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醜閻坤
2024-06-12 04:54:12
作者: 潮吧
秋天剛過,我就被判刑了,流氓罪一年,傷害罪二年,合併執行兩年半。我心裡那個高興啊!哈哈,不多,一點兒都不多,這樣的形勢,這樣的罪行,判我這麼少,我賺大發了我。審判長告訴我,因為我的年齡不滿十八歲,上訴期一到,就應該去少管所服刑了。去了那裡一定要好好改造,他說,你家裡的人等著你回家呢,爭口氣,你看看你爸爸為你這事兒憔悴的?不改造好了對不起他啊。聽了這話,我的心像塞了一把亂草,毛毛紮紮刺癢得厲害,腦子裡面全是我爹和我弟弟的影子,我幾乎是嚎啕著回號子的。我的幾個同案直納悶,楊遠這是怎麼了?這不像是他的一貫做派嘛。金高……對了,我還忘了告訴你,金高是我的鐵哥們兒,最厲害的那一刀是他砍的。金高說,楊遠,你傻了?你就這麼個德行,以後誰還敢跟著你混?咱哥們兒走到哪裡也是條漢子,以後在勞改隊你這樣,還要不要個人形象了?我說,我形象不好嗎?你想起你爹,想起你弟弟也這樣。金高不理我了,他說,難道光你有爹?光你有弟弟?那時候我最關心的還不是我爹,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弟弟。你想想,他傻成那樣,我不在家,他會怎麼樣?我爹整天在學校裏忙,上班的時候就把我弟弟關在家裡。我弟弟憋悶得難受,經常會把家裡的東西從窗戶裏扔到外面。回號子收拾了鋪蓋,我跟幾個要好的朋友擁抱了一陣,就去了集中號。那裡已經有了十幾個人。剛一進門,躺在牆角的一個人就跳起來嚷了一嗓子:「蝴蝶!」「哈哈,是那五啊,早判了?」我微笑著沖他點了點頭。
「判了,盜竊罪,三年,」那五興沖沖地撲過來接了我的被褥,「你呢?」
「兩年半,」我轉頭沖坐在被子上的幾個光頭打了聲招呼,「哥兒幾個都來了?」那幾個人不說話,冷冷地盯著我看。那五砰地踹了一腳牆:「啞巴了都?不知道這是河東蝴蝶嗎?」
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嘟囔了一句:「知道,不就是李雜碎的夥計嘛。」
李雜碎?誰是李雜碎?我茫然,站著沒動:「哥們兒,你的話我聽不明白。」那五上前拉了那漢子一把:「管子,別這樣,蝴蝶跟老李不是一路人。」
我頓時有點兒明白了,莫非李雜碎是說的李俊海?
那個叫「管子」的漢子哼了一聲:「李雜碎可是整天在這裡喊山一我是蝴蝶他大哥,我是蝴蝶他大哥。」我乜了他一眼:「哥們兒火氣不小啊,他是我大哥又怎麼樣?」那五見我有點兒上火,輕輕拽了我的胳膊一下:「呵,他不了解你,慢慢來。」管子站起來,把一隻手掰得咔咔響:「怎麼?跟我拿『怕頭,是吧?來吧,哥哥跟你過上兩招。」我瞟他一眼,在心裡一掂量:這傢夥好體格,玩真的我不一定是他的個兒,心裡就盤算好了應該怎麼應付他。
那五一看這個陣勢,慌忙攔著慢慢往上起身的另外幾位:「都坐下都坐下,你們聽我說……」
我裝做很害怕的樣子,艦著臉靠近管子:「大哥,別動手呀,大家湊到一起都挺不容易的。」
話還沒說完,管子就蹲在了地下,臉扭曲得像一條急速盤縮的蛇——我下手了,我在他的褲襠裏猛地撞了一膝蓋。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我的另一個膝蓋就跪上了他的脖子,他立刻就變成了一攤鼻涕,毫無反抗之力,連喘氣都不順溜了,因為我的膝蓋將他的氣管壓癟了。一邊壓著他,我一邊騰出一隻手來指著愣在一旁的那幾個人:「看什麼看?都給我老實!」這批傢夥一下子全蔫了,有幾個竟然笑了,笑得像太監:「那五,快叫你夥計住手啊,大家沒想幹什麼呀。」那五似乎也有點兒糊塗了,轉過身來沖我直唱歌:「蝴蝶蝴蝶你幹啥,蝴蝶蝴蝶你幹啥……」我在膝蓋上又用了一把力氣,感覺他的氣焰全下去了,才站起來,拍著手說:「都別跟我玩兒愣的啊,我的拳頭沒長眼。」
