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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3:40 作者: 丁邦文

  報告送了,告示貼了,蘇老主席的喪事,還是不以老人生前意願與家屬意志為轉移,依然辦得轟轟烈烈。

  偌大的靈堂里,蘇老主席久病的遺體本來就很瘦,現在靜臥在鮮花叢中,又覆蓋著闊大的黨旗,更加顯得弱小。可是,前來追悼、弔唁的人們,顯然較少注意到那具花叢中的遺體了,大家所驚嘆與關注的是靈堂排場之大,布置之豪華,來賓人數之多、檔次之高。

  靈堂正中,是黃一平撰寫的巨幅輓聯:一生正氣,官品人格得百姓眾口誇讚;兩袖清風,勤政廉潔獲朝野同聲稱頌。橫批是:好人清官。

  這副輓聯,原本有幾個不同方案:陽江市政協出了一副,內容主要是歌頌政協的團結統戰政策,不太像是為個人寫的輓聯;陽江文聯某作家寫了一副,裡面太多文言字詞,一般人讀不明白,需要作者本人在現場不停講解,而且一講就得十來分鐘;馮開嶺現任秘書、陽江市府辦副主任也寫了一副,馮開嶺看了一眼就當場否定了。結果,馮開嶺吩咐黃一平,道:「一平啊,這事恐怕還得勞你這個N大歷史系的高材生。」

  黃一平聽了,內心不免一陣激動,知道這是老領導對自己的信任,便點頭答應了。輓聯寫成後,黃一平有意顛倒了其中兩個詞的順序,果然被馮開嶺一眼看到,馬上作了糾正與修改,並提醒黃一平送與廖志國定奪。

  這副輓聯,並不以完全工整取勝,卻也做到基本對仗,最大特色是用語平實、貼切、準確,讀來流暢通順、朗朗上口,而且,越琢磨越感覺有味道。黃一平在陪同守靈的時候,幾次看到廖志國、蘇婧婧夫婦對著輓聯,一邊口中默誦一邊熱淚長流。

  蘇老主席靈堂里擺滿了花圈、花籃、挽幛,而且還在源源不斷地湧來。花圈、花籃、挽幛擺放的順序,完全是按照機關大小、職務高低排列,即使機關、職務級別類同者,又依據先上後下、先客後主或者彼此隸屬關係、任職時間,顯得極其有條不紊。黃一平明白,官場中人對這種排位非常講究,當事人往往也很在意,數百上千個單位、人員,萬一排漏、錯、顛了哪怕是一個,就有可能造成不應有的後果。

  為此,他悄悄請來陽城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趙瑞星,由他幫忙指導這種排列組合,包括追悼會上需要感謝人員的名單次序。趙瑞星作為多年的老組織部長,又做過幾年老幹部局長,辦理過很多老人喪事,應付這種場面自然得心應手。只要他指定放好的花圈、花籃、挽幛,沒有一個錯了位置,而且,當顯者則顯,該隱者也絕不外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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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高級別弔唁者,是全國人大某原副委員長、全國政協某原副主席。前者當年曾經在陽江工作過,後者是陽江籍人,都同蘇老主席有不淺交情,分別通過秘書發來唁函、唁電,並囑咐陽江人大、政協代辦花籃。那些遠在京城國家機關或外省、市、區任職、養老的故舊,也以不同方式表達了哀思。

  N省委、省府、省人大、省政協等領導機關均送了花圈,省里所有常委、副省長、人大和政協領導都送了花籃,多數機關部門也都有所表示。按理說,蘇老只是一個地級市的政協主席,且已經離休二十多年,本不當有這種待遇,可是,如此隆重場面卻又包含很多原因:一來哩,蘇老主席是老革命,離休時又是陽江政協主席,還享受著副省政治生活待遇,檯面上也說得過去。二來哩,蘇老主席為官多年,尤其又是在陽江這樣官勢旺盛之地,在省里的老部下很多,不少人執師徒、門生之禮,且徒、生之下又有了孫輩,這些人皆是實權人物。當今官場中人,對死者表達舊誼,其實是向生者展示情義。三來,也是最主要一點,則因為廖志國這個乘龍快婿,畢竟是正執掌陽城一方大權的主官,即使省里領導及部門官員,多少也應當給些面子。上對下或平級之間套近乎,沒有比喪事更合適的平台了。

  省里梁副書記和卜副省長,親自來陽江弔唁,也是追悼現場最高職務官員。而且,尤其令人驚訝的是,二人竟然同車並肩前來。

  關於省里班子變化,最近又有一些新動向。前幾天,北京剛剛來人對省委班子進行過整體考察,其中又重點考察了龔、關、梁、卜四人,據說反映之好連考察組都頗感意外。龔書記、關省長去向還是有些撲朔迷離,有說前者進京升遷,有說後者留守N省主政,但無論兩位主官動與不動,梁、卜二人則是必然要動,而且雙雙晉升無疑。後兩人最大的可能,一個在N省與關省長搭檔,另一個到鄰居某省擔任省長,依然是皆大歡喜的局面。

