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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3:27 作者: 丁邦文

  按照廖志國的日程安排,黃一平通知於樹奎:「星期天下午三點,請你準時到廖書記辦公室,半天時間全給你。」

  兩天前,黃一平應於樹奎之約,兩人在江邊的汽車上進行了一番長談。當時,黃一平將談話過程悄悄做了錄音,並於第二天放給廖書記聽了。

  廖志國仔細聽了錄音,尤其是那些懺悔與表忠心的內容,更是反覆聽了多遍。根據於樹奎的談話,廖志國得出與黃一平基本一致的結論:其一,於樹奎對事情的嚴重性已然有了充分認識。這種認識,無論是出於自保,還是擔心牽連到背後卜副省長、苗長林這些保護傘,至少說明觸及到其至痛之處。其二,於樹奎透過事情的表象,覺察到了背後的深層次原因,懂得了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就說明他還是個明白人,沒有因為主政一方時間久了,或者背後有那麼幾個後台靠山,就完全忘乎所以昏頭昏腦了。其三,卜副省長、苗長林他們不僅知曉了內情,而且清楚實際矛頭指向。於樹奎所稱,幾個領導別對他提出了批評,不管是真是假,至少代表幕後的那些人傳遞了信息,表示了明確態度。其四,於樹奎不僅希望事情本身得到平息,而且試圖力保東方公司以及縣裡牽扯其中的下屬,他顯然已經考慮到最後一步,說明是打算徹底繳械投降,而非權宜矇混過關。不論官場上有多少顯規則、潛規則,其實所有規則都類同於商場的交換規則,你開出多大的價碼,便要付出多大的本錢。換言之,你於樹奎提出的要求越多越高,那你也就必須作出相應的讓步。當然啦,廖志國從其中也解讀出另一個信息:於樹奎即使在此萬般危急關頭,無論對傾心依靠的上司,還是對忠心耿耿的下屬,皆能做到仁至義盡,說明其人道德品行不錯,尚不是那種過河拆橋、落井下石之人。這樣的人,如果能夠招安過來為我所用,也許堪作心腹親信。有介於此,廖志國決定接受於樹奎道歉,給他改正的機會,同時決定好好和他談談。

  對於面談時間、地點,廖志國也授意黃一平做了相應安排。

  本來,按照於樹奎的想法,最好是選擇在夜裡,他獨自悄悄前往廖志國宿舍,兩個人一對一,該打該罰反正一錘子買賣。至於其間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只有他和廖志國兩人知情。即使話說得有些過頭了,想必後者作為堂堂一市書記,斷不會隨便散布出來。大不了,多個第三者黃一平在場,諒他也不致、更不敢多嘴多舌。

  可是,廖志國沒有答應。他交待黃一平:「於樹奎必須白天到我辦公室來談,可以考慮單獨談,也可以選擇雙休天。」

  黃一平當然明白廖書記的意思。幾年來,廖志國在陽城先任市長後任書記,最大的政治對手便是「三劍客」。而在「三劍客」中,賈大雄、苗長林居於幕後,相對表現得客氣、克制一些,唯有這個於樹奎,依仗直來直去的個性,自恃是一方之主宰,上邊又有後台,總是充當炮彈、槍手的角色,在檢察長選舉等幾件事上多次直接衝撞廖志國,造成了極為惡劣、廣泛的社會影響。為此,廖志國憋屈多時,一直在尋找機會出這口惡氣,現在機會既然來了,豈能悄然放過。何況,既然是下級向領導承認錯誤,只有放在辦公室才算正規,宿舍則多少有點蠅營狗苟之嫌。當然,在為自己挽回顏面的同時,也要考慮到於樹奎的感受,還要顧及談話內容的不便公開,故而不宜選在人來人往的大庭廣眾之下。

  為了使談話效果最大化,廖志國決定不讓黃一平在場,但又要求黃一平必須實時監控現場情況,最好能夠將整個過程實錄下來。如此,既是有個見證人,也留下一份證據,以免日後生出什麼閒話或變故,兩個當事人誰也說不清楚。當然啦,這個情況絕對不可讓於樹奎覺察,否則會影響其現場發揮。

