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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曾經是個好孩子

2024-06-12 04:54:14 作者: 潮吧

  好像是在1971年,我上學了。我爹儘管一隻眼睛瞎了,但這並不妨礙他教書,他還是在我們村裡的小學教高年級語文,整天樂呵呵的。不知道因為什麼,他經常在夜裡被人叫出去開會,回來的時候身上滿是泥土和灰塵,臉也灰濛濛的。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因為我爹寫過一篇類似論文的文章,那裡面有幾個句子對目前的教育狀況過於「熱情」,他是去接受大家的批判的。

  他回家以後,一般是下半夜了。我爹很愛乾淨,一進門就把衣服仔細地抖摟一遍,再用一把毛刷子一下一下地刷他的衣服,直到衣服上沒了一點兒污垢,才小心翼翼地掛到牆上,然後打上一盆水洗臉,他洗得很慢,一絲不苟。洗完了臉,就把用膠布纏著腿兒的眼鏡重新戴上,過來俯下身子輕輕地親吻我弟弟的臉,如果我還沒睡,他會給我掖好被子,瞪著那隻明亮的眼睛說:「睡覺,明天還得上學,學習不好我可不依你。」一般他在炕沿上坐上一陣以後,會去牆根摘下那把閃著油光的二胡,坐在外屋,拉出一段憂傷的曲子。

  我的學習成績很好,考試成績在班裡經常是第一名。

  這讓我爹很高興,時常獎勵我——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滿院子溜達。

  那時候,我弟弟會像一隻小鴨子那樣,呱呱地跟在我們後面跳高。

  有時候我爹還會唱上兩句戲詞,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

  大概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爹調走了,去了公社裡的教育組。去了教育組就不教學了,好像是負責培訓全公社的語文教師。我爹很高興,每天清早起床,給我們做上飯,再挨個兒地摸一把我倆的腦袋,吹著口哨就走了。因為公社離我們村有七八里的路程,沒幾天教育組就給他配了一輛自行車。

  那是一輛嶄新的、泛著瓦亮漆光的大金鹿車子。我爹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卷塑料帶,忙碌了大半天,將車子纏得花花綠綠,像一隻碩大的螞蚱。然後就將我和弟弟一個在大樑上,一個在后座上安頓好了,嗖地一聲上了大路。一家三口很興奮,決滿大街地咋唬,我爹唱: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蘆花放,稻穀香,岸柳成行,一到我唱,我是公社小社員,手拿小鐮刀啊,身背小竹籃——我弟弟也唱,啊呀、啊呀、啊啊呀……那時候,我們一家幸福極了。我爹晚上也不用去開會了,人們又開始喊他楊老師了,楊老師吃了嗎?楊老師真快活。

  我爹在我家院子裡開闢了一個菜園,靠東面種了一些向日葵,靠西面種了各色蔬菜。春天和夏天的時候,滿院子都是飛舞著的蝴蝶,還有蜜蜂什麼的,當然了,也有蒼蠅,一般是綠腦袋的那種,它們嗡嗡嚶嚶地在那裡追逐、嬉鬧。我跟我弟弟還能在牆根的花草間捉到不少螞蚱。我爹給我弟弟捉了一隻麻雀,這隻麻雀讓我們餵養得像一個矜持又高貴的財主,除了那種叫「雙母夾」的螞蚱,它一概不吃,最後就那麼把自己給嬌慣死了。小鳥兒死了,我弟弟哭得一塌糊塗,把院子裡的土蹬得像揚場,我爹也不管,坐在自己做的竹子躺椅上,眯著單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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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秋天,我終於加人了少先隊——那時候叫紅小兵。我爹下班回家一看,他兒子的脖子上掛著紅彤彤的紅領巾,竟然忘了支好他心愛的車子,蹲在地上就哭了,自行車的後輪嗅嗖地轉,甩出一圈塵土。他說,兒子,咱們也是「紅五類」了,你是革命的接班人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哭,心裡很彆扭,你說你還是個男人嗎?該哭的時候你不哭,不該哭的時候你胡咧咧什麼嘛。那天,我第一次看見我爹喝酒了,他很能喝,喝了一瓶白酒,是六十五度的那種,然後又給我三毛錢讓我去合作社買了一瓶啤酒,他說他要過年。最後,他又拉上了二胡,曲調悠揚。