管子的眼睛飄忽了一陣,不敢跟我對視了,他像一隻受了委屈的家貓,出溜一下鑽到了自己的被子上。我在心裡笑了,哈哈,這就是人,在哪裡都一樣。「你不操他娘,他是不會叫你爹的」,腦子裡突然就想起了這句話。
說到這裡,楊遠突然哈哈笑了起來:「咳,這叫什麼事兒嘛,其實管子這人挺不錯的。」
我正想問為什麼大家管李俊海叫「李雜碎」,隔壁那個叫閻坤的喊上了:「遠哥,剛才提審,我看見李俊海了!」
楊遠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又慢慢凸了起來。
閻坤又喊:「你聽見我說什麼了嗎?」楊遠不說話,用手銬敲了敲牆。
陽光已經轉到了東面的牆壁上,把幾滴蚊子血照得很新鮮,熠熠地放著紅光。
楊遠又沉默了,低著頭,用一根指頭不住地摳腳鐐縫隙裏的一點污垢。
剛吃完了飯,大號那邊就開始放茅了。楊遠站起來,將耳朵貼到窺視孔上,面色嚴峻地聽那邊的聲音。我估計他是在聽李俊海的聲音,因為在不知道李俊海也來了之前他不這樣,這個動作在他跟我講故事的時候,曾經重複過幾遍。可惜,這一次他還是沒能聽到他想要聽到的聲音。他似乎很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轉換動作,不是讓眼睛貼上就是讓耳朵貼上,直到管理員站在小號走廊上咋唬了一聲「放茅啦」,他才戀戀不捨地吩咐我:「搬著馬桶,咱們走。」
因為我們這個號子靠近前走廊,放茅自然是我們先放。楊遠裝模作樣地沖管理員作了一個痛苦的表情,把戴著手銬的雙手環在我的脖子上往廁所裏走。路過閻坤號子的時候,閣坤的眼睛像兩盞燈,沖楊遠不住地放光。楊遠咳嗽一聲,把手銬往上揚揚,吹了一聲沒有聲音的口哨。閻坤接著就在裡面叫喚上了:「快來人啊,我要拉褲子啦!」
管理員上去,一巴掌扇到窺視孔上:「先憋著!」
楊遠扶著我的肩膀,慢慢挪著腳步,回頭笑道:「哈哈,讓他拉褲子裡拉倒。」管理員不理他,遠遠地站在那頭瞪著他的背影發愣。我蹲在廁所涮馬桶的時候,楊遠對我說,呆會兒你涮完了馬桶就蹲在這裡裝做大便,我想見見閻坤。他的口氣不容置否,或許他已經習慣了用這種口氣說話,來不得一點兒商量。說來也怪,我竟然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應該聽他的。為什麼?說不上來,反正我涮完了馬桶,直接就蹲在了便池上,像一隻聽話的貓。楊遠站在門口抖了抖用布繩拴著的腳鐐,似乎很著急:「還沒拉完?你倒是快點兒拉呀。」
管理員走過來,用鑰匙敲了敲門:「快點兒!磨蹭什麼?」
我裝做拉得很難受的樣子,哼哼唧唧地說:「拉不出來……哎喲,是不是便秘?」管理員轉身催促楊遠:「你先回去。」
楊遠站著沒動:「他不扶我,我怎麼回去?腿沉得像麻袋……」
管理員盯著他的腿看了一陣,似乎很無奈:「要癱了?好,你在這裡等著他。」楊遠把身子倚到門框上,捏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說:「真臭啊……'決拉啊兄弟。」管理員似乎受了感染,皺著眉頭退遠了。
楊遠沖我擠了一下眼睛,悄聲說:「一會兒閻坤來了,你就出去。」
剛說完,走廊那頭就傳來閻坤的聲音:「憋死我了,政府,你怎麼才來給我開門?」
楊遠見閻坤來了,大聲說:「老閻,臭啊,真的拉褲襠裏去了?」
「哎喲,全他媽淌褲腿裏了……」閻坤像一條泥鰍,一扒拉楊遠,嗅地鑽了進來。「哈哈哈,吃什麼了你?」楊遠的聲音還是那麼大,「讓我看看,拉出什麼稀罕玩意兒來了?」
