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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不饒恕1 第一章 悠悠往事

2024-06-12 04:54:08 作者: 潮吧

  儘管我經常隔著窗戶跟他搭腔,可是面對面接觸這還是第一次。楊遠的麵皮很白淨,冷眼一看像個教師或者律師那樣的文明人。但仔細一看,我還是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他的面部輪廓如同斧劈刀削,眼像鷹嘴像狼,一身「重裝備」越發顯得讓人不寒而慄。他的穿著也很奇特,下身是一條紅顏色的毛褲,上身穿一件灰色的圓領衫,因為圓領衫的領口很肥大,露出一大截胸脯。他的胸脯很結實,肌肉凸起老高,看樣子他在那上面下過一番工夫。我注意到,他胸脯上那個巨大的文身是一隻飛翔的藍蝴蝶。我的心懸得老高,侷促地站在門口打了聲招呼:「大哥,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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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遠不看我,橫著脖子把戴手銬的雙手往上舉了舉,順勢沖我勾了勾手,好像是讓我靠近他。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肌肉鬆弛,像個久病初愈的人。

  看樣子我知道他不會打我,可我還是很害怕,遲遲不敢挪動腳步。

  那隻蝴蝶可真漂亮啊,兩隻翅膀上的花紋像眼鏡蛇。我知道有這麼一種蝴蝶,它最善於偽裝自己,恐嚇敵人,藉以保護自己。屋子裡很沉悶,我幾乎都能聽見空氣流動發出的沙沙聲。楊遠並沒有繼續催我,他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皮掃了我一眼,突然把雙手舉過頭頂,哈哈大笑:「哈哈哈!傻站在那裡幹什麼?害怕我?小屁孩子,我能吃了你嗎?過來,兩個多月沒跟人好好說個話了,陪我好好嘮嘮。以前可是有很多兄弟喜歡聽我說話呢……小子,這要是在外面,你想跟我說話,我還不一定理你呢……媽的,憋死我了。」

  終於聽到他的聲音了……我發著懵.在門口找個空地放下鋪蓋,懸著心坐了上去:「大哥,你說,我聽著。」

  楊遠把身子往牆上靠了靠,戴著腳鐐的腿隨即伸了過來:「來,先給哥哥纏纏鐐子,我的手用不上勁兒。」

  好漂亮的蝴蝶啊,我努力地回憶那些曾經在夢中出現過的蝴蝶,恍惚中很熟悉……我突然覺得他並不是一個很讓人恐懼的人,也許是因為他的腦子受了刺激才變得有些語無倫次。我挪過來,把他的腿放到我的膝蓋上,他的腳腕子已經被腳鐐磨得像一截烤地瓜。我用一塊破床單給他纏著腳鐐,他在那頭就嘟囔上了:「聽著啊小子,我這輩子,死了都沒說的。知道嗎?該死該活不由人啊。我可能就要死了,可這陣子我還活著不是?哈哈,人啊,活著的時候就應該轟轟烈烈,輪到死也不能唧唧歪歪。我還不是跟你吹,我乾的那些事情,你聽都不一定聽說過……可是現在呢?還不是照樣進來跟你這種小毛賊呆在一塊兒?別緊張啊兄弟,知道我叫什麼嗎?蝴蝶!多麼文雅的外號啊。」

  是啊,你的外號很文雅,但是你的嘴巴可不怎麼樣。我很討厭他這樣罵罵咧咧的,我懷疑,就這素質,在社會上是怎麼當的大哥?他在我的頭頂上絮叨,我就在他的腳下納上悶了:這傢伙是不是犯神經病了?你說我跟你不認不識的,你跟我說這麼多幹什麼?想插句話又不大敢,乾脆任由他說下去。他似乎不知道我對他的看法,兀自唾沫橫飛地說個不停。乖乖,他文在胸脯上的那隻蝴蝶可真漂亮啊,我心不在焉地想,聽說蝴蝶的前身是很醜陋的,得經過蛻皮才能夠變得漂亮,才能夠從樹枝上飛到天空裡面。楊遠好像是個「話癆」,他不停地說話,一直說到了開中午飯,才意猶未盡地打住了。我回憶了一下,他前面說的,跟我在這裡聽來的那些「吹牛侃山」的故事差不多,無非就是他在外面多麼的威猛,多麼的有派之類,沒有什麼新鮮玩意兒。所以,吃飯的時候我就故意裝做悶頭猛吃的樣子,不願意聽他繼續嘮叨下去了。他好像並不介意我對他的不敬,隨手把送飯老頭多給他的那個饅頭丟給我,自己三兩口吃完了飯,嘆口氣,又在一旁絮叨上了,難啊兄弟,難啊,到了這般時候,我是什麼也不想說了,前面什麼都看不見,只能回憶回憶往事嘍。

