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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癲狂少年

2024-06-12 04:54:15 作者: 潮吧

  我爹從看守所走了以後,我鬱悶了好幾天,晚上睡覺老是做夢,我經常夢見我爹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和弟弟,風馳電掣般地穿行在大街上、胡同里、田野上,醒來就大睜著雙眼看窗外的那幾顆星星。我常常想,據說世上所有的人都對應著天上的一顆星星,我該是哪一顆呢?該不會是最小的那一顆吧?有時候,老賈會放上幾個悠揚的屁,我會在心裡說,也許我就是一個屁,屁有什麼星星可對應的。有一天我拉水去集中號,正碰上管子和那五他們蹲在門口等候去勞改隊。我跟管子擁抱了一下,囑咐他好好干,將來哥兒幾個回社會好好交往著,干一番大事業。管子說:「楊遠,我還是那句話,防備著李俊海點兒。」我說:「我不信,起碼他對我是不會很雜碎的。」那五插話說:「注意他點兒好,在號里我們跟你說的那些話一點兒不騙人。」我沒說話,把水送下,拉著水車就走了,心亂得像長著一團雞毛。

  「兄弟,你知道嗎?」楊遠說到這裡,臉突然變得煞白,「人是會變的,有時候能變成狼。」

  

  「你是說李俊海嗎?」我問。

  「不光是他,我說的是所有的人,包括你,也包括我。」

  「我不太明白……」我搖了搖頭,「也許是你經歷的太多吧。」

  「唉,」楊遠苦笑了一聲,「我還是先給你講講李俊海吧。」

  李俊海跟我一起在廠里上班的時候,一直跟著我玩兒,像我的一條尾巴。他的脾氣不好,遇到一點兒不順心的事情就容易發毛。開始的時候我曾經勸過他,我說:「俊海,你老是這樣可不好,上火的時候你應該想想這火應不應該發出來。」他一般會聽我的,我勸他的時候,他總是紅著臉說:「就是,就是,我是得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氣了。」

  有一次,我們商量著要去武勝街「干」一個叫鋼蛋的,他死活不讓我去,他自己去了,一個兄弟也沒帶。我承認他是一條好漢,我也相信他能辦好這件事情,我以為他肯定想在鋼蛋回家的必經之路上,等著「背」他的「死狗」。

  我跟牛玉文在宿舍里給他擺好了慶功酒,沒想到鋼蛋竟然來了,手裡提著兩隻活雞:「蝴蝶,咱們以後別糾纏了,算我錯了。」我不知道他這個舉動是什麼意思,也是為了防備他玩兒邪的,我上去一刀給他砍在腦袋上了。牛玉文把他按在地上搜他的身子,結果人家什麼也沒帶。鋼蛋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他也不擦,就那麼直愣愣地看著我,滿臉都是淚水:「大哥,求求你,放了我妹妹。」我一下子明白了,李俊海綁架了人家的妹妹!

  那一刻我幾乎嚇傻了,我再沒文化也知道,這可是犯法的,而且犯了不小的法。我穩住神,把他扶去了廠醫務室,縫好針,我對他說:「既然你來了,咱們的事兒也就結了,我馬上放人。」鋼蛋一走,我和牛玉文就滿世界找李俊海。那時候也沒個手機、傳呼機什麼的,我倆就這樣穿梭在李俊海可能去的每一個角落,最後在一家小飯店裡找到了他,他喝得像一攤爛泥,鋼蛋的妹妹坐在他的旁邊,哆嗦成了一張被風吹著的紙條。見我們來了,他揮舞著雙手,沖牛玉文說:「怎麼樣?我辦得漂亮吧?」再把手指向我,瞪著牛玉文,「他是大哥還是我是大哥?」牛玉文哼了一聲,扭頭走了。我掄圓膀子,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你他媽是我大爺!」他忽地站了起來,把倆眼凸成了牛蛋子,我把臉湊到他的眼睛上,就那麼冷冷地看他,我想狠狠地揍他一頓。李俊海跟我對視了沒半分鐘就泄氣了,沒皮沒臉地舔著彝孔里流出來的鮮血,哈哈大笑:「你行你行,好,打得好。」

  後來為這事兒,我沒跟鋼蛋少了火拼,當然,最後還是鋼蛋草雞了,他搬家了,不知去向。

  從那以後,我在這一帶就多少有了點兒名聲,所以才惹得小廣嫉妒,最終出了事情。

  那陣子,我確實野得很,天不怕地不怕,我覺得自己天生就應該是這麼一種人,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擋我。現在想想,我都弄不清楚那時候的我,是人還是野獸……我曾經帶著一幫弟兄,人手一把菜刀,見著穿喇叭褲留長頭髮的「小哥」就砍,從廠門口一路殺到火車站。我用一根五分鋼條做了一把鉤子,非常鋒利,能將—張厚厚的鐵板穿透。我嫌它還不夠兇猛,又在前面焊上了一把軍剌,這樣它就變成了一件充滿殺氣的兇器,我給它取名「戰爭之神」,經常用一個小提琴盒子裝著它帶在身上,它讓我的膽量增加了不少。

