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監獄裡的戰慄
2024-06-12 04:54:11
作者: 潮吧
我的眼睛又不好使了,眼前漆黑一片。嚴警官一推我,我一個趔趄就栽到了地下。耳朵旁邊嗡嗡嚶嚶地響,好像有很多人在說話。爬起來的時候,我看見一道亮光,旁邊的門敞開了,就是你進來的時候看到的那個值班室。那裡面坐著一個花白頭髮的管理員,我聽見嚴瞥官叫他段所,後來知道他是這裡的所長,姓段。蹲在段所腳下的時候,我還在發著懵,就像一頭被突然拉進屠宰場的病豬。那一刻,我的腦袋空蕩蕩的,心臟似乎也停止了跳動,我清醒地知道,從此我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好嘛,這不還是個孩子嘛。」段所瞄我一眼,沖嚴警官笑道。「你可別小看他,這小子有點兒能耐,」嚴警官用腳勾了勾我的屁股,「把頭抬起來,別裝熊。」我想抬起頭來,可我的脖子不聽使喚,扭了幾下,終於也沒能抬起來,蔫蔫地歪在一邊。段所笑了:「呵呵,這小子好像還不大服氣呢。來吧,登個記。」
登記很簡單,這你都知道的,跟住旅館差不多,無非就是口氣差了那麼一點兒。
段所問一句,我答一句,最後段所把本子一合,對嚴警官說:「好了,你回去吧,我給他安排個號子。」
嚴警官很麻利地給我卸了手銬,臨走拍拍我的肩膀:「好好呆著考慮問題,我隨時會來提審你的。」
我鬆了一口氣,想找句話說,一時沒找出什麼合適的詞來,竟然說了聲「謝謝」。
走出門來的時候,我的眼睛適應了這裡的環境。我發現這裡像個牲棚,差別是:一個棚子是草的,一個棚子是鋼筋水泥的。你沒發現?哈,真的,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我跟在段所身後,就像一頭戴著眼罩的驢,眼前烏黑烏黑的,什麼想法都沒有,只是感覺我該歇息歇息了,我該好好想想自己都幹了些什麼,也好應付將來的提審。我估計你也這樣,呵,大家都一樣……拐了一個彎兒,嘈雜的聲音開始大了起來,人像扣在一口鍋里,外面在用刷子刷鍋底。
段所在走廊盡頭的一個號子門口站住了,我聽見裡面有人連聲嚷:「坐好,坐好,所長來了。」
段所把門上的那把螃蟹一樣大的鎖扳上來,喀嚓一聲打開了:「林武,給你加個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的門,只覺得眼前一亮,滿眼都是一片白花花的腦殼。我的心一緊,乖乖,這才是真正的犯人吶……以前我被關在拘留所的時候,那裡的人不剃光頭,一點兒也覺不出來跟正常人有什麼不同。可這裡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這片白花花的腦殼,讓我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攥了一把,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隨著「咣」的一聲關門,我被丟在了門裡。屋裡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我傻愣在門口不知所措。我用眼睛的餘光感覺到,這是一間很大的房子,有小半個籃球場那麼大。屋裡沒有床,密密麻麻的白葫蘆頭們盤腿坐在各自的鋪蓋上,直直地盯著我看,好像要用目光把我剝成一隻脫毛的雞。略一安靜,一個怯怯的聲音從南牆角傳了過來:「楊遠?天吶,這不是楊遠嗎?」我沒敢應聲,拘留的時候我就知道,在這裡,你不能隨便跟人搭訕,你是條龍得盤起來,是只虎你得臥起來。
「剛才是誰在亂咋唬?你爹來了嗎?」這個陰沉的聲音來自窗下,我沒敢抬頭看。
「林哥,是臭蟲咋唬的,練他?」這個聲音很興奮。