「出去!」閻坤瞪著倆綠豆大小的眼,直視著還蹲在便池上玩造型的我。
閻坤長得像一隻烤熟了的蝦,說話時全身都紮煞著,我一驚,連忙提上褲子閃到了門口。
管理員正往這邊看,我故意吆喝道:「遠哥,你扒人家的褲子幹什麼?」
管理員念咕了一句什麼,一下一下地搖晃著鑰匙,不往這邊看了。
廁所裏,閻坤跟楊遠低聲地說著什麼,語速快得像炒豆子,我隻聽見斷斷續續的幾句話,「你就那麼聽嚴盾的?別打我,我知道這話我不該說……小傑死了,胡四跑了,白粉,口子很亂……」閻坤喘氣的時候,楊遠很激動,嚴盾那是為我好,關你屁事?少他媽來這套,我還沒死!誰在這裡面幹了什麼糟爛事兒,我一個也不饒他……閻坤說,嚴盾這次算是立功了,你也行啊,有自首情節啊……快,有什麼話趕緊說,過兩天我去集中號……我聽見「啪」的一聲脆響,接著閻坤就帶了哭腔:「遠哥,你千萬別誤會我,剛才我就是發發牢騷,前面說的可全是實話啊,」閻坤憋得臉通紅,聲音像是被砂紙拉過,「遠哥,請你相信我,該怎麼做我有數,我閻坤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楊遠把手鬆開,回頭瞟了我一眼:「呵呵,我們哥兒倆在開玩笑呢,走吧。」
「哈哈哈,老閻是個屎人!」一出門,楊遠的聲音又高了起來。
「完了沒有?」管理員在那頭咋唬上了。
「完了,完了。」楊遠嘩啦嘩啦地挪出來,兩手直接套上了我的脖子。
關號門的時候,管理員推了楊遠一把:「我可告訴你,少欺負人家閻坤。」
楊遠笑了:「我敢欺負他?他是我爺爺坐下喘了一口氣,楊遠吩咐我:「看著人。」
我靠到窺視孔,輕輕拉開擋闆,管理員已經走了,走廊上空無一人,死一般寂靜。
楊遠把身子背著我,我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好像在打開一張紙。
過了一會兒,楊遠長嘆了一聲:「唉,怎麼會是這樣呢?人哪。」
「好了,過來坐著,我的好兄弟。」楊遠的神態恢復了正常,嘩啦了兩下手銬,招呼我。
「遠哥,剛才我很緊張。」我拉上窺視孔的擋闆,按著胸口坐到了他的對面。
「你緊張什麼?」楊遠用火柴把手裡的紙條點燃了,簌簌地抖動著藍色的火苗,「這裡有你什麼事兒嗎?」
是啊,關我什麼事兒?我尷尬地笑了笑:「遠哥,我看見你打了閻坤。」
楊遠詠了一下鼻子:「那叫打?你沒看見他打我呢,」說著擼起上衣,露出肚皮,「看看這是什麼?」
我赫然看見他的肚皮上有一條長長的,像小蛇一樣的傷疤。
「看見了吧?這才是真正的挨打呢,」楊遠悽然一笑,「你老閻哥哥乾的,呵。」
「拿鍘刀砍的?」傷疤那麼長,讓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鍘刀、大刀片什麼的長傢夥。
「比那個厲害,你知道三八軍刺嗎?是用那個捅的。」
我忍不住想扒拉開他的衣服看個究竟,楊遠用手背擋開我,搖頭笑了:「哈,閻八這個混蛋。」
閻坤好像在那邊聽見了,嘿嘿笑了起來:「遠哥,罵人可不厚道啊。」
楊遠沒有搭理他,點了一根煙沖我笑笑:「兄弟,咱們接著講咱的故事?」
窗外有一輪暗淡的月亮,模糊的幾個星星,看不分明。
武警拉開了燈,屋裡的燈光讓後窗的那方天空變得漆黑一團。
在集中號裏呆足了十天,段所把我提到了值班室,那裡坐著幾個我不認識的人。這些人告訴我,因為我的刑期短,加上看守所需要人手,讓我在看守所裏服刑——就是平常人說的勞動號。那時候我很麻木,在哪裡都行啊,我自己又說了不算。勞動號在看守所前門的一間平房裡,我去的時候鐵門是敞開的,裡面很整潔,像工廠裏的職工宿舍。放下鋪蓋,段所把我領到了夥房。夥房裡,幾個穿號服的人正在用一根水管沖一個大池子裡的土豆。看來這是讓我在夥房裡幹活了,我很高興,這可是個好活兒,起碼能吃飽飯了。本以為我能幹個「廚師」什麼的,可領到的活兒卻是送水。後來我知道,以前送水的那個人到期走了,臨時抓了我這個「狀丁」,因為那天我恰好應該去少管所服刑了。
