比老賈的放屁聲還要壓抑。我躺在床上把自己以前做過的事情從頭梳理了一遍,梳理得腦瓜子生疼,也沒梳理出什麼值得交代的問題。那邊,老賈突然跳了起來:「我娘!我得去交代,我還偷了生產隊一麻袋地瓜。」我嚇唬他:「那就趕緊去呀,這可是盜竊罪呢,一起步就是三年。」老賈慌了,就地放個響屁,鞋也沒穿就躥出門去:「報告所長,我有罪,我該死……」第二聲「該死」還沒喊利落,段所就來了:「咋唬什麼?」老賈撲通跪在地下,頭磕得像雞啄米:「政府,我該死,我有罪,我還偷了一麻袋地瓜……」

  段所哧了一下鼻子,罵聲神經病,轉過身來對我說:「你來一下,有人找。」

  我的心一緊,這種時候找我幹什麼?眼前一陣恍惚。

  忐忑著拐過監號的時候,我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值班室門口的嚴警官,以前提審的時候我看見過他的簽字——嚴盾。

  他怎麼又來了?我下意識地站住了,嚴盾笑眯眯地沖我招手:「老夥計,又見面啦。」走在去預審科的路上,我完全懵了,不知道他為什麼又來找我。

  嚴盾坐在審訊室的桌子後面,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我傻了,端坐在鐵椅子上一動不動。

  嚴盾看了我一會兒,輕輕搖了一下頭:「很可惜呀,好端端的一個青年就這麼『瞎』了……我希望你振作起來,不要自暴自棄,人生走一段彎路沒有什麼可怕,怕的是走一輩子彎路。我重新對你做了一些調查,說實話,我很同情你,你的底子不壞。你爸爸多不容易啊,還有你弟弟……」見我茫然地看著他,他突然把手一揮,「好了,不多說了,越說越替你惋惜,咱們還是直接開始吧。在開始之前,我還是要重複那句老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來吧,把那件最大的事情說出來,說出來對你也是一種解脫。」我一怔:「什麼最大的事情?我解脫什麼?」嚴盾又開始繞著我轉圈,我急了:「你就直接說吧,別轉啦。」

  嚴盾站住了,他看我的眼神很怪異,讓我聯想到了上學的時候老師在我犯錯誤的時候看我的眼神。我有些詫異,大哥,我是你的敵人啊,你這麼看我是什麼意思?剛想開口跟他開句玩笑,他突然變了臉,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那好,聽清楚了,搶劫。」

  搶劫?我茫然……窗外一隻小鳥在唱歌:搶劫、搶劫!

  我委屈得都要哭了,就這樣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大哥,什麼搶劫?我搶劫了嗎?」嚴盾嘆口氣,示意旁邊的一個記錄員開始作筆錄,轉過身來對我說:「對,你搶劫了。」我的腦袋一下子就炸開了,我幾乎要癱在椅子上了。我知道,搶劫這個罪名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一起步就是三年,弄不好有可能「打眼兒」!我什麼時候搶劫過?我真的記不起來了,我為什麼要搶劫?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平白無故地拿別人的東西,我哪能幹那樣的事情?我漲紅著臉,把手拍得山響,嗓音也變成了鴨子叫喚:「嚴警官,你可別嚇唬我,我什麼時候搶劫了?」嚴盾皺緊了眉頭:「楊遠啊,你真是執迷不悟,我勸你認清形勢,跟政府對抗是沒有好結果的,你想想哪有你這麼傻的?人家你同案都交代了呢。」我還有同案?我的同案不就是跟我一起砍小廣的金高他們嗎?他們都判了刑,早已經發走了。我摸著頭皮笑了:「大哥,你還是別繞我了,我根本就沒搶劫,哪來的什麼同案?」