  年底的一天,我爹領回來一個很漂亮的女人。

  這個女人一進門就摸我的臉,用一口軟軟的普通話對我說:「好孩子,叫阿姨。」

  我不知道阿姨是什麼意思,我們那裡一般管上一輩的女人叫姑姑、嬸子什麼的,我沒叫。

  我爹戳了我一指頭:「快叫,這是你周阿姨。」

  我扭身跑了出去,我不太喜歡他,我預感到這個女人跟我爹之間有點兒什麼事情。

  從此,那個女人就經常到我們家裡來,來的時候會給我們帶很多好吃的東西。

  過年那天,這個女人就住在了我們家。我爹告訴我說,從今往後周阿姨就是你們的媽了,我跟他結婚了。

  我弟弟大呼小叫地喊她媽,我就出去了,冒著凜冽的寒風,我去了我親媽的墳頭。

  我在我媽的墳頭上說話的時候,四周響起了爆竹聲,我像是被這個爆竹聲做成的旋渦給淹沒了。

  因為我不喊周阿姨媽,我爹很惱火,經常擰著我的耳朵說我不懂事。那時候,我很拗,不管我爹怎麼逼我,我硬是不滿足他的要求。周阿姨倒是不管那一套,依舊對我和弟弟很好,好吃的都留給我們,甚至晚上非要摟著我倆睡覺不可。時間長了,我爹就把事情告訴我了,他說周阿姨是公社修配廠里的工人,娘家是城裡人。因為她家的成分不好,一直沒有結婚,後來組織上覺得她跟我爹挺般配,就給他們牽了個線。一開始我爹不同意,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可是周阿姨看上我爹了,她說我爹拉扯著兩個孩子不容易,心眼兒又好,死活要嫁給我爹。我爹說,你不會是可憐我吧?周阿姨就開始抹眼淚了,我爹明白了她的意思,人家覺得我爹好是一方面,主要是她在這裡沒有什麼依靠,將就我爹這個條件,兩個人正合適。我爹說這些話的對候,那隻眼睛一直恍惚著,似乎有很多話要從那裡對我說出來。

  我突然覺得周阿姨其實是個很可憐的人,唉,那時候成分不好可以壓死人啊。

  儘管我在心裡容納了周阿姨,可是行為上還是別彆扭扭的。

  等我開始喊她媽的時候,她突然就瘋了。

  我記得那年我小學快畢業了。當時學校里實行「二部制」,就是上午參加勞動,下午去學校上課。上課的時候,老師來紮上一頭,照著課本念一通,然後就讓大家自習。有時候會突然接到命令,開某某老師的批判會,那麼,下午也就不用上學了,大家圍著這個接受批判的老師指指戳戳上一陣,最後高呼幾聲「打倒臭老九」或者「教育革命萬歲」什麼的,就作了鳥獸散。

  那天我正在「教育」低頭站在黑板前的算術老師,一個同學跑來告訴我:「楊遠,快,你後娘在街上出洋相呢。」我很納悶,連忙跟著他跑了出去。在村西頭的—個水塘邊,我看見了我媽。她站在一個草堆上,面色嚴峻地向圍觀的人群砍柴般地揮手:「革命同志們,大家要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反攻倒算,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不是繡花納鞋底子,革命是什麼呢?革命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專政……」

  「媽一」我站在遠處大聲地呼喊,「媽你怎麼了?」周阿姨似乎不認識我了,她直直地看了我一眼,回過頭去繼續演講。她誇張的手勢不時引來陣陣喝彩,她像個女英雄那樣往下壓壓手,接著抒情。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就這樣傻乎乎地站在那裡,我的臉燙得厲害,似乎有人在我的臉上潑了一瓢開水。我在心裡大聲地喊,媽,你別這樣,媽你別這樣……可我真的不知道此時我還應該干點兒什麼。