  拿著他給我的饅頭,我很受感動,不錯啊,這才像個做大哥的樣子。

  看在這個饅頭的分上,我靜下心來,擺了個小學生聽課的姿勢,仔細聽他演講。

  這次,他不大吹了,時不時地問我對他的印象如何。

  我說,大哥挺猛的,聽說你在外面票子大大的,手下的弟兄和美女也不少。

  楊遠咧開嘴笑了:「這有個屁用?死了什麼也沒有,像一陣風。」

  外面好像下雨了,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味道,這讓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糟糕。

  「我有個當作家的朋友,他曾經根據我的外號,對蝴蝶發過一通議論,」楊遠清了清嗓子,臉色凝重起來,「聽著啊,我給你朗誦朗誦。蝴蝶——美麗而溫順,喜歡陽光。每當烈日臨空,在崎嶇的山路上,在清涼的小溪邊,你會看到它翩翩起舞的影子。它懼怕寒冷,早春或深秋的清晨,它會張開翅膀,面向太陽取暖。蝴蝶喜歡吸食花蜜,在尋覓不到花蜜的時候,它也可能吸食爛果或蛀樹滲出的汁液,以維持生命。峰巒之巔,是它的匯聚場所;山隘孔道,是它飛翔的必經之路。有一種蝴蝶,在受到驚擾時,能迅速張開翅膀,酷似攻擊前的眼鏡蛇,恐嚇敵人,藉以自衛。少頃,便騰空上飛,直衝雲筲,逃之夭夭。哈,怎麼樣?跟一首詩差不多吧?那可是個高人,不提他了……跟你說實話吧兄弟,我一直在拖著這條命呢。娘的,我全『禿嚕,乾淨了,立馬上路。我死了,有些人滿意了,可我呢?我還沒活痛快呢。呵,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慢慢跟我呆著吧,呆長了你就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黏糊』(拖拉)了。唉,我這心裡憋屈得慌啊……兄弟,我是個苦孩子出身。既然你喜歡聽,我就跟你好好聊聊。聊完了我也就快要死了,我死了以後你能經常跟你』的朋友們念叨念叨我,我也就知足了。要知道,我從年初就進來了,到現在還沒真正跟人說過這些事兒呢。」

  「大哥你說,我聽著……也許我能跟你學到不少東西呢。」一番話聽得我有點兒難受,這話說得很是動情。

  「別著急,我先問問你,是哪裡抓的你?」楊遠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還能有哪裡?刑警大隊唄。」我很奇怪,他突然問這個幹什麼?

  「哦,」楊遠若有所思地點了一下頭,「是誰審問的你?」

  「預審員好像叫嚴盾,我看他的簽字知道的。」

  「嚴盾?」楊遠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突然笑了,「兄弟,咱們倆有緣分啊。」

  「不會是他也提審過你吧?」這也叫緣分?我想隨他笑,又沒敢。

  「是啊,他不但提審過我,而且我們曾經有過很深的接觸。」

  「我覺得這個人還不錯,起碼他對我的態度不錯。」

  「是啊,」楊遠的表情嚴肅起來,「他是個好人……我沒有聽他的話,所以才有今天的結局。」

  「遠哥,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想起來了,大家說你是聽了他的話才回來投案的。」

  「呵,你知道的不少嘛,」楊遠掃了我一眼,慢慢垂下頭來,「有些事情是解釋不清的。」

  「遠哥,咱們還是不要說這些了,你直接給我說剛才你想說的話多好?」

  「是啊,咱們還是說點兒實在的吧,」楊遠笑了笑,抬起手來拍了拍我的臉,冰涼的手銬蹭在我的肩膀上,有一種異樣的疼,「我沒有多少日子跟你說話了……兄弟,你的案子我也聽說了,搶劫是吧?我估計這事兒至少得判你三年,這三年可夠你受的。為什麼?勞改呀,跟外面不一樣。我活了三十多歲,光在勞改隊就呆了七年,呆會兒我順便給你說說那裡的事情。好好聽著吧,將來去了勞改隊不吃虧。」

