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入監獄
2024-06-12 04:54:10
作者: 潮吧
轉過一年來,我十七歲了。我的身體更加強壯起來,性格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我變得既油滑又很倔強。
因為瘦,又因為我打起架來很好看,像飛著的蝴蝶,所以我就有了現在這個外號——蝴蝶。
我專門請了一個開診所的老頭兒給我文了身,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蝴蝶,好看吧?
經過一番努力,我的身邊聚攏了一群來自廠里和社會上的各色混混。我們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橫衝直撞,街道上、飯店、工廠、商店、遊樂場裡,到處都有我們的影子,甚至公交車售票員見了我們也不敢問買沒買票,總之,那時候我覺得我是這一片兒最厲害的人了。這時候,牛玉文也在我的身邊小心翼翼起來。李俊海成了我們這個幫派的二號人物,打打殺殺的活兒全由他來組織,我一般很少出面。當然,出來混總是有這樣和那樣的麻煩,我進出拘留所好幾次了,最多的一次行政拘留15天。那時候我根本不拿這個當回事兒,出來以後還沾沾自喜——做大哥的都應該進去鍛鍊鍛鍊。我爹不太知道我在外面的所作所為,他整天忙於工作,也無暇管我。我也不大回家,可我總是放心不下我弟弟,隔三岔五地帶他出去玩兒上一陣。跟著我混的兄弟都知道我有個弟弟叫「傻二」,他們有時候也帶我弟弟出去玩兒,伺候得比對待我還要周到,甚至當著我的面都不敢提一個傻字。不到五十歲的我爹也被冠上了老爺子這個稱謂。
那年開春,南市一個叫小廣的痞子放出話來說,蝴蝶太狂妄了,這是想「作死」,我要干挺了他。
我聽了很生氣,就帶人去了他家,砍了他幾刀,他的家也被我砸了。
後來,社會上的幾位大哥給調停了一下,當時我對小廣說了聲「對不起」,小廣說後會有期。
8月9號,嚴打開始了,我們這批人進去了不少。其實,在這之前我就知道不好。那一陣,街上天天有警車呼嘯而過,像一發發炮彈。我們這幫人也互相傳言,說是公安「火人」了,要整治地痞流氓了。當時我還不以為然,我不是地痞流氓,甚至以為像我這樣的人不會出事兒,因為我沒「作」什麼大事兒,甚至還認為自己做的事情很光榮,是條了不起的好漢。直到親眼看見警察來我們廠里抓走了不少平
常很不起眼的「小哥」(混混)們,我才覺察到,我離這一步也不遠了。那陣子街道上警笛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像夏天林子裡的鳥叫,一刻也不停息,叫得我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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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天跟牛玉文和李俊海呆在宿舍里「上神」(發呆),有時候半天也說不上一句話。
9月,李俊海被廠保衛科叫走了,他再也沒能回來,聽說警察在保衛科「臥」著等他,因為他犯了搶劫罪。
這一次,我是真的感覺到了害怕,我總覺得自己很快也會被警察帶走。
一天,牛玉文對我說:「看樣子你沒事兒了,你不像李俊海,還玩那麼『烈』的,除了小廣的事兒,你沒別的。」
我不放心,有些吃不准:「小廣那天說後會有期,他不會去告我吧?」
牛玉文跟我分析了好一陣,最後說:「要告他早告了,根據他的脾氣,我推斷他是想跟你再玩一把野的。」