  我媽嚷得聲嘶力竭,眾人的喝彩聲也響徹雲霄。這時候,我竟然看到我弟弟在人群里一蹦三尺高,他興奮成了一隻聽到槍響的兔子,他就這樣喊——嘿!嘿嘿!嘿!我媽看見他了,她從草堆上走下來,蹲下身子抱了抱我弟弟,然後慢慢往西走去。後面一下子亂了,一些孩子揀起溝邊的坷垃砸她的後背,她不回頭,依舊不緊不慢地往西走。我感覺,那邊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在牽引著她,讓她走得如此從容,如此氣定神閒……人群散盡的時候,我發覺我坐在地上,弟弟蹲在我的對面,用一根草棍戳我的鼻孔,戳得專心致志。

  天擦黑的時候,一個鄰居大嬸過來拉我起來,她說:「大遠,我把你媽送回家了,快回去看著她。」

  我牽著弟弟的手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候,天突然就黑成了鍋底。

  院子裡,我媽坐在我爹的躺椅上,一動不動。

  我懷疑她死了,我和弟弟躡手躡腳地靠過去,想看個究竟,她的眼珠轉了一下,我放心了。

  我說:「媽,你怎麼了?」

  她緊閉著雙眼,沒有說話,就這樣躺在椅子上,躺在飄著雪花的寒風裡。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媽——就是周阿姨,死了。在這之前,她跑出家去,幾個月沒回來。我爹出去找了她很多次也沒找到。我爹說,興許她是找她的爸爸去了,聽說她爸爸在新疆的某個農場裡「支邊」。從此我爹就變得很沉悶,有時候他會拉上一宿的二胡,從天黑到天亮。有一次,他的琴弦斷了,他就坐到門檻上,看著黑洞洞的院子,喃喃地念叨,知音來了,知音來了。突然有一天,我爹回家對我說:「兒子,你媽走了,到天上享福去了……我把她火化了。」

  當時我竟然沒有特別難受的感覺,我覺得她還是死了好,活著遭罪,她瘋成那樣兒。

  我爹說:「骨灰呢,我給她送娘家去了,她娘家人要。」

  過了幾天,我爹用自行車帶著我和弟弟,去了一趟靠近城裡的廣東公墓。我又見到了我媽,她的墳頭很漂亮,旁邊長滿了潔白的小花,那些花兒都開著,風一吹就一晃一晃地動,陽光一照仿佛都透明。我爹邊燒紙邊說,你媽的老家在廣東,老輩人是廣東的大財主,可有錢了,你姥爺還有一條像房子那麼大的船,有錢人都在船上跳舞、唱歌、耍錢、談生意什麼的。風颳起黑色的紙灰,像一群蝴蝶繞著我爹蒼白的臉,他的臉上沒有表情。我的心像是有一根針在扎,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沿著公墓里的石頭路跑起來,我邊跑邊喊:「媽——媽——你快回家,你快回家,你快回家……」

  轉過一年來,開始考高中了。有一天,我對我爹說:「我不想上學了,我要上班。」我爹很納悶:「上學不好嗎?我還等著你考上大學給我光宗耀祖呢。」我說:「誰讓你讓我去練武的?耽擱學習了,我考不上。再說,咱家這麼困難,我上班不是還能給你減輕負擔嗎?」我爹生氣了,那隻眼睛像是在往外噴火:「混蛋!考,考不上再說!」我第一次看到他發火,沒敢再犟嘴,心說,那就考吧,考不上別怨我。結果,我沒考上。我爹生了幾天悶氣,一直不搭理我,終於失望,讓我去了公社的廢品站當臨時工。這一當上臨時工,我的心就開始野了起來,我管不住自己了。