  廖志國的想法固然巧妙,卻讓黃一平有些著難。按說,他的辦公室里有一套進口攝像設備,那是前兩年廖志國與美女楊艷打網球時,專門用來現場拍攝以供研究技術動作,同時順便也回顧一下那些曼妙姿勢,已經好久不用了。可惜,那套設備體積偏大,又需要三角架支撐,無法隱蔽拍攝。無奈之下,黃一平打算求助公安、檢察、紀檢等辦案部門,看看有無合適的微型設備。誰想,一轉臉看到桌子上的電腦,靈感就來了:現成的QQ視頻聊天系統,何不借用一下!這套視頻聊天設備,是黃一平專門請電信公司幫助安裝,專門用於廖志國與遠在美國的蘇婧婧聊天,效果出奇的好。於是,他將手提電腦置於廖志國辦公桌上,設置成視頻聊天狀態,微型攝像頭置於桌邊的書櫃一角,正好可以全景攝入對面兩張單人沙發。這邊擺布停當,再到對面自己辦公室的電腦上一番調試,圖像和聲音效果非常理想,完全能夠搞成完美的現場直播。

  星期天下午三點不到,於樹奎如約來見廖志國。黃一平先給主客二人倒好茶,擺好煙和水果,然後打聲招呼退出,悄悄回到自己辦公室,實時監控並錄製廖志國與於樹奎交談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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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非親耳所聞,打死黃一平也不敢相信——那個平日威風八面的於樹奎,等到黃一平關門離開,廖志國剛剛在沙發上坐下,竟然抬手先抽了自己三四記耳光,然後又孩童般嚶嚶哭泣起來,甚至一度還哭出了顫音。

  由此,黃一平也算是又長了一回見識——在官場,不管多麼牛逼哄哄的官員,但凡是遇到過不去的溝坎,尤其是那種有可能掉烏紗帽的事情,出於保住臀下座椅的需要,私下裡任何跌架子、掉身份、喪人格的事都做得出。就像這位於樹奎,平時那樣不可一世,現在栽到廖志國手裡了,別說抽嘴巴、哭鼻子,就是讓他下跪叫爹恐怕都干。而一旦得到對方原諒,脫離了險境,在他的那些屬下、臣民們面前,想必照樣是另一副模樣。

  廖志國見狀,並不阻攔,而是笑眯眯看著於樹奎,像是在欣賞一出精彩的演出。

  於樹奎哭了大概有三五分鐘的樣子,可能自我感覺差不多了,加上廖志國也沒有什麼表示,漸漸止了哭,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廖書記,今天我來主要是檢討,接受您的批評。以前我做錯了,你怎麼罵我都行,我不是人!確實不是人!」

  廖志國聽了,哈哈一笑道:「樹奎同志呀,你有這個認識錯誤的姿態,我很欣賞。不過,今天我倒是要聽你說說,過去都錯在什麼地方了?唔?」

  於樹奎顯然是有備而來,馬上喝口水清清喉嚨,將方才收縮了的身體稍作伸展,從公文包里掏出筆記本,掰開手指列數自己的罪狀,道:「最近一段時間,經過自己的閉門反思,以及有關同志的批評與提醒,我簡單梳理了一下。這幾年,我在處理個人與組織、下級同上級的關係,尤其是在處理同您的關係方面,存在著一系列嚴重錯誤。概括起來,主要有這樣幾個方面:第一,個人主義思想膨脹。因為放鬆學習與思想改造,也因為長期居於主要領導崗位缺乏監督,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思想。平時,在同身邊同事相處時,只看到自己的優點、長處,只聽得進表揚、誇獎自己的恭維話。如此習以為常了,就發生了頂撞、冒犯領導的嚴重事件,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惡劣政治、社會影響。第二,宗派主義思想嚴重。也是由於學習不夠,放鬆了共產黨員、領導幹部的道德修養,沒有注意用馬克思主義武裝頭腦,致使某些封建殘餘思想有所抬頭,主要體現在拉幫結派、任人唯親,搞小圈子、小團體。在同市里、省里一些領導的相處中,本來人家出發點是愛護和關心我這個下屬,而自己刻意將這種正常關係庸俗化,結果曲解了領導的意思,也給外界造成了不良影響。這種不良思想帶來的直接後果,便是自恃有後台、關係硬,不把領導與同事放在眼裡,對您和周圍很多人造成了不應有傷害。第三,目光短淺,心胸狹窄,不能正確看待自己,也不能正確看待同志。這幾年,總認為自己資歷老、貢獻大,卻遲遲得不到提拔重用,感覺受到很大的委屈甚至壓制;相反,其他一些原本不如我的人,尤其是像喬維民那樣與我有矛盾的人,反倒受到組織與領導的器重。因此,心理上漸漸產生了不平衡,進而把怨氣乃至憤恨轉嫁到您的身上,片面認為您對我有成見,是您擋了我的仕途官路……」