  楊遠開始回憶往事的時候,天黑了,外面的雨也下大了,雨點打在窗台上啪啪作響。

  鐵窗外的那輪月亮似乎並沒被雨絲遮擋,依舊圓潤瓦亮,這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從來沒有過。

  我從小生活在農村,是在那兒長大的。記事兒的時候我媽就去世了,所以我記不太清楚她的模樣,想像當中她好像戴一副很厚實的眼鏡,很有文化的樣子。我記得那時候我爹很英俊,是村里惟一的公辦教師,他跟我媽都是從城裡下放到農村來的。我媽去世的時候,我爹大概有三十多歲的樣子,鄰居們說,看看楊老師吧,孩子他娘一走,他老了許多呢。那時候我倒沒覺得怎樣,就是心裡有點兒空蕩蕩的,感覺失落得很,像斷了線的風箏那樣亂忽悠,總是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孩子——這樣的感覺讓我很沮喪,有時候會半夜哭著找我媽。我爹常常摟著我一歲大的弟弟呵斥我,哭啥哭?人家你弟弟都不哭呢……說著說著自己就流下了眼淚。我爹拉得一手好二胡,我經常在半夜聽見他用一種壓抑的聲音在拉二胡,像野貓叫。楊遠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幾乎是閉上的,我懷疑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語。

  我小時候很聽話,六七歲就可以幫我爹照看我弟弟,甚至還會餵家裡養的一群鴨子。有一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哦,那天下著雪……村裡的幾個叔叔把我爹抬回家來。我爹的眼睛上纏著很厚很厚的繃帶,我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記得他躺在床上直哆嗦,他的手把炕沿上的槓子都摳下來了,指甲翹得老高,露出了白花花的骨頭。我很害怕,抱著弟弟躲在炕旮旯里,不敢看他……是啊,我害怕,怎麼能不害怕呢?我是第一次看見我爹的臉扭曲成那樣。後來我才知道,我爹的一隻眼睛瞎了,好像是被人用石灰給揉的。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是誰幹的,因為什麼才這樣對待他的,這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恥辱……我沒有打聽,因為我爹不讓我打聽,他說:你要是孝順你爹,就永遠別去問這件事情。那時候我小,真的沒打聽。後來長大了,我還是知道了一點兒內幕……我很茫然,不知道應該去找誰復仇。

  那一夜,我爹把我和弟弟擁在懷裡,顫抖了好長時間,我覺得他要把我倆勒進他的肉里去了。

  夜深了,我爹就讓我抱著弟弟去了另一間屋子,他自己坐在炕上唱戲,是很悲的那種。

  我記得,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像是要從天上掉下來一般;那晚也很冷,凍得我和弟弟瑟瑟發抖。

  我弟弟感冒了,發燒得厲害,我爹起初沒在意……是啊,他怎麼會在意呢?他就那麼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除了偶爾冒出一兩句悲傷的戲詞,一聲不吭,讓我懷疑他是不是死了。於是,我經常偷偷過去探他的鼻息,我害怕他真的死了,萬一他再死了,我和弟弟就沒有一個親人了——在這個村子裡,我們是惟一的外來戶。當我知道他不會就這麼輕易死掉以後,就開始關心起我弟弟來,我沒命地給他灌涼水,我聽別人說過,發燒以後應該使勁喝水。再後來我弟弟就傻了,也就是現在說的弱智了。

  說到這裡,楊遠突然停下了,兇巴巴地橫了我一眼:「小子,你伸什麼舌頭?」我哪裡伸舌頭了?這麼悽慘的故事我伸那玩意兒幹什麼?

