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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3:42
作者: 丁邦文
根據廖志國夫婦的交待,黃一平在弔唁現場需要處理的最難一件事,便是拒絕禮品禮金。
為了確保分文不收的底線,黃一平設計了一套全透明接待程序:靈堂裡面不設帳房之類,來賓登記席擺在走廊里一個眾目睽睽之處,所有來的賓客只記錄姓名、職務。登記的同時,每人發放一朵配了別針的白菊花,以及一張由黃一平精心撰寫、以廖志國與蘇婧婧名義印製的《泣告賓朋書》。這份別出心裁的文告,為拒禮起到解釋、擋駕、昭示的作用,主要包括這樣幾個內容:一是報告蘇老主席從生病到去世的情況,著重反映老人如何數十年如一日,以一位老共產黨人的頑強意志、品質,同疾病作不懈鬥爭。其中最為令人動容者,是描寫老人如何深明大義,忍受著難耐的孤獨與病痛,放手女兒獨自遠赴美國治病,同時又支持女婿在江北帶領陽城人民奔小康。二是介紹老人如何教育子女清白為人、清正做官,尤其要保持一塵不染的高度廉潔性。由此,在今天悼念、祭拜老人的特殊時刻,親屬不顧禮尚往來的人之常情,拒絕接受包括親友在內的所有賓客禮物、禮金,完全是尊崇老人生前教導,希望得到大家的諒解與理解。三是表示對老人最好的紀念方式,就是化悲痛為力量,沿著老人紅色的革命足跡,繼續為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大業,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四是對所有賓朋的光臨,表達了誠摯的謝意。
一篇只有千字的小文章,居然讓黃一平寫得跌宕起伏、激情四射,既有革命英雄主義的大氣慨,又具盪氣迴腸、催人淚下的人情味兒。其文體、風格類似於古人李密的《陳情表》,內涵、格調則與兒女情長恰恰相反,通篇充滿了催人淚下的悲壯情懷。來賓們讀了,無不讚嘆叫好。梁副書記、卜副省長讓秘書特意多要了幾份,說是帶回去給身邊人看看,也算是個有創意的教材與樣本吧。
由於把關嚴密,喪事現場確實做到分文禮金、禮品都沒有收,甚至還有些矯枉過正,將蘇老主席以及廖志國老家親戚的被單也退了。其實,按照當地風俗,那些東西雖然最終歸為實物使用,可靈堂上卻是作為挽幛,按理本不當退。
當然,也有些陽城、陽江前來弔唁的官員,或是出於感恩圖報心理,或是希望增進情誼,難免也有試圖悄悄私授者,一律皆由廖志國、蘇婧婧夫婦婉言謝絕,或推給黃一平做耐心細緻的解釋工作。
此舉,足令黃一平驚訝且感懷:看來,梁副書記的告誡真起了作用,畢竟錢財事小,政治前途事大。
不過,靈堂前也有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似可稱作花絮一類,有些出乎黃一平的掌控與意料,事後想想不免趣味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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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絮之一:陽城大酒店客房部經理於麗麗,陽城市體育局副局長楊艷,雖然皆是廖志國緋聞女友,卻雙雙於蘇老主席逝世第二天相攜來到靈堂前,與蘇婧婧三姐妹相擁而哭,持續時間長達半個小時。尤其那個於麗麗,哭得聲情並茂、淚飛如雨,若不是旁邊有人一把抱住,居然差點哭得背氣暈厥過去。後來,倒是蘇婧婧先止了哭,反過來安慰陽城來的兩姐妹,說:「人已經走了,哭了也不能復生,還是我們活著的人節哀保重吧。」
前邊說過,一年前蘇婧婧即將赴美之際,曾經北往陽城小住,並公開邀請於麗麗和楊艷逛街、聚會,三個女人演出了一場精彩紛呈的大戲,讓陽城官場反對派跌破眼鏡,有關廖志國生活作風問題的種種民間傳聞戛然而止。那次聚合雖屬初演,可三人在台上皆不怯場,對於各自角色把握完全渾然天成。對此,就是黃一平這種見過些世面的人,也不禁對蘇婧婧更加另眼相看。人家畢竟是大家閨秀、官宦世家,見識過大世面,具備大胸懷。否則,若是換了汪若虹那樣的尋常女子,早就一吵二鬧三離婚,甚至連尋死的動靜都出來了。兩相比較,高下之別豈在天壤?