玩兒野的誰怕誰?這時候我反倒靜下心來,安心上我的班,老實得像一隻病貓。
那時候,知青們潮水般地涌回城裡,等待分配工作,有些等不及的就在街上擺小攤,看上去很鬱悶。
我想好了,萬一我被拘留或者勞教,回來以後就跟他們一樣也擺個小攤過日子。
現在報紙廣播上整天念叨要改革開放,允許個體經濟,擺小攤也算是響應國家號召,我覺得不丟人。
這個想法我誰也沒告訴,總覺得自己還不至於那樣,我還想當我的工人,我是不會輕易被警察抓了的。
誰知道,10月份我也被警察抓走了——小廣終於還是告了我。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正跟牛玉文在宿舍樓下踢球,警車就來了,直接開到了操場。
我知道他們是來找誰的,我沒跑,就這麼心情坦然地跟他們上了車,我感覺自己很快就會回來的。
被人揪著頭髮下車的時候,天突然有點兒陰,弄得我的心情非常不爽。
我的腰帶和鞋帶都被抽走了,以至於走起路來很狼狽,像個小兒麻痹。
儘管我的形象很委瑣,但我的心情很平靜,甚至還有一點兒塌實的感覺——終於不用再提心弔膽的了。提著褲子往樓道里走的時候,我沒感覺到有什麼不自在,直到站在預審科的門口,我才開始緊張起來——以前我可不是在這兒接受審訊的。隱約地我覺得,這一次我將受到很嚴厲的懲罰。剛站下,屁股上就挨了一腳,押我來的那個胖警察在我的身後大喝一聲:「進去!」屋裡已經坐了一個黑瘦的警察,他^在眯著眼睛看我。這間屋子跟普通的辦公室沒什麼兩樣,也是窗明几淨,煙霧繚繞,惟一不同的是,牆角立著一把烏黑的鐵椅子,很瘮人。我知道,那把椅子暫時屬於我的了,我沒怎麼多想就坐了過去。「很順利嘛瘦警察沖押我來的警察點了點頭,「他沒怎麼反動?」「呵呵,沒想到,這小子很聽話。」胖警察帶上門,把帽子丟到桌子上,問我:「脾氣呢?」我沒有說話,我能有什麼脾氣?你們連偷雞摸狗的都給抓進來了,何況我?瘦警察清了清嗓子,打開一本訊問筆錄,對我說:「坐好,現在開始審問你。你叫楊遠?」
「是,我叫楊遠。」
「知道為什麼找你?」
「知道,我持刀行兇。」
「那好,說吧,你是怎麼持刀行兇的?」
這事兒很簡單,我從頭到尾敘說了一遍。我說得很平靜,像是在廠里給同事們講一個沒有什麼吸引力的故事。兩個警察聽得也很無聊,不時唔唔兩聲,似乎是在責怪我,你小子真沒勁,你就不會在故事裡加點兒動詞、形容詞什麼的,讓故事聽起來精彩一些?做完了筆錄,胖警察站起來打了個哈欠,好像是在自言自語:「造化弄人啊.這都什麼事兒嘛……楊遠這小子其實沒有傳言中那麼混帳,想的跟做的脫節了,呵。」轉身對瘦警察說,「這幾天太忙了,累得夠戧……你也沒吃飯吧?」瘦警察將筆錄遞給我,讓我看看寫的對不對,沒問題了就簽個字,然後對胖警察說:「你在這兒看著他,我去買飯。」簽了字,我問哈欠連天的胖警察:「叔叔,這次要拘留我多少天?」
胖警察將筆錄夾進一本卷宗里,啪啪拍了兩下:「沒多少,十年八年的吧。」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裡面好像被人點了一個炮仗:「不會吧?」
胖警察把卷宗移到我的眼皮下面,口氣里透著無奈:「自己看,看封皮上寫了什麼?」
腦袋裡的炮仗不響了,整個人似乎飄起來了,我清楚地看到,那上面寫著「遠流氓集團案」。
