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51
2024-06-12 04:53:38
作者: 丁邦文
廖志國岳父蘇老主席從病危到去世,前後只有短短一個月時間。
蘇老主席的逝世,雖然是一件大不幸事,卻也給廖志國提供了一個難得的契機——這時,距離陽城市委換屆還有一百多天。此前,經過前一階段激烈交鋒,廖志國以其過人智慧與氣魄,戰勝了以「三劍客」為首的政敵,度過官場生涯又一危險期,威望則達到一個新的高度。借著料理老人後事,廖志國正好可以展示清廉、勤政、孝老的一面,廣泛聯絡上下左右的人脈,檢驗一番各種人際關係,算是完成了一次民意、人心的大檢閱吧。
當然啦,廖妻蘇婧婧悲傷之餘,也藉機施展一番手腳,再次完美展示出權力的無窮魅力。
接到父親病危的電話,蘇婧婧第一時間從美國回來,服侍父親並處理後事。
面對父親的亡靈,蘇婧婧哭得死去活來。也難怪,蘇老主席中年喪偶,出於對亡妻的深厚感情,也出於對女兒的愛護,一直沒有續弦。憑心而論,像蘇老主席當年那樣的情況,能夠具備這樣的情懷,不必說在官場,就是放在平民百姓中間,也殊為難得。較之當今這個浮躁年代,少數官員為了包二奶、養情人,動輒休了糟糠之妻,有的甚至不惜對結髮妻子動殺機,蘇老主席的德行操守就更是鳳毛麟角堪稱一絕了。也因此,蘇婧婧作為獨生女兒,對父親的感情之深尤甚於平常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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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蘇婧婧哭得傷心還有一個不可言說的原因——一年前,為了丈夫廖志國的前程,也為了平息有關她藉助丈夫權勢收受賄賂的舉報,她聽從省委梁副書記的建議,忍痛扔下年邁多病的老父遠赴大洋彼岸的美國,沒能盡到一位女兒的起碼孝道。說起來,父親雖然患老年痴呆症多年,對自己這個親身女兒也時常認不清,可畢竟父女血脈相通、骨肉相連哪!現在,父親已然撒手人寰,她能不倍加悲痛欲絕麼?
從妻子的悲哀中,廖志國自然讀懂了一份別樣的哀怨。他知道,自己這個出身農村的平民子弟,儘管讀過幾年大學,可如果沒有蘇老主席的知遇之恩,哪裡會有他今天的錦繡前程。更何況,老人還將獨生寶貝女兒託付於他,其中恩情更是無以言表,難以為報。這次老人生病去世,雖屬客觀規律使然,卻也包含了對女婿政治前途的一份犧牲。因此,於廖志國而言,不禁感覺到對岳父與妻子的雙重歉疚。當然啦,現在看來,這種犧牲不僅沒有白費,而且收穫頗豐。可以說,正是因為蘇婧婧這一年的銷聲匿跡,廖志國才可能排除家庭的干擾、牽累,騰出全部精力與手腳,一心一意展開同「三劍客」們的生死博擊,從而止住了所謂枕邊風、貪內助傳聞的惡性蔓延,也止住了自身政治行情的急劇下滑。眼下,隨著地級市黨代會的臨近,基本掃除了前進道路上的主要障礙,廖志國面臨的政治環境空前清淨,堪稱進入了又一仕途高峰。
黃一平看著廖志國、蘇婧婧悲情難抑,心裡也頗感難受。
