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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3:59
作者: 丁邦文
黃一平的任職公示到期。
其間,省市兩級均沒有接到任何舉報之類,更沒人公開發表反對意見。自此,他就可以正式走馬上任了。
此前幾天,黃一平除了馬不停蹄拜訪各路領導、前輩,同時也在接受各式人等的祝賀、送行,其形式則無一例外是酒席宴請,而且數度被灌得酩酊大醉。
本來,黃一平並不想參加那些宴席,感覺不過是些意義不大的程式化應酬,可是廖志國知道後卻勸誡道:「這些應酬還是不要拒絕。人家現在祝賀也好、送行好罷,那是看得起你。別看你當了縣委書記,在海北那一畝三分地上是個人物,可是在公眾面前還得學會裝孫子,否則幾個人背後一嘀咕,就能形成三人市虎的效應。當秘書時可以清高孤傲,做了領導就得低調、謙和,哪怕假的也得硬裝。」
黃一平知道,廖書記這是肺腑之言,完全是為自己好。
近些日子,廖書記的心情也和黃一平一樣有些戀戀不捨,畢竟在一起朝夕相處五年多了,現在突然分開還是有點難過。廖志國曾經不止一次說過,既希望黃一平一直留在身邊,又盼望黃一平儘快成長、成熟起來,儘量在他離開陽城之前站穩腳跟,日後才會有理想的發展。
廖志國的不舍,也傳遞給了大洋彼岸的蘇婧婧。她幾次深夜打來長途電話,既為黃一平的履新感覺高興、表示祝賀,也為丈夫失去一個好幫手憂慮、難受,有兩次甚至在電話那邊抽泣不已。
感受著廖志國、蘇婧婧夫婦的盛情,黃一平也是喜憂參半。他知道,不是所有秘書都能獲得領導如此寵愛。對於一位秘書而言,此種殊榮並不亞於職務上的升遷與重用。
黃一平以縣委書記身份首次亮相海北,是由市長秦眾與組織部長於樹奎親自陪同,在海北召開了隆重的三級幹部大會。會上,秦眾、於樹奎分別介紹了市委決定的背景與意圖,給予黃一平非常高的評價。黃一平也做了簡短發言,高調肯定前任於樹奎的豐功偉績,同時謙虛一番,順便發表了基本的施政大綱,話語中多有「保持」「繼續」「沿著」之類詞句,一切無非是按照某種既定套路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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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所有繁文縟節走過,黃一平這個縣委書記便要開始正式視事,偌大一縣的繁雜事務悉數堆到面前,等待他這個新官去應對與處置。當然啦,像所有從上級機關下去任職的官員一樣,黃一平做的也是走讀書記,多數時候早出晚歸往返於陽城與海北之間。
這天,已經是黃一平到海北上班的第五天。
早晨,黃一平對著鏡子看了又看,確認從著裝到頭髮、鬍子乃至鼻毛都打理得絲毫不差了,這才拎著公文包早早下樓。此前,他已經同縣裡的司機、秘書形成默契,車子每天早晨六點四十到樓下接他,路上大概四十五分鐘,提前半個小時左右進到辦公室。
頭兩天,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馮肖兵親自隨車來接,後來被黃一平堅決拒絕了。他早就想好,等到赴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換掉這個馮肖兵,倒也沒有什麼具體的理由,他就是一直不太喜歡這種太過八面玲瓏的人。他希望周圍的秘書班子裡,要有多一些才學出眾、敢於說真話之人,而少些阿諛奉承、唯唯諾諾者。
黃一平是個守時的人,習慣了比預定時間提前幾分鐘。可是,等他來到樓下,那輛掛著海北0001號牌照的奧迪轎車,已經停在那裡。
司機原先幫於樹奎開車,同黃一平熟悉。秘書是縣委辦剛提的一個副主任,年齡只有三十歲左右,言行舉止還有些拘謹。兩人見到黃一平出來,馬上趨前迎接,黃一平分別同他們握手道了早安。