送水可不是個好活計,整個看守所前後三個走廊,每個走廊又分南北兩處,每處有二十幾間號子。一趟水送下來,人整個就散了架子,連飯都不想吃,躺在院裡的長椅子上直喘氣,像一條擱了淺的魚。好在活兒少,一天兩次。
晚上回到號子,大家都無精打采的,沒有人說話,好像人人都是啞巴。這讓我感覺很不舒坦,覺得自己是被關在了一座墳墓裏。墳墓應該沒有聲音吧?可也不盡然,這裡也有一絲活人的氣息,那就是偶爾會出現一種曖昧的聲響,這聲響來自馬桶邊,是一個叫老賈的盜竊犯在那裡放屁,聲音很尖、很細,很講究發音。
初次聽到這種天籟之音,我很不習慣,總想告戒他:大哥,你就痛快點兒亮一把嗓子吧,別不好意思。可大家對老賈的屁似乎習以為常,聽到聲音就各自轉過頭去,嘆一口氣。老賈的臉上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有什麼尷尬的表情,隻是在大家齊聲嘆氣的時候,會打一個響亮的嗝,我懷疑他這是在掩飾放屁的聲音。不光我們這裡沉悶,整個看守所在夜裡都沒有一絲聲響,像死了一樣。我知道,夜是一樣的夜,可是一堵大牆,讓裡面和外面的人有了不同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第一次正式加人勞改犯的行列,那一夜我沒有睡著,老是想事兒,一會兒是我爹,一會兒是我弟弟,一會兒是我橫行在街頭,一會兒是漫天飛濺的鮮血……天快要亮了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我當了警察,押著小廣走在寬闊的街道上,小廣在咧著嗓子唱歌:啊戰友,你喬裝改扮深入敵後去戰鬥……我用槍頂著他的腦袋,闊步向前,腦袋仰得高高的。夢境反覆出現,我都煩了,感覺自己很吃虧,這個混蛋憑什麼往我的夢裡出溜?
第二天剛送完了一趟水,段所就來喊我:「楊遠,你爹看你來了。」
我爹蹲在值班室門口,像一堆破布。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爹好像不認識我了,他就那樣用一個僵硬的姿勢傻蹲著,仰著臉看我:「兒子,你咋了?」
我撲通跪下了,我想說聲對不起,結果說出來的竟然是這麼一聲:「你來幹什麼?」
我爹說:「我來看看你。」
我說:「你回去吧,我能照顧我自己。」
我爹在笑,笑容裏甚至帶有一絲靦腆,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個小包裹遞給我。我打開一看,裡面什麼都有:牙膏、牙刷、毛巾……還有旱菸、茶葉什麼的。我抓起包裹扭頭跑回了夥房,我的心難受得像刀割一樣。我趴在長條椅子上,一個勁地哭,段所拉著我爹過來了,我爹就這樣呆呆地看我,他的笑像哭,他好像找不出來應該說什麼話。段所說,老楊,別自責,孩子還小,不懂事兒,接受幾年教育就好了,你安慰他幾句就可以回去了。我爹望著我直點頭,半天隻說了一句話:「你弟弟挺好的。」說完便不笑了,把手搓得沙沙響。
我把在號子裡用棉花和布條給我弟弟做的一個小狗熊從懷裡掏出來,遞給我爹,轉身就去拉我的水車。
我爹走了,一步三回頭。看著他的背影,我猛然發現,他老了,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滄桑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