作為秘書,黃一平與廖志國、蘇婧婧夫婦相處四五年,彼此投緣,相互信任,已然融入了這個家庭,甚至算得上是這個家庭中的一個特殊成員了。緣於此,他同蘇老主席之間,也有著一份別樣的感情。這幾年,黃一平幾乎每周都要到陽江跑一兩次,有時是接送廖志國,有時則是特意從海北買些草雞、雞蛋、大米乃至青菜、蘿蔔,以及蘇老主席喜愛的燒餅之類送過來。說來奇怪,蘇老主席患老年痴呆多年,早已喪失記憶,每逢家裡來人幾乎毫無反應,除了女兒、女婿以及服侍的兩個表姐外,唯獨對黃一平這個唯一的外人偶有感應,有時甚至還主動微笑、答腔示好。蘇婧婧出國這一年,廖志國因為陽城那邊工作繁忙,不能每周回陽江探望老人,黃一平卻比過去來得更頻繁了。有時,他看到老人形單影隻的樣子,再想想遠在美國的蘇婧婧,不禁對這個官宦家庭油然而生同情心理。蘇婧婧回國這一個月,黃一平基本上是陽江、陽城兩頭奔波,幾乎每隔三五天就要往返一次。現在老人撒手西歸了,他有著失去親人一樣的傷痛。當然,他也知道,廖志國、蘇婧婧夫婦心中的那根結,根子並不完全在蘇老主席的逝世本身,而在於此前那些搞得他們狼狽不堪的風言風語。如果不是因為那些流言,這個家庭斷不會搞得如此四分五裂。分離之痛,當時也許感覺不深,現在有了失去親人這個觸發點,一切委屈、難過、怨忿便容易集結,極有可能藉此突然爆發且一瀉千里。
悲痛歸悲痛,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著手操辦善後。廖志國、蘇婧婧雙雙相挽上樓,關了房門,退了左右,商談了足有兩個多小時,這才由蘇婧婧出面,向黃一平轉達了商議結果:
「這次老人的喪事,我和你姐夫主要在靈堂接待賓客,可能沒有太多精力具體參與,也不便插手太多,就由你作為家屬代表參與治喪吧。我和你姐夫商量之後,有這樣幾個基本原則:
「第一,老人一生清貧、寂寞、孤苦,晚年又患了這種失去記憶的疾病,也算是夠不幸的了。去世之後這最後一程,我們希望能送得熱烈、隆重一些。現在,要設法在第一時間將訃告發出去,而且範圍要儘量廣一些。但是,在向省、市委和社會各界報告的時候,又要明確表示喪事從簡,說明這是老人生前意願和親屬的態度。我們是一個革命家庭,一切都要站在政治高度。
「第二,除了必要的花圈、花籃、輓聯、挽幛外,堅決謝絕一切形式的禮品禮金,包括親戚、朋友在內一律如此。這個關口,你一定要把住,而且只有你幫助把關我們才放心。這個是原則問題,關係到你姐夫的政治前途,也關係到我們全家的身家性命。當然啦,對於那些確是出於好意的親朋好友,也不要太生硬太絕情,告訴他們來日方長,禮尚往來的機會還很多。再說,事情辦完之後,我也不馬上就離開中國,有的是時間和機會敘親友之情。
「第三,喪事操辦過程中,肯定會有老人不少生前親朋、同事、部下,通過各種不同方式祭奠、弔唁,這些人分布在全國各地,數量不是個小數目,其中不少是省部、地廳級領導。對於這部分領導表達的意思,一定要高度重視,除了及時做好登記與展示之外,還要隨時向我們通報情況,防止出現禮數不周的狀況。要知道,老人的這些社會關係,現在可以用來為你姐夫服務。
「第四,要利用這次喪儀,廣泛聯絡省和陽江、陽城兩地各級幹部群眾。一定要記住,不管來者職務、級別高低,是生臉還是熟人,既然來了都是客人,一定要讓人家感覺受到同樣的尊重,千萬不可厚此薄彼。尤其對待陽城來的同志,更加要注意這一點。說白了,這也是在幫你姐夫拉人氣、爭選票嘛。
「第五,要通過某種恰當的方式,向人們展示我們是個大公無私的革命家庭。你看啊,一家三口,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忙的忙,分處地球兩邊,相距上萬公里,該要做出多大犧牲?而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說到底,還不是為了讓你姐夫定心工作,為了陽城六百萬人民早日實現小康!眼下是關鍵時期,這個高調必須唱,而且一定要唱得動情!