  我去了廢品站,我弟弟就沒人照看了,我爹就在上班的時候把他放在自行車大樑上,帶到學校里去。我爹上課,我弟弟就在校園操場上瘋跑,跑累了就在花叢中自己跟自己玩兒捉迷藏。學生們下課了就去逗他玩兒,他們都不欺負他,只不過是在他跑遠了的時候,會在後面大聲地喊:「傻二,傻二,快回來,爸爸給你燒螞蚱吃……傻二,傻二,叫爸爸。」這樣,我弟弟就有了很多的爸爸。我下班路過學校,我弟弟早就等在門口了,他嘴裡像含著一個滾燙的芋頭:「哥哥好……哥哥,我放學了。」

  我背著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背著我的心,他軟弱得讓我直想趴下哭。

  我在廢品站的人緣特別好,年齡大的師傅拿我當兒子待,經常讓我喊他們爸爸,我就喊,這沒什麼,我就是喊你爺爺,你也成不了我的真爺爺不是?幾個年紀跟我差不多大的工友都跟我成了哥們兒,我們經常在一起干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比如有廁所不上,偏要往收購來的酒瓶子裡面撒尿,有時候還往看門老頭的暖瓶里吐口痰什麼的……唉,想起這些來,我都冒汗。有一次,鎮上的一個「二不溜子」喝醉了,來廢品站撒酒瘋,把一個差不多跟我爹一樣大的師傅給踹得嗷嗷叫,我揀起一根鐵棍就衝上去了,把那小子直接「干」成了一攤糨雞屎,嘴裡吐出來的爛粉條、地瓜酒噴了一院子,他叫得像殺豬。再以後,我就跟廢品站的弟兄們形成了一股勢力,鎮上有限的幾個混混沒有敢惹我們的。

  我牢牢記住了我曾經發過的誓言,我不能像我爹那麼窩囊,我要做一個真正的男人,我要當家裡的頂樑柱。

  那時候工資很低,我們這些干臨時工的,一個月也就開二十幾塊錢,我把錢都攢著,想給我爹配一副新眼鏡。

  因為弟弟經常被學生們當玩具玩兒,我爹跟我一商量,就把家搬到了鎮上,這樣我們都方便照顧我弟弟。

  搬家那天我很難過,看著那些剛剛開出花朵來的向日葵,看著牆角的花花草草,我的鼻子酸極了。

  這樣,我上班的時候就帶上了弟弟,一般我會背著他走,他的鼻息刺癢著我的脖頸,很舒服。

  工友們見我把弟弟帶來了,都很高興,拿我弟弟當自己的兒子和弟弟,走到哪兒帶到哪兒。

  有時候工友們忙,我弟弟就像模像樣地幫工,甚至還學會了看磅秤,上下不差三兩。

  那一年,我十六歲,我弟弟九歲。我倆很快活,比我爹還快活。

  秋天的時候,我們家裡來了兩個人,他們好像很關心我弟弟,老是摸他亂蓬蓬的腦袋。我問我爹,他們是幹什麼的?我爹說,這是我在培智小學教書的同學,想讓你弟弟去他們學校上學。我的心裡說不上來是個什麼滋味,以前我爹就說過,城裡有個專門教腦子不跟趟的孩子學習的學校,人家還管吃管住,很正規,比一般的學校還好呢。我知道,他這一走,我就很難再見到他了,因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城市是個什麼樣兒呢。我弟弟不知道大家想要幹什麼,跳著高兒跑出去玩自己的去了。那兩個人一走,我爹就蹲在地上嘆氣。我說:「那也好,讓二子長長腦子,去吧。」

  我爹點點頭,起身去找他的二胡,我不想聽他拉二胡,就那麼懸著心走到了院子。院子的空地上有一隻麻雀在溜達,我想想,我弟弟再也不能在那裡攆麻雀玩兒了,心就麻了,汗也出來了,整個人像是剛從澡堂里出來,虛弱得沒有一點兒力氣。不長時間,那兩個人就來把我弟弟帶走了,他走得很風光,坐著一輛雪白的麵包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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