當時我小啊,直接就蹲在地上哭了,我哭得很傷心,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瘦警察回來的時候,我還在哭。也許是因為我哭得太難聽,他猛地一拍桌子,讓我把一聲高亢又華麗的尾音唱成了一聲狼嚎。於是我不哭了,我開始哀求,我說,叔叔你們是不是弄錯了?我怎麼會是流氓呢?流氓那不是強姦什麼的嗎?我怎麼會是那種人?兩個警察狼吞虎咽地吃著包子,很嚴肅地告訴我,流氓不一定就是強姦,尋釁滋事、打架、擾亂社會治安什麼的都算是流氓,再說,你以為你沒有強姦嗎?在沒有結案之前,誰也不能保證你都犯了哪些罪。我說,那你倒是接著審啊,我長這麼大還沒跟女人拉過手呢。胖警察皺著眉頭看了我片刻,突然笑了,那好啊,你純潔得很,像一朵潔白的小花兒。我說,那倒不一定,反正定我個流氓罪我不服……我不是流氓。
「流氓罪你不服是吧?」瘦警察吃飽了,用手背抹著嘴巴高聲說,「你不但是流氓,還是集團。」
「集團是什麼意思?」當時我真的不知道集團是什麼意思,就這樣傻乎乎地問他。
瘦警察好像是累了,像扇扇子那樣搖了搖手:「算了算了,你先回去,以後再找你。」
讓我回去?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大聲問:「你說什麼?」
胖警察一怔,猛然反應過來,拍著桌子笑:「哈哈,他說讓你回去。」我沒敢動彈,我搞不清楚他們是在玩什麼遊戲。
我的心懸到嗓子眼上,腿軟得像兩根泡了三天的麵條。
「走吧,我送你去你應該去的地方。」胖警察在一張紙上寫了點什麼,然後過來拉起了我。
「真的?」我應該去的地方應該是自己的家啊,我懵懂著站了起來,「這就完事兒了?」
「完事兒了,走吧。」胖警察跟瘦警察打聲招呼,一把將我推了出去。
儘管剛才呆的屋子也很亮堂,但外面的陽光似乎更加強烈,一下子把我的眼睛弄瞎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把戴手銬的雙手舉到眼前,遮擋住利刃一般的陽光,閉上眼睛適應了一陣光感,低頭看著胖警察的腳後跟,一步一步地跟著他往前挪。挪出公安局的大樓,我突然明白,這不會是送我回家,出門的方向不對。但我剛才好像還真的有這方面的奢想,興許他們真的要放了我吧?我想回家,回家陪我爹下象棋,回家給我弟弟講故事……呵,現在想來很好笑,吃屎的孩子啊。
「叔叔,咱們這是上哪?」拐過了一座樓,我不甘心地問。
「別叫我叔叔,我比你大不了幾歲,我姓嚴,叫我嚴警官就可以。」
「嚴警官,咱們這是要去哪裡?」
「不是跟你說了嗎?回家。」
「別鬧了,去拘留所?」
「看守所!」嚴警官陡然提高了聲音,他好像在懷疑我跟他耍嘴皮子。
我知道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拘留所像個學習班,關不了幾天,有可能被判刑的人才會被押在看守所等待繼續審訊。當時我的心涼了大半截,整個人全傻了,腦袋裡像裝了一坨沉甸甸的泥漿,根本轉動不起來。繞過公安局後樓,走到看守所那扇灰色的大鐵門的時候,我注意到,這裡的「生意」出奇的好,幾乎可以用人山人海來形容。門口或站或蹲了一大群人,這些人無一例外的面呈惶恐之色,猶如一隻只被圈住了的兔子。我被嚴警官拖著,踉踉蹌蹌地加人到了螞蟻般的人群當中。嚴警官左右看了看,著急了,拉著我的手銬,擠到了靠近門口的牆根,這裡的陽光不是那麼刺眼,是一種柔和的黃色。一個很面熟的傢伙,用一種近乎拉屎的聲音喊我:「蝴蝶,是你嗎?」
「是我,」我瞟了他一眼,「你是誰?」
「那五啊!你不認識那五兄弟了?」
「哦,是你呀,」我想起來了,這小子請我吃過飯,是個趕車「掏皮子」的,「為什麼事兒進來的?」
剛問完,後脖頸就挨了嚴警官一巴掌:「不許互通案情!」
那五沖我吐了一下舌頭,他笑起來像個老鼠,吱吱的。
低著頭排了一陣號,輪到我往裡走了。
我的眼前一黑,裡面像一個幽深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