  我連忙坐正了,沖他點點頭:「遠哥,別打岔,我在聽呢。」

  楊遠輕輕嘆了一口氣:「唉,我知道你不喜歡聽我說這些沒意思的……」

  我連忙辯解:「哥哥,你可冤枉死我了,不願意聽我是孫子。」

  我知道我接受的任務是什麼,不就是十天半月的工夫嗎?很快你就上你的路了,愛說什麼你說就是了。其實,我真正關心的是他在監獄裡的那段經歷,我很想知道一個黑老大在監獄裡會是怎樣鍛鍊成長的……得,先讓耳朵受會兒累吧。我挪過去,給他揉著肩膀,艦著臉鼓勵他:「遠哥,你講得太好聽了,聽得我熱血沸騰,請繼續。」

  「你奶奶的,算我倒霉……」見我耳朵上還夾著他的煙,他伸手給我彈了出去,「不好好聽就別想抽我的煙。小子,你說吧,想聽什麼?是不是想直接聽蹲監獄的那一段?那我就打發你個滿意……來,把煙給哥哥點上。」

  點上煙,楊遠的眼圈恢復了正常,把腦袋靠到烏黑的牆面上,目光開始迷離起來。

  兄弟,你知道1983年的「嚴打」吧?我就是在那一年踏上勞改之路的。

  他可真是個健談的人。那我就聽吧,看看你到底想要說些什麼,興許我還真能得到立功的機會呢。

  因為我家的戶口是非農業人口,當我十六歲夠了上班的年齡,就在市第三機械廠就業了,那是1982年的冬天,很冷。儘管我的戶口是城裡的,可那時候我很自卑,因為我是在鄉下長大的,總覺得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鄉下人。所以我辦任何事情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別人恥笑。儘管這樣,我還是經常被人大聲呵斥,甚至有人曾經當著我的面喊我「老巴子」,聲音高得嚇死驢。那時候,我們家已經搬到了城裡的一個街道。我爹在一所學校里當教師,我弟弟傻得不成樣子,整天流著口水蹲在門口曬太陽。我很心疼他,下了班就把他抱進屋裡,給他講一些開心的故事聽。我總覺得,我弟弟的傻是由於我的疏忽大意造成的。我有一個要好的同事叫李俊海,跟我的情況差不多,也是農村來的,是個一根筋脾氣。有一次他被人欺負了,氣哼哼地對我說:「楊遠,咱不能這麼窩囊咱得聯合起來跟他們干。」

  其實我早就有這個想法,我很清醒地知道,依我當時的處境,想要真正被人瞧得起,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狠起來,讓所有瞧不起我的人都害怕我。可是究竟讓他們怕了以後再幹什麼,心裡也沒譜。那時候,我的頭腦簡單得很,只想早一天擺脫受人欺負的境地,做個受人尊敬的人。我爹老實了半輩子,活得挺窩囊,我可不想跟他一樣,我要挺起腰板來,做一個真正的男人。在這之前,我的心裡就有一個模糊的念頭:先想辦法接近廠里的幾個霸王,讓他們賞識我,然後再當著他們的面兒打一次漂亮的架,再然後……那時候我小,除了這些,我沒怎麼多想,反正就是覺得我長大了,我要對自己的家庭擔負起責任,讓我爹和我弟弟過上好日子。李俊海還算有個性,我正需要這樣的幫手。於是,我就先探他的口風,我說:「你想怎麼跟他們干?」李俊海木呆呆地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願意受人欺負。」

  「小時候我的身體很弱,因為這個緣故,我爹就請人教我練過幾年武術,後來我還拿過全市的刀術冠軍呢。」

  「我家搬到城裡以後,我還跟大伯家的兩個哥哥一起練過一陣拳擊,所以,打架我不在乎。」

  聽他迻麼說,當時我笑了笑:「俊海,跟著我干吧,咱哥兒倆會站起來的。」廠里的一位混江湖的大哥叫牛玉文,有一陣子跟家裡鬧彆扭,就住在廠里的單身宿舍。當時我計上心來,跟李俊海一商量,也跟廠里打了報告要單身宿舍,理由是離家遠,上下班不方便。沒過幾天,廠里就給我倆安排了,恰好就在牛玉文的房間隔壁。剛開始的時候,牛玉文根本瞧不起我倆,有時候我倆去他們房間接近他,還經常挨他的呵斥,但是我忍住了,我知道我的目的是什麼。時間長了,牛玉文就不怎麼討厭我了,還經常拉我跟他喝個酒什麼的。

  慢慢的,有些不「重視」我的人也開始對我好點兒了,不再那麼頤指氣使的了。

  我清楚地知道這是因為什麼,對待牛玉文更加殷勤起來……現在想想,我都冒汗,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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