  看著廖志國夫婦跪倒在老人遺體前,哭得那般傷心,旁觀者無不動容唏噓,梁副書記、卜副省長的眼睛也紅了。

  鞠躬、握手、寒暄,一套公事例行了,梁副書記、卜副省長饒有興趣地巡視起那些花圈、花籃、挽幛,主要是看上邊的落款。到末了,靈堂正中的那副輓聯引起了二位領導的興趣。

  「不錯,寫得相當貼切,讀著也順口,而且大氣!」梁副書記頷首道。

  「嗯,確實不錯,遣詞用語樸實無華,卻又生動具體地概括了老人輝煌的一生。」卜副省長隨聲贊同。

  「誰的傑作?」兩個領導幾乎不約而同問。

  陪在旁邊的廖志國、馮開嶺,也是幾乎同時招手叫來黃一平。

  「陽城市委副秘書長黃一平,過去是開嶺同志的秘書,是開嶺重點培養的一個人才,現在跟我。」廖志國介紹。

  「哪裡啊,主要是志國同志培養的嘛,在我身邊起步,在他手上成材!」馮開嶺謙虛道。

  「呵呵,看來兩個領導有相互吹捧之嫌噢!」梁副書記伸手來握黃一平。

  「也說明兩個領導都真心喜歡、愛護這個小黃嘛!」卜副省長也主動同黃一平握了手。

  黃一平臉騰地紅了。不過,他心裡卻灌了蜜似的甜。沒想到,因為一副小小的輓聯,竟然讓他出了這樣大的風頭,還受到兩位省領導的讚揚。他不禁暗自慶幸,雖然在機關多年,卻沒有荒廢讀書,依然保持了較高的閱讀率,特別是文學方面的修養。這倒不像有些同類,一旦做了領導秘書,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拉拉扯扯,除了狐假虎威、咋咋唬唬,簡直就是一肚子大糞加稻草。

  既然省里領導都來了,陽江、陽城官場更是幾乎傾巢出動。那個非常寬敞的陽江殯儀館內,平常可以想像多麼冷清,現在卻忽然涌滿各式汽車,全都奔向安放蘇老主席的大廳,一時間竟然有了摩肩接踵、人聲鼎沸的意思。

  黃一平作為喪事的主要操辦人,幾乎日夜守護在靈堂,親眼目睹了那種極度的排場與氣派,內心難免感慨萬端。他想:為人者,皆說在世時不得平等,死後赤條條還原本色,一切皆無高低貴賤之分,也就歸於平等了。其實,大謬不然也!

  別的不談,單看這蘇老主席的死後哀榮,哪裡有什麼平等可言啊!在此之前大概一個多月,黃一平參加老家一位親戚的喪葬,死者上世紀四十年代參加新四軍,抗美援朝時被美韓聯軍俘虜,遣返回國後做了普通農民。比之眼前情景,那種喪事真叫簡單、草率、可憐!

  其實,所謂哀榮,與死者已然幾乎毫無關係,主要還是做給兒女等活著的後人、特別是有權勢者看。譬如陽城一地,也有些當年的老紅軍、老八路、新四軍老戰士等,還有些曾經擔任過地市級領導職務者,有的因為沒有留下子女,或者子女並無太大出息。那些人死了也就死了,弔唁者零零星星,追悼會冷冷清清,前來的領導大多行色匆匆。人死之後,不幾年便銷聲匿名,從此不再為人提及。可是,有些雖然官職不高、政績平平,卻由於子女做著大款、大腕、大官等,那祭奠、弔唁的場面與氣勢就非比尋常,該來不該來的要員都爭著來,花圈花籃之類也很壯觀。況且,這些人故去很多年,還時常在報紙、電視上被人提起,甚至每有關於他們的文集、畫冊、回憶錄之類問世,逢到誕辰、逝世等紀念日,也總會有人幫他們組織追思活動。即使其骨灰同樣放在烈士陵園或公墓,上邊的鮮花、貢品也是絡繹不絕,常換常新。總而言之一句話,死者的境遇,並不完全取決於生時功績,而大多依其子女狀況——不消說,遭遇冷落者其後人大多時運不濟,非貧即平;而遭遇熱捧者必定有兒子、女兒或兒媳、姑爺如廖志國一般,是某個手握重權的當政者。

  內心百般感嘆,激盪著黃一平時起時伏的仕途欲望。為了自己的錦繡前程,他起勁地蘇老主席靈堂前忙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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