  「楊遠,別犯傻,有些事情不交代清楚了是不行的,知道現在是個什麼形勢嗎?」嚴盾頓了頓,重新坐回了椅子。

  「知道,嚴打,可嚴打也得講究個打法吧?這不是亂打嘛。」

  「亂打?就憑你這句話,我就可以給你加個罪名——誹鎊罪。」

  「我沒說嚴打是亂打,我是說如果你打我個搶劫罪,才是亂打呢。」

  「真沒想到你這麼愚昧,」嚴盾看了看掛鍾,似乎想早點兒結束「戰鬥」,「要不我再提示你一把?」

  提示就提示,我根本就不怕他,因為他說的事情我根本就沒做過。

  我敞開衣服,一下一下地扇著胸脯上的那隻蝴蝶:「那最好,我還等著回去拉水給大家喝呢。」

  嚴盾笑了:「還拉水呢,拉不了啦,這次你回去就換了身份啦,不是勞改犯,是嫌疑犯了。」

  他說的我弄不明白,難道這倆「犯」不一樣?我說:「反正我就這樣了,你提示吧。」

  嚴盾喝口水潤了潤嗓子,無奈地掃了我一眼,聲音一下子變粗了:「聽著,石橋飯店。」

  我像是褲襠里被人猛然塞了一塊冰,忽地彈了起來:「別問了!我明白了,讓我來告訴你。」

  嚴盾把手往下壓了壓:「別激動,楊遠,你的概念有問題呢,這不叫『告訴』,這叫坦白交代1983年初,我當了廠里的團支部文體部長以後,經常跟廠里的小青年們組織活動。我最熱衷的是帶大家約其他單位的年輕人去體育場比賽踢球,我們這幫人很能幹,經常把別的球隊贏得落花流水,當時在市里小有名氣,年輕人都知道第三機械廠有一支很威猛的足球隊,帶隊的是一個精明幹練又寡言的小伙子。

  那時候也沒什麼獎勵,贏球了大家就湊份子去飯店撮上一頓,最多是發工資的時候,厂部給發點兒獎金,我一般都攢起來,設想著有那麼一天帶大家出去旅遊,順便跟外邊的球隊切磋一下。那時候我的心很大,我想把這支球隊操練成全市最猛的隊伍,說不定能玩成職業的呢——那時候還沒有甲A、甲B、中超什麼的,你說我的想法超前吧?嚴打前夕的一天,我們輸了球,我的心情非常不好,在宿舍里躺了一下午,大家喊我吃晚飯我也沒動彈,心裡盤算著怎麼才能把面子掙回來。李俊海嫌伙房做的飯不好吃,嘟嚷了幾句摔門走了。牛玉文一個人坐在床頭喝悶酒。時間不長,李俊海又回來了,一進門就罵上了:「操他媽的,這日子沒法過了,全廠沒有一個有錢的主兒,想『滾』頓飯吃都不行。」牛玉文上了酒勁,披上衣服,說聲「別發牢騷,咱們出去吃好的」,拉我們就出了門。石橋飯店在我們廠斜對門,我們三人進門的時候,裡面沒幾個人吃飯。

  酒喝到一半,李俊海就發開了「膘」,挽起袖口,揮舞雙手,將社會的醜陋以及做人的道理講得頭頭是道,甚至講起了黑道起源和黑道人物的發展,其中有一句是「富貴險中求」,讓我琢磨了半天,喝了三瓶啤酒還沒回過味來。講到最後,他講起了劉邦和項羽的故事,他說,項羽看見秦始皇很威風地走過街頭,就對他的叔叔說「彼可取而代之」。我簡直有點兒崇拜他了,這些話他怎麼以前沒跟我說過呢?原來我這位大哥還學富五車呢。有那麼一陣我很佩服他的口才,甚至這樣想,將來我在「道兒」上混出點名堂來,談判什麼的文明活兒都讓他來做,這可真是個人物。

  「兄弟,我發財了。」結完帳,李俊海把我拉到燈光照不到的一個角落,輕聲說。

  「怎麼發的?」他經常這樣一驚一乍的,我沒在意,胡亂應付道。

  「看見那個人了嗎?」李俊海朝飯店裡靠窗坐著的一個中年漢子努了努嘴。

  我瞥了那人一眼:「他給你的?」李俊海嘿嘿了兩聲:「他給的。」我很納悶,人家憑什麼給你錢?我問:「你親戚?」這時候,那人正好往我們這裡探頭探腦,李俊海把手做成手槍狀:「看什麼看?再看打死你!」該不會是他把人家搶了吧?我登時緊張起來:「俊海,你把他怎麼了?」李俊海笑了:「沒怎麼,這小子把尿撒到我的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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