寒暄完畢,司機先上車點火發動,秘書則趕緊接了黃一平的公文包。兩手空空的黃一平,還是感覺有些不自在。跟隨領導做秘書十幾年,從來都是左手皮包右手茶杯,有時連腋下也不得空閒,現在突然如此輕省了頗不習慣。接下來,黃一平又犯了一個小錯誤,依然是習慣使然——他繞過車頭徑直走向副駕駛座,尋找自己熟悉的那個位置,卻發現秘書早已拉開車子後門,舉手擋在頂棚外沿,輕聲道:「黃書記,請上車!」
黃一平終於忍不住笑了。原來自己不僅不是秘書了,而且也有了一個專職秘書。四五天下來,居然還沒適應這種變化,委實有點可樂。
車子開往海北的路上,黃一平漸漸完全放鬆下來,似乎適應了有專車、司機、秘書侍候著的感覺,也是一個縣委書記應有的感覺。
先是同秘書、司機說了幾句閒話,大多是黃一平主動發問,對方簡短應答,問得雖然隨意,答得卻不免有些得客套。黃一平能夠體會他們的心情,因為他當年剛跟魏副市長、馮開嶺、廖志國時,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拘謹與不適。
陌生與拘謹,很快便無話可說。所好,黃一平旁邊的座位上,有一疊當日凌晨出版的報紙。他隨手抽出一張《城市早報》,油墨與紙張的味道很重。這是N省內影響最大的一張都市類報紙,由中央某新聞單位主辦,在在陽城地區發行量很大,讀者歡迎程度遠超本地的日報、晚報。
報紙很厚,分成若干疊,首頁是導讀性標題集納。首條標題用的是超粗黑體字,非常引人注目:《陽江市昨一幢在建樓房倒塌六死十三傷——群眾舉報系建築、供貨商相互勾結偷工減料》,署名是「本報記者黃光明」。
黃一平看了黃光明三個字,不禁啞然失笑,馬上想起當年的一段故事:其時,省委組織部年副部長親戚在陽城建了一批房子,因為建築超高、間距太近,遮擋了周圍居民陽光,遭到群眾舉報,正是這位黃光明前來調查。為了平息事態,黃一平與明達集團總裁鄺明達、規劃局長於海東一起,合謀設計修理了黃大記者,令其夾著尾巴灰溜溜走了。
掐指算來,黃光明折戟陽城已經過去六年多,數年不見,此公如今依然熱情不減、筆鋒強勁,光看標題就知道分量不輕。
翻開報紙,細看文章內容,黃一平不禁大吃一驚——那個供貨商的公司名叫「光蓉建工」,公司法人名字叫鄭小光;建築商名「大江房地產公司」,總經理姓陳。
天哪!難道真有這麼巧的事情?那個「光蓉建工」的老總鄭小光,不就是馮開嶺情人鄒蓉蓉的哥哥?當年,正是因為這個鄭小光,才差點毀掉馮開嶺的前程,也讓黃一平飽嘗了代人受過的痛楚。而那個「大江房地產公司」,背後老闆乃省委組織部年副部長家人,曾經通過馮開嶺在陽城拿到一塊好地,不但輕易變更了用途,建房過程中還改變了容積率,僅此一筆便輕鬆多賺了數千萬元。
很顯然,這兩家公司聯手在陽江建房子,一定是因為市長馮開嶺的關係。眼下,所建工程惹下如此大禍,本省及陽江當地媒體不敢、不便報導,《城市早報》則無所顧忌進行報導,而且公開了事故性質,這下麻煩就大了。
不知不覺間,黃一平額頭上的汗流了下來,身上的內衣也很快濕透。
「黃書記,您嫌熱吧?」司機問。很顯然,他已經從後視鏡里看到了黃一平臉上的汗水。
「黃書記,要不要打開窗戶吹點風?」秘書趕緊回頭,一臉虔誠。
黃一平點了點頭,同時鬆開了領帶與上衣。他知道,自己滿頭滿身的汗水,其實與車內溫度無關,與是否打開窗戶透氣也無關。真正牽動他體內汗腺的開關,是報紙上這篇文章,更是陽江市那幢倒塌的樓房。
根據在官場多年的經驗,黃一平立即掂出了這篇報導的分量,也完全能夠猜測到後果的嚴重。漸漸地,他感覺手裡的報紙越來越沉,沉得就像一塊巨大的鉛球。光蓉建工、大江房地產、年副部長、馮開嶺、於海東、鄺明達、鄭小光、黃光明,還有自己這個黃一平,一個個名字,就像一塊塊石碑樣的東西,先是零亂一堆,漸漸又排成一列,很快幻化成一組多米諾骨牌,不知哪裡伸來一隻手指輕輕一觸,瞬間便倒下去,倒下去,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