  有一天下班,我剛走到廠門口,就看見七八個人鬼鬼祟祟地在門口溜達,我斷定他們是來找我的,扯身就回了宿舍——我常常對弟兄們說,混江湖的,最首要的—條就是眼睛要像鷹。我擎著戰爭之神迎著他們走了上去,那幾個人一看我手中的傢伙,不等正面接觸,一下子就跑散了。我站在門口大喊,哥們兒,來呀!風吹動我黑色的風衣,讓我看起來就像一個俠客,威風凜凜。

  李俊海的爸爸在郊區的一家醫院當大夫,很慈祥的一位老人。每當我和李俊海去他們家玩兒,老爺子都要高興地顛出去割肉、買菜招待我。我不太喜歡喝酒,老爺子讓我只喝一杯,就給我泡一壺濃茶,然後跟他兒子碰杯,往往是一頓飯沒吃完,老爺子就醉了,紅著臉咿咿呀呀地唱柳腔:「西北風吹得我渾身痒痒,回家燙上二兩酒,白菜心海蜇皮,加蒜一拌……」那年夏天,老爺子病倒了,躺在他上班的醫院裡。李俊海在廠里對我說:「我爹想見見你。」

  在這之前,我去醫院看過他幾次,老爺子告訴我說,自己的哮喘病又犯了,過幾天就好了。當時我也沒在意,這次李俊海這麼嚴肅地跟我說他爹要見我,我就覺得不妙,莫非老爺子不行了?去到醫院的時候,我看見李俊海他們家的人全在場,—個個愁眉苦臉的。看著瘦成一張皮的老人,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把李俊海拉到一邊問他:「俊海,告訴我,老爺子是不是不行了?」

  李俊海直接就蹲下哭了:「兄弟,我跟你說實話,我爹得的是肺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

  我的心裡很難受,多麼健康快樂的一個老人啊,難道我就要見不到他了?

  我坐在老爺子身旁,趴在他的耳邊說:「大爺,等你出了院,咱爺們兒釣魚去,我發現一個好地方。」

  他好像不能說話了,用渾濁的眼球瞄著我,眼神似乎在說,好的好的,爺兒倆去釣魚。

  半夜,我跟李俊海正蹲在醫院的走廊上抽菸,病房裡就響起了哭聲。

  李俊海他大姐跑出來,沖我直嚷嚷:「大遠大遠,快,快,我爹找你。」

  李俊海家裡的人給我讓開一條道,我撲過去,攥著老爺子瘦成雞爪子的手,小聲說:「大爺,我來了。」

  老爺子的嘴唇動了兩下,手突然變得很有力氣,像老鷹的爪子一樣,搛得我很疼。

  我把耳朵靠到他的嘴巴上,輕輕說:「大爺,你說話。」

  老爺子鬆開手,把手垂到床下,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勁捏了一下。

  我不知道這個手勢是什麼意思,我把他的手捧在自己手裡,用眼睛問他,大爺,你想說什麼?

  李俊海輕聲說:「楊遠,我爹想讓咱倆拜個把兄弟。」

  聽了這話,老爺子臉上的肌肉慢慢鬆弛下來,像雪糕被陽光照射著,融化著。

  我明白了,李俊海說得沒錯,他爹應該就是這麼個意思。

  屋裡沒有一絲聲響,我的心裡很亂,我不是不想拜這個把兄弟,可我當時真的很猶豫。

  老爺子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大家都在盯著我看。

  我不知所措,心一橫,撲通跪在了床頭:「爹!」

  我跟李俊海結拜了以後,他在廠里更加肆無忌憚了,連走路的姿勢都改了,以前像老鼠,現在像螃蟹。李俊海他爹去世以後,他就很少回家了,吃住都在廠里,幾乎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滿廠區出溜著找事兒。年前發年貨,有位曾經被我砍過的大哥哭喪著臉來找我:「遠哥,海哥到底是怎麼了?把我的年貨拿走了,還讓我把這個月的工資給他。」