  於樹奎一口氣列舉了自己十條罪狀,幾乎條條都夠得上黨紀、政紀處分,說得黃一平都有些聽不下去了,而廖志國卻一直微閉雙目,安靜得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很顯然,他需要欣賞、把玩這個過程,更需要在這個過程中平息幾年來的怨氣、忿恨。

  「你剛才說到,曾經有一些同志對你有過批評與提醒,我倒想知道,是哪些同志對你有所提醒?提醒了些什麼?」廖志國問。

  「這些同志還不少咧!黃一平秘書長算了一個吧。」於樹奎沒料到廖志國會在此問題上追問,不免有點支吾其詞。

  廖志國手一揮,道:「黃一平就不要說了,說說別人。」

  於樹奎楞了一下,只好硬著頭皮答道:「對我提出批評最嚴厲的是常務副省長卜國傑同志。最近,他知道了我的一些錯誤之後,專門給我打了電話,指出我在處理與您關係方面存在的問題,要求我以最嚴肅、誠懇的態度向您做深刻檢討,最大限度地得到您的批評與諒解。另外,還有苗長林副書記、賈大雄部長,也都分別以老領導、老同事、老朋友的身份,指出了我目無組織、目無領導的嚴重問題,希望我一定當面向您做自我批評。其實我也明白,這幾位領導一直對我很關心,可是由於我的一些錯誤言行,也為他們的形象帶來了不良影響,這個責任完全在我。」

  於樹奎的這番檢討,顯然使廖志國非常滿意,他的臉色漸漸明亮起來,眼睛裡透射出那種只有寬容才有的慈愛之光。

  廖志國悄悄舒出一口長氣,心裡似乎比灌了蜂蜜還要滋潤。忍受了這麼久,現在終於聽到了期盼中的語言,他也看出於樹奎是在真心剖析與告白。中間有那麼一刻,他曾經陡然生出一個念頭,差點就要剎住於樹奎的自虐式檢討,直接上前擁抱這個頗為性情的下屬,甚至馬上稱呼一聲好兄弟。可是,另一個聲音又在旁邊提醒他,官場本無情,容不得太多俠義柔情,該說的話還是讓他說了吧!於是,他只是淡淡地說:「樹奎同志言重了,我們今天主要是交流思想,不談對錯,只要大家把話說了,心情舒暢了,達到了彼此增進了解、加強團結的目標,過去的事都可以不作計較,還是一切向錢看嘛。」

  談話前後持續了整整三個半小時。

  黃一平在對面辦公室,一絲不苟地監控、錄製,同時就像欣賞一部精彩電視劇一樣,也在透過兩個人物的表情、動作、對話,仔細揣摩他們的個性與心理特徵。兩相比較,廖志國確是高出於樹奎一籌。這種高,不是職務、地位的高,而是心理、氣勢、素養等等綜合能力的高,是對權力運用臻於爐火純青的不俗境界,更是狹路相逢時敢於出手的宏大氣勢。當然,也許因為有把柄握於人手,又急於獲得對方的寬恕,處於下風頭的於樹奎有力無處使,只能且必須以弱者、哀兵形象出現,未能體現出本來面目與應有實力。這也正應了中國人的一句俗語:人在屋檐下,豈敢不低頭!

  不過,對於黃一平來說,即便是一場力量懸殊的交鋒,因為兩個主角的身份特殊,仍然不失其精彩與觀賞性。這就像一部有巨星參演的電影,即使故事情節平淡一些,觀眾依然可以為影星的個人魄力大聲喝彩。

  晚上,廖志國留於樹奎吃飯,就在市委食堂的小包間,只有黃一平陪同。

  吃飯時,廖志國特地吩咐黃一平:「到我宿舍拿一瓶茅台,選二十年的那種,我知道樹奎同誌喜歡這個。」

  於樹奎酒量很大,早在鄉鎮任職時,就有於二斤的雅號。誰知,三個人一瓶酒才喝到大半,於樹奎竟然就有了醉意。此後,他幾乎一直緊拉著廖志國的手,流淚表態道:「廖書記您放心,從今往後,我一定帶領海北一百多萬人民,緊緊團結在以您為首的市委周圍,堅持科學發展觀,全心全意把工作做好。今後,我願意充當您的革命軍中馬前卒,您指向哪裡我就沖向哪裡,您讓向東我絕不向西。總之,您就看我的實際行動吧!」

  廖志國見狀,悄悄與黃一平耳語:「看樣子是醉了。你用我的車子,親自送樹奎同志回海北。其他事情,回頭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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