「一平弟弟啊,這次的事情,我們就拿你當家裡人看待了,辦好了,算是對老人的在天之靈有所安慰,也算是對社會輿論有所交代吧!」
蘇婧婧在哭泣中完成了囑託。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在如此悲傷心境中,蘇婧婧的思維居然出奇地冷靜、縝密,表述得也紋絲不亂。黃一平則一邊陪著掉眼淚,一邊認真記錄。他對蘇婧婧的一番話完全心領神會,也知道其中所蘊藏的弦外之音。他明白,蘇老主席的喪儀,從某種意義上講,是這個政治家庭舉辦的一次政治展覽,或者乾脆叫做政治秀,不是辦給死人,而是辦給活人看,其政治意義遠遠大於正常的風俗、人情。因此,他鄭重允諾道:「請婧姐放心,也請轉告廖書記,你們交待的事我一定圓滿完成!」
蘇老主席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參加革命的老同志,最後一個職務是陽江市政協主席,離休後享受副省級政治、生活待遇,因而他的喪事,應當由陽江市委市府出面承辦,規格比較高。
靈堂設在陽江市殯儀館最大的弔唁廳。陽江方面很快成立了治喪小組,正在國外考察的市委書記任名譽組長,市長馮開嶺任組長,治喪小組囊括了當地黨政要員。黃一平代表親屬一方參與其中,掛了聯絡員名義,實質是在前頂頭上司馮開嶺麾下,成為喪事活動的內務總管。
馮開嶺的治喪組長並非掛名,而是實打實地拉開陣勢主事。堂堂一市之長,又是召開會議商量喪事日程,又是親臨現場指揮布置靈堂,忙得不亦樂乎。黃一平猜測,馮開嶺熱心此事,除了看在廖志國份上盡些地主之誼外,還有另外一層考量——再有三四個月時間,省、地、縣一級都要相繼召開黨代會,黨委班子將全面調整。屆時,如果省委班子變化大,陽江市委書記將很可能晉升省委領導,馮開嶺接班希望很大。馮開嶺應該知道,陽江籍包括梁副書記在內的大批幹部在省里居要職握重權,此番定會來陽江弔唁老領導,自己此時對一位逝者表示敬重,將會獲得他們的特別好感,也算自己勞而有功、忙而有獲吧。
治喪小組成立後,黃一平馬上做了兩件事:一件是將陽江市撰寫的那則訃告進行了改寫,而且參照了時下最流行的網絡新聞語言體系,分別發到陽城市委、市府網站以及陽城所有新聞媒體的網絡版上,同時又貼到市委、市府辦和他本人的微博、QQ群里,實現了以最快速度最大面積的發散與覆蓋。另一件事,是以廖志國名義寫了一份文稿,分別製作成報告與告示兩種式樣,前者上報省委及陽江、陽城市委,後者GG各地親友、同事,主要內容是頌揚逝者豐功偉績、高風亮節,表明尊重蘇老主席生前願望,喪事一切從簡,既不搞大規模告別、追悼儀式,也拒絕接受任何形式的禮品、金錢,懇請組織與領導明鑑、監督,希望親朋好友與社會各界諒解,等等。其實哩,逝者患老年痴呆症多年,病前根本沒來得及想身後事,哪裡還有什麼生前遺願啊!
報告呈到省里,省委龔書記、關省長、梁副書記、卜副省長等皆有親自批示,要求轉發全省領導幹部效仿。省里多家媒體也在第二天刊登專文,予以大力弘揚。
那些發到網絡、微博、QQ群里的信息,也很快以幾何級數轉發、傳揚,三八式老英雄、忠貞於愛情、甘守寂寞晚年、後事不張揚等等關鍵詞,成為廣大網友、粉絲們表達個人情緒的道具,順勢就將一位平常老人的因病離世,瞬間搞成了一場規模不小的網絡追悼。也因此,蘇老主席去世的消息,馬上就廣而告之、天下皆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