  我把眉頭皺成了一座小山,讓他在車間等我,直接就去了李俊海他們車間。

  李俊海正在車間裡烤火,我上去就給了他一腳:「把東西給人家送回去

  他不聽,硬著脖子拿眼瞪我,我說:「你不聽是吧?咱們一刀兩斷。」

  他好像一直在猶豫,直到我走到了車間門口,他才狼嗥般喊了一聲:「聽你的!」

  其實當時我踢他那一腳,自己心裡也不是滋味,總歸他是我磕頭的大哥啊,可那時候我真的忍不住。

  開春的時候,我人團了,還當上了廠團支部的文體部長。呵,這事兒說起來好笑……那天上午,我跟李俊海他們在宿舍里打撲克,車間的一個同事把我叫出去,神秘兮兮地說:「遠哥,告訴你一個小道消息,廠里可能要把你和海哥開除了。」我很納悶,臉一下子就黃了:「為什麼?」同事說:「我也不清楚,剛才廠長、書記他們召集領導們開會,在會上說……」我扭頭就走,我要去厂部問個明白,你憑什麼開除我?當時我很委屈,儘管他們背後都罵我是個混子,可我從來不欺負廠里的同事,甚至別人來廠里鬧事兒,我還跟他們拼命,我說,只要我楊遠還在這個廠里,誰都別想來這裡「慌慌」!時間長了,當地的「小哥」們也很給面子,幾乎不敢到我們廠惹是生非。開除我?我他媽是廠里的「保護神」呢……正氣哼哼地走著,李俊海攆了上來,問我為什麼上這麼大的火?我把事情跟他說了,李俊海說,得嘞兄弟,看哥哥我的。拉我回去了。

  下午我沒去上班,心情很糟糕,我站在宿舍門口往下看,整個廠區都是白的,連鍋爐房門口的煤堆都被雪包住了。我想起了我爹,想起了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等我回家的弟弟,心裡難受得像針扎,嘴巴像是被人堵住了,喘不動氣。我記得那天下午颳了好大的風,風呼嘯著掠過電線、樹枝,發出的聲音像一群野獸在野地里瘋叫。

  在宿舍坐著坐著我就坐不住了,騎上自行車就回家了,我要先跟我爹通通氣,萬一這事兒是真的,我怕他受不了這個打擊。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爹老是跟我講他這個學生咋樣,那個學生咋樣,我根本就插不上嘴。

  吃完了飯,我想開口跟我爹聊聊,我弟弟又纏上我了,他說他認識了不少字,然後就用鉛筆在牆壁上寫「我愛北京大女門」。我笑得不輕,捏著他的鼻子羞辱他,北京的「大女」沒你什麼事兒,等你長大了,我給你找咱們這裡的「大女」。我弟弟說,不是大女,是天安,你能給我找來個天安門嗎?我說能,只要你哥哥活在這個世上,就一定能滿足你所有的要求。

  我爹不在原來的學校當教導主任了,他調到了離家近的一個小學,繼續當他的語文教師。我爹可真是個好樣兒的,他的視力差到那種程度還在教課,他經常笑著說:「大遠,我上輩子可能是個神仙呢,別看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見了,可我看我的學生清楚著呢,他們的腦袋在我眼前像臉盆那麼大,書上的字也大,像蘋果。」

  我問他:「那麼你看我和我弟弟像什麼呢?」

  我爹都要笑躺下了:「像兩座金山。」

  第二天,我回到廠里,剛換好工作服,主任就過來拉我:「楊遠,廠長找你。」

  這事兒終於還是來了,我穩住精神去了廠長辦公室。廠長笑眯眯地在等我,見我推門進來,他忽地站起來,熱情地跟我握手,嘴裡不停地念叨,小楊是個好同決志,小楊是個好同志。我有些發蒙,難道開除一個工人還需要客氣著開除?那一刻,我把提前在肚子裡想好的詞兒全忘了,我抽回手,傻乎乎地問他:「廠長,你千萬別跟我客氣,有什麼話你直接吩咐得了。」廠長邊給我敬著煙邊問我,多大了?什麼學歷?家庭狀況?個人愛好?最後,他斬釘截鐵把手一揮:「寫個申請吧,入團。」出門的時候,我的腦子暈暈乎乎的,這是怎麼回事兒?耍猴兒?

  李俊海像戲劇里的奸臣那樣笑著來找我:「兄弟,昨晚我去廠長家了,哥們兒當了一把滾刀肉。」

  我沒問他具體是怎麼當的滾刀肉,當時我笑得岔了氣,腰裡生疼。

  人了團沒幾天,廠長又找我了:「小楊同志,經過組織研究,決定委任你擔任本廠團支部文體委員。」

  晚上喝我的「升官酒」的時候,李俊海笑成了一隻蜷成一團的刺蝟。

  那一夜,我失眠了……黎明的微光中,我看見我爹站在我面前沖我豎大拇指,他的腰板挺得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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