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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3:57 作者: 丁邦文

  從北京回到陽城,距離上任還有兩天時間,黃一平照例要拜訪一下有關領導、前輩。這是官場上的慣例,也是規矩。

  黃一平的這種拜訪,包含兩層意思:

  其一,他從陽城下去,離開了工作多年的市機關,需要向一些人辭行。不辭而別,向來為中國人所忌諱,屬於大不敬之失禮。像他這樣的任職,雖然所去之地海北不過百里之外,平常也多以走讀形式,辭與不辭其實只具象徵意義。可是,越是象徵性的過場越是得走,而且還要走得像模像樣才行。何況,此前他貴為市委副秘書長,是市委書記廖志國最為信任的秘書,屬於陽城政壇舉足輕重的人物,更得給人謙虛、低調的觀感。

  其二,黃一平任職海北縣委書記,雖然算是由虛位晉為實職,成為了手握重權的封疆大吏,可是,單純從外觀與形式上論,卻是由市級首腦機關下到基層,由偌大一市下到區區一縣。從今往後,但凡以縣委書記身份到市里來,就有了朝覲、晉見的意思,須得逢廟必拜、逢佛必敬,裝也得裝出一副請示匯報、恭敬聽命的架勢。既然如此,那你現在何不趁著未曾上任,先把這些大廟小佛一併拜到,也算是讓人感覺招呼在前、禮數在先吧。

  黃一平在市委市府機關工作多年,自然知道這些規矩。他打開領導幹部名冊,稍一盤點,竟然發現需要拜訪者多達數十近百位,而且還難免有所疏漏。這些人中,有的是市委市府兩大班子現職官員,皆是實權人物,上任之後隨時能夠用得上;也有些是在人大、政協坐著冷板凳,或者已經退了二線,這些人也許幫助不大、成事不足了,可一旦得罪了,背後設點絆子卻是敗事有餘的角色;還有些離、退休的老人,不在位了反倒敢講話、肯講話,而且講話的互動、輻射效應還挺強,關鍵時刻求到他們往往有奇效;再有些就是曾經在海北任職過的前輩,以及海北籍在陽城工作的要員,這幫人一旦聯起手來說好話,那就是一台聲勢浩大的合唱,否則就可能形成排山倒海般的反調、噓聲。

  對黃一平來說,此前擔任廖志國秘書時,上邊這些人多數都無足輕重,其中很多人還要反過來拍自己馬屁。可是如今自己下到海北,卻一個個也不能怠慢,一個也不能得罪,全部要小心照顧到,至少讓人家感覺你黃一平眼裡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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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大副主任、政協副主席之類的閒職官員好辦,挑選一家規格不低的大酒店,擺上一桌檔次高些的宴席,只要茅台、五糧液管夠,盛情美意全部融入酒杯,一切皆在酒醉神迷間搞定。離退休老同志也好辦,每人一隻新品保健杯,或是全自動調溫的電熱毯,上門坐個十分八分鐘,自己一個勁兒往謙虛低調處鑽,送給對方的帽子高些高些再高些,一晚上便能擺平十來位。海北老鄉處理起來也不難,吃飯、喝酒、唱歌、打牌等等,什麼隨便來什麼,哪裡熱鬧往哪裡引,空頭支票儘管開,四海之內皆稱兄道弟,至於日後見了是否真的淚汪汪,那就到時候再說唄。

  這一圈打的是機關槍,一梭子掃射一大片,涉及的雖然大多是些無關緊要之人,卻可以讓你未曾上任先得一個好名聲——黃一平這人不錯,當了縣委書記懂禮節、沒架子!