那次聚首之後,蘇婧婧去了美國,廖志國離開酒店搬到市委大院,一切看似波瀾不驚。其實哩,只有黃一平知道,廖志國隔三差五還會在陽城大酒店的專用套間小憩,接受一下於大美女的貼身服務;或者在酒店網球場上同楊艷切磋技藝,過後再到房間溫習一下英語之類。不過,因為此前有過蘇婧婧組織的那次「姐妹會」,旁人有閒話也說不出口了。而且,於麗麗在陽城大酒店還公開宣稱,她是接受了蘇姐的委託,負責看管廖志國的私生活,監督他少喝酒、抽菸,同時也順帶把守蘇姐的後院。那個楊艷更有意思——其丈夫,也就是陽城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博士,從西部支邊回來後馬上提為院長助理兼辦公室主任,在醫院裡開始打官腔、邁方步,每天在外邊應酬得醉眼朦朧,早已顧不上妻子陪人打球之類。據說,他還經常關照妻子,有空時應當多陪廖書記活動活動,讓領導輕鬆愉快一下。
看著三姐妹在靈堂前親密無間的情景,廖志國疲憊的臉上露出了笑意,甚至還朝旁邊的黃一平做了個鬼臉。
花絮之二,設靈首日中午,黃一平正陪同廖志國、蘇婧婧送走一批來客,準備出去吃飯,不期然又來一位官員模樣中年漢子,咕咚一聲跪倒靈前,咚咚咚就是一串響頭,然後竟孩子般輕聲啼哭著呼喚乾爹。黃一平呆立一旁不知所措,即使當家女主人蘇婧婧,鬧了半天也不知這個乾弟弟姓甚名誰,從何而來,由何而哭。廖志國則雙手抱拳,既不下跪或鞠躬還禮,也不上前勸慰,只是遠遠冷眼看著此人表演。如此持續了好半天,廖志國才低聲喝道:「還嫌丟人不夠,跑到這裡現眼!好啦,不要再哭了,你的事情我知道了,而且已經同馮市長說了,還回原來的工作崗位。起來吧!」
那人一聽,果然馬上不哭,起身抹抹眼淚,本來還想再說幾句什麼,一看氣氛不對,訕訕退了。
看著來人走出大門了,廖志國才提醒蘇婧婧:「怎麼就忘記了?這人不是當年和我一起在鄉里搞農技的小李,後來看我做了你們家女婿,他就死皮賴臉要認你爸做乾兒子。早些年還來看老頭子,後來老頭子喪失記憶他就不來了。這人現在是陽江農業技校的副校長,前些時因為生活作風問題被女方丈夫抓了現行,市里正在讓他停職檢查,本來準備撤職。」
「哦,有點印象了。這人是個勢利鬼,從來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出這種事了,你還幫他在馮市長面前講話,吃飽了撐的呀!」蘇婧婧責備道。
「不是我主動講話。那天,馮開嶺來看病危的老頭子,問我是否認識這個人,我只是順便說了當年的歷史。其實,我當時就聽出來了,一定是他也找過馮開嶺,而後者也準備網開一面,才借了我和老頭子的名義。」廖志國解釋。
花絮之三:也是設靈哀悼的當日,時在深夜,忽啦啦開進三輛大巴車,車身四周披掛素幛、綴滿白花,喇叭里鳴放著低沉的哀樂。黃一平一看是海北牌照,心裡有數了。果然,車停穩當,於樹奎帶領縣裡四套班子成員、機關部門以及鄉鎮負責人,大概將近百人的樣子,一律素色裝扮,預先佩戴了黑紗、白花,面色莊嚴、腳步沉重,依次列隊向靈堂走來。車上抬下來十幾隻花圈花籃,上邊寫的全是「蘇老隊長千古」「蘇老隊長永垂不朽」之類。顯然,這種稱呼不是衝著蘇老主席生前政協的職務,也不是奔著死者女婿廖志國的面子,而是當年老人在海北的社教工作隊長經歷——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蘇老被省里派往海北搞社教,前後雖只一年左右,卻因為作風踏實、為人正派、處事公道在當地官場與民間留下極佳口碑。挖掘出這一史實且拉上這條線者,乃是秘書黃一平。前海北縣長喬維民正是循著此線索踏入廖府,受到蘇婧婧的熱情接待,及至得到廖書記恩寵。
本來,蘇老主席的喪儀屬於官方主辦,來者又大多是政界人士,像於樹奎這類官員弔唁時,列隊鞠躬就可以了,廖志國夫婦作為親屬也只要鞠躬回禮。可是,令人沒有想到的是,走在隊前的於樹奎邁著徐緩、沉重的步伐,滿臉悲戚走進靈堂,先與廖志國、蘇婧婧握手慰問,然後就帶頭跪倒靈前,咚咚咚行了叩拜大禮。站在一旁的廖志國夫婦,楞怔片刻不知所措,後在親友提醒下欲行跪拜還禮,卻被於樹奎一把攔住,說:「我們代表海北晚輩,向曾經有恩於海北人民的前輩行禮,你們就不必多禮了。」
海北隨行眾官員,見於樹奎如此舉動,也只得紛紛效仿。這一來,不必說主人夫婦,就是旁觀者如黃一平等,也覺得大為感動,彼此心理、感情距離立馬拉近許多。
當然啦,於樹奎的舉動還不止於此。回到海北之後,他還指令本縣宣傳、黨史、檔案部門,深入挖掘、整理、總結了蘇老主席當年社教的事跡,組織撰寫了回憶文章,製作了電視、廣播專題片,印製了精美畫冊,開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追思、紀念活動,就連廖志國都覺得有些過分了,悄悄讓黃一平傳話給於樹奎:「心意已領,可以收手了。」
此是後話,容不贅敘。
如此一場葬禮下來,於黃一平來說,不亞於多讀了幾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