「是得練他,」窗下的人似乎是在捏著嗓子說話,「劉三,呆會兒你當教練。」「好嘞!先練新號兒?」劉三躍躍欲試。
「對,先練新號兒!」窗下的聲音猛然高了起來,他似乎一下子進人了亢奮狀態。
應該承認,那陣子我被他們鎮住了,好像又回到了剛就業時候的狀態。我不知道他們想要怎麼「練」我,儘管以前我聽說過這裡面的一些道道兒,但是真正開始面對的時候,我麻了「爪子」。當時我確實發懵了,懵得都不知道沖說話的那個人打聲招呼。悶了幾秒鐘,窗下的人換了一種溫和的口氣招呼我:「夥計,過來,到我的對面來。」
我愣了一下,魂兒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身上。現在想來真可笑,你說他要是不招呼我一聲,我是不是得在門口站上一輩子?他媽的,林武這個混蛋!哈哈……後來我知道喊我過去的這個小子叫林武,年齡跟我差不多大,玩「花火」玩了個監號老大。這時候,我可以抬起眼皮來打量他一下了,這傢伙結實得就像一頭狗熊,脖子幾乎跟大臉盤子一樣粗,脖子下面的胸脯像安了兩個槓鈴,隨著說話聲還一緊一緊的,我猜想他這是故意裝出來的,故意讓我看到他的強壯。你說他跟我玩這套把戲幹什麼呢?體格大只能嚇唬嚇唬那些沒見過世面的。我體格小,可是我從來不害怕體格大的,體格大,挨揍面積也大,我三下就可以把他們放倒。放不倒,我就用刀砍……說遠了,咱們繼續。
「你叫楊遠?」林武用腳蹬了蹬我的腿彎。
「是我,大哥。」我怕他踹我,連忙蹲在了他的對面。
「你很厲害?」這口氣明顯是想找茬兒,聲音很小,很低沉。
「大哥,你想幹什麼就明說,我剛來,什麼都不懂。」
「咦?膘子你還挺愣啊,」長著一張馬臉的劉三靠過來,一腦袋撞在我的鼻子「嘗嘗我的鐵頭功!」
我的鼻子一熱,感覺有東西淌出來了,起先我沒在意,以為那是鼻涕,因為這幾天我一直感冒著。
我揉了揉鼻子,沖還想往前湊的劉三笑了笑:「大哥好功夫。」
林武的目光忽然有些呆滯,臉上的肌肉也鬆弛下來:「捏著鼻子,把臉仰起,我這才發現自己的鼻子流血了,我沒動彈,任由鼻血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怎麼,哥們兒跟我玩兒殘酷?」劉三跳起來,一腳踹在我的肩膀上,我直接躺在了地板上。
「起來,別放賴,哥們兒不喜歡賴漢子。」林武推開還要往前沖的劉三,伸手拍了拍我的臉。
「大哥,我不是放賴,我的身上沒有力氣,剛提審完……」
「還沒提審完,這不是我正在提審你嗎?」
我費力地坐起來,剛要往起蹲,林武發話了:「別蹲.像我這樣坐著,挺直你的腰板。」
這話讓我很感激.竟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現在想想真他媽難受,那時候我怎麼了?
劉三老遠站著,不知道是在吆喝誰:「看什麼看?都給我坐好了!沒看見老大在審案子嗎?」
我的心像有幾隻蒼蠅在出溜著爬,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感覺,難受得要死。林武從屁股下的被子裡掏出一團棉花丟給我:「別獻血了,把鼻子堵上,哥哥見不得這個。」
我把棉花捲成一個小球塞進一個鼻孔,血還在流,林武笑了:「錯了,是那一個。」等我換好了鼻孔,林武撇腔拉調地問:「賣什麼果木的?」我不明白,我不是做小買賣的,什麼賣果木?正發著呆,剛開始喊我的那個人湊了過來:「老大,他是楊遠啊。」林武皺了皺眉頭:「愛誰誰,在這裡我是老大!劉三,把臭蟲拖到南牆根去,練!」
「膘子,說話呀?賣什麼果木的?」臭蟲在南牆根哎喲著,這邊又審上了。
「大哥,我在機械廠上班。」
「沒問你在哪兒上班,我是問你犯什麼事兒進來的。」
我明白了,咳,你早說啊,玩這套威虎山把戲有什麼意思?我笑了笑:「流氓。」
林武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調戲婦女?」