  市委、市府的班子成員,自然是黃一平關注的重點,而且必須區別對待、有的放矢。當然啦,這些重點人物中間,又有特別需要關照的重中之重,更要做到滴水不漏。

  譬如市長秦眾,在黃一平需要重點拜訪的人中,列在首位。

  黃一平與秦眾之間,平常客處客交,往來很少。

  想當年,為了幫助馮開嶺競爭市長,黃一平通過大學同學的酒後失言,發現並緊緊抓住秦眾著作抄襲的軟肋。馮開嶺親筆給秦眾寫了一封信,立即收到讓對手封口噤聲的奇效,排除掉這個強勁競爭對手。那次事情的處理,雖然是在馮、秦兩人間展開,黃一平不過擔任了信使角色,大家表面也都不動聲色,可是秦眾無奈主動收兵,等於不戰而敗,內心裡必然對馮開嶺有所忌恨。按照正常邏輯,他對馮開嶺的仇恨,難免會殃及到黃一平這個當年的馮氏親信。何況,憑藉秦眾的過人智慧,不難推斷此事與黃一平有關,至少懷疑他是重要知情人。彼時,秦眾不過是一位普通副市長,如今已然躍升市委副書記、市長,貴為陽城二號首長。不難想像,倘若市委書記廖志國一旦外調或升遷,秦眾必定是執掌陽城的不二人選。由此,黃一平必須有所表示,即使無法完全解開當年馮氏舊結,起碼也要部分解除秦眾的懷疑與忌恨。

  「秦市長,我雖然沒有直接跟過您,可對您的人品、學識、能力一直非常敬佩。現在我要下去任職了,希望得到您的批評指教。」黃一平語氣謙和,態度誠懇,刻意只在沙發上擱了半個屁股,而且馬上掏出了筆記本,拿出一副聆聽教誨的架勢。

  「哈哈,一平客氣了,我對你談不上什麼批評指教。別看我現在是個市長,其實也還在不斷學習的過程中。我這一生最大的不足和遺憾,就是沒有像你一樣做過秘書。別看我身邊也有秘書,可畢竟用秘書和做秘書是兩碼事。你做秘書這些年,先是幫馮市長做過很多事,後來又為廖書記服務,做得都不錯。有了這樣豐富的經歷,下去做個縣委書記綽綽有餘。怎麼樣,現在同馮市長還有聯繫嗎?」秦眾笑眯眯的樣子,給人一種寬厚的感覺。可是,眼鏡後邊的雙眸不時有寒光閃過,令黃一平感覺心底一顫。

  秦眾最後這個問號,驅動了黃一平大腦中所有馬達。是回答有聯繫,還是說沒聯繫,這是一個兩難卻又不可迴避的問題,而且還得馬上回答,不能讓對方感覺刻意、生硬、作假。

  「有聯繫,前兩天還到陽江看了馮市長哩。我每次遇到馮市長,他都希望我要好好向您學習,說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專家、學者型領導,綜合素質出類拔萃。當然啦,提到做秘書,我還真得感謝馮市長,他本人從秘書成長起來,也是個非常嚴謹的領導,他教會我很多東西,包括怎樣面對挫折、委屈。記得當初我跟他時,對他還有些誤解,總覺得他對我這個秘書好象不太信任,相互之間有距離。現在回頭看看,倒是感覺領導與秘書間保持一定距離,不僅不是什麼壞事,而且有利於工作和個人的發展。」黃一平的一番話,經過了縝密思考,包含的信息量也很大。

  他的這番話,看似模糊,實質清晰。通過這樣的回答,至少傳送出兩個重要信息:馮開嶺對你秦眾,內心還是佩服的,足見論文抄襲之事不復影響;我黃一平同馮開嶺之間如今有聯繫,過去有距離、甚至誤解,他的很多事,我這個秘書並不知情。至於在秦眾那裡是否起到預期效果,黃一平也就無法顧及了。不過,黃一平離開時,秦眾態度明顯友善許多,拉著他的手握了又握,還讓他有空常來坐。這讓黃一平鬆了一口氣。

  於樹奎那裡,也需要重點拜訪。

  對黃一平來說,於樹奎是自己的前任,過去因為廖志國與「三劍客」之間的矛盾,自己不得不參與進去,同於樹奎有過種種鬥法。所好的是,在處理海北計程車事件時,他的角色扮演得不錯,送給於樹奎一份大禮。這次於樹奎做了市委常委、組織部長,人情帳主要記在廖志國與卜國傑們身上,卻也沒有忘記自己這個牽線與背後幫忙者。即便如此,現在自己頂了他的位置,除了正常的工作交接,私下裡理當也要有所交流。這種交流,說是彼此交底、託付也好,算作自己這個後來者向前輩請教也罷,總之是不能免除的一個程序。