我有點兒上火,但一時又火不得,只好照實說了:「打架,我砍人了。」
「好嘛.照這麼說,我這裡還來了個猛將,砍誰了?」
「小廣。」
「啊?!」林武一下子呆了,「你是蝴蝶?」
「是,我是蝴蝶。」
「劉三!劉三!你他媽的快給我滾過來,給大哥磕頭!」
後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劉三真的跪在我的腳下給我砰砰砰磕了三個頭,把我磕得直發暈,把林武磕得笑成了一隻被胳肢著的老鼠。這時候,全號子裡的人像散會那樣,嗡的一聲鬧嚷起來,看樣子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現在想想,這裡面可能有兩種情況:一些人替我捏了一把汗,見我過了「關」就放心了;一些人瞪著眼睛想看熱鬧,沒想到是這麼個結局,一下子癟氣了。自然地,散了「席」,我跟林武就成了哥們兒。林武告訴我,他以前很崇拜小廣,拿他當大哥待。自從我把小廣砍了以後,他就不再那麼崇拜他了。有一次,林武他們在街上瞎晃,碰見小廣跟幾個人站在市場上玩兒「派」,因為林武沒叫他聲「廣哥」,小廣的一個兄弟上去就踹了林武一腳。林武的朋友知道站在那裡的是小廣,一個個愣在當地沒敢吭聲。林武平白挨了一腳,心裡很不舒坦,臉上就掛不住了,說了句「別這麼橫,誰也不是沒挨過揍」。小廣從懷裡抽出一把菜刀就朝他的臉上掄,林武跑了,那幾個朋友被砍了好幾刀。我嗤之以鼻,就那麼跑了?操,你也太「撕裂」點兒了吧?你怎麼不找他報仇?林武說,找個屁?我這不是進來了嗎?搶劫,就搶了三塊錢。
我問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他說進來一個多月了,快要判了。
我跟林武說著話,劉三一直在給我按摩肩膀,像個給鬼子服務的漢奸。
那個叫臭蟲的也「抖」起來了,咋咋唬唬像一下子成了個人物。
就這樣,我成了這個號子裡的老大。
說實話,那時候我小,沒少折騰別人……別笑話我,真的。
轉過一天來,我爹托人給我送來了被褥,牛玉文也給我捎來了幾件過冬的衣服。這期間我又被提出去審訊了幾次,沒別的,主要還是我砍小廣的那件事情,因為我實在想不起來我還幹了別的什麼。以前跟著我玩兒的兄弟,陸陸續續進來了不少,除了當初跟我一起去砍小廣的以外,有些人還牽扯到別的案子,這我都不知道,也打聽不著。
那時候判刑可真快啊,剛簽了逮捕證,我就接到了起訴書。接起訴書的時候,檢察院的人問我,要不要請個律師?我問,律師是幹什麼的?他們說,是幫你說話的。我動心了,問,需要交錢嗎?他們說,是的,要交三十五塊錢。我說,那我回去考慮考慮。四爪朝天地躺在號子裡,我在心裡就嘀咕上了,我看見我爹因為操心而蒼老的臉,我看見我弟弟因為營養不良而虛腫爛胖的身體,最後我哭了……我沒錢請律師啊。林武說,請個屁!律師跟公檢法是一個系統的,他們會幫你說話?別花冤枉錢了,你看看,這裡哪個人還請過律師?結果,我沒請。林武這小子倒是挺有意思的,不讓我請,他自己倒請了。那天開完了庭,林武回來直罵娘,娘了個逼的,大米乾飯養出賊來了,律師加著「狠槓」地在法庭上「造」我,根本不向著我說話。我在心裡直笑,活該。不幾天,林武就去了集中號。他判了兩年,上訴期還不到就去了少管所——因為那時候看守所里實在是太擁擠了,人比螞蟻還多。走的時候,林武特意跑到門口吆喝我:「楊遠,記著啊,我去了王村少年犯管教所,如果你也去,打聲招呼,去不了就給我寫信啊,我在那兒等著你。」
我蔽在門後,小聲說:「我也快要判了,興許咱們倆能分在一塊兒呢。」
押他走的那個警察掃了我一眼笑眯眯地說:「都來吧,四化建設需要你們。」這話聽得我傻愣了半天,有一刻我竟然以為自己是個有為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