  於樹奎是個爽快人,自然知道黃一平的心理,沒等他開口道明來意,當即表態道:「一平老弟,你我相處多年,雖然中間有些波折,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所謂不打不相識嘛。別的不談,單說這次你對我的幫助,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表達,客氣話我也就不放在嘴上。憑心而論,老哥我在官場也就三五年光景了,你今後的路還長,助你一臂之力是我應盡的責任和義務。你馬上到海北任職,很大的忙我可能幫不上,但有幾點我可以保證做到:第一,處理海北的事情,哪怕就是天大的事,不僅不要顧忌我於樹奎,而且完全可以拿我做墊腳石、擋箭牌;第二,所有海北的幹部,再也沒有於樹奎任何親信、對頭,凡是打著我旗號搗亂的幹部,你儘管先拿他開刀,一切皆可借我的名義;第三,不管遇到什麼難題,只要信得過老哥,保證隨叫隨到,沖在第一線為你撐腰打氣。這個,就算是你我之間的約法三章,如何?」

  黃一平聽了,知道什麼也不用多說了,當即真誠地上前緊緊擁抱了於樹奎。他覺得,廖志國看人用人著實老到,這個性格剛烈的於樹奎,做為敵手時可恨得令人牙痒痒,作為盟友時又忠誠、可愛得出奇。由此可見,古代諸如關羽之類的忠勇之士,何以會被曹操那樣的對手視作人傑,千方百計不惜代價爭奪之,並非文學虛構。

  有趣的是,黃一平在這種拜訪過程中,不免會向有關領導請教同一個問題:下去做個縣委書記,最重要的需要注意點什麼?很多人的回答都涉及到秘書二字,表面看大同小異,實質上含意卻大相逕庭——

  「下去之後務必選個好秘書,像你一樣足智多謀、慮事周密、辦事周到的好秘書!」宣傳部長馬艷麗純屬有感而發。也難怪,她原來的秘書小郭下到海北任宣傳部長後,一直沒有物色到合適的秘書,感覺很不方便,時常要熬夜親自寫材料。

  「秘書當到你這種境界,要是再放下去做幾年縣委書記,那我只能送你八個字:前途無量,如虎添翼!」政法委書記朱玉如是感嘆並非假話,他在陽城常委里資格最老,對官場中事更有發言權。

  「馮開嶺、廖志國這些人真是幸運哪!能夠遇到你這樣優秀的秘書,是他們的造化,可惜我丁松就沒有這種運氣喲!」丁松說這話時,親切地在黃一平背上拍了又拍。此前,他曾不止一次拿自己的秘書小吉與黃一平作比較,深感秘書對一位領導的極端重要性。

  市委副書記、紀委書記何長來做過多年秘書,更是語出知己:「做秘書和做領導有很多不同。我的體會,做秘書時重在慮小謀細,事事皆需小心認真,做領導則需抓大放小,不宜事事皆太過較真;做秘書要不疑,甚至需要一點愚頑精神,做領導則應適當多疑,懂得靈活進退;做秘書須忠貞不渝跟定自己服務的領導,不論跟錯跟對都不能反悔,而做領導則不宜如此死心眼,有時恰恰需要腳踩幾條船,東方不亮西方亮。總之,秘書受制於人,處於守勢,講究以退為進,領導卻是制人者,處於攻勢,需學會在前進中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秘書做得像領導容易越位,犯了大忌,領導做得像秘書也不會有什麼大出息。」

  從此類或真或假的感嘆、贈言中,黃一平感覺自己十幾年的秘書生涯,雖然算不上多麼成功,至少還不是個失敗者。能夠得到現在這個結局,也算是畫了個圓滿的句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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