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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2:34 作者: 丁邦文

  現在,就得專門說說教育局常務副局長胡春來了。

  胡春來其人,本是陽東區中學教師出身,精通理科各個門類,尤其在高中數學、物理兩門更為拔尖。早在三十出頭的年紀,就已經是中學特級教師、市級課題帶頭人。當年,苗長林擔任陽東區長時,胡春來做過中學校長、區教育局長,是個在全市教育系統內小有名氣的專家型領導。

  細說起來,像胡春來這樣的人,如果一直在校園和講台上堅守下去,也會大有前途,不說成為葉對陶、季羨林之流的教育大家,至少會在一定範圍與領域獨領風騷。只可惜,一旦入了仕途這一旁門,反倒使其專業荒疏、特長不再,前程未必有多光明。

  熟悉中國當代史者皆知,解放初期一陣子,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之後又有一陣子,為了表示對知識與人才的尊重,風行讓專家學者轉行從政擔任領導幹部。其實哩,現在看來未必是件十全十美的好事。就說解放初的那些專家吧,歡天喜地擔任了各級領導,整天忙於繁雜的行政事務,又不得不捲入種種撕扯不清的人事糾葛,不消三五年,自身的業務專長漸漸不再,專家隊伍里便減少了許多拔尖人才。更為可惜的是,此後不幾年,反右、文革風潮中的大量受害者,恰恰就是這批從專家轉任領導的當權派,因為這批人不改知識分子天生的率真,說話辦事不喜耍手腕、玩權術,很快就成為應聲而落的槍下之鳥。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那批精英,雖然趕上了開明、開放的好時代,其中不少人在各級領導崗位上頗有建樹,也從根本上扭轉了幹部隊伍知識不足的狀況,可畢竟還是使其中一些人放棄了學術專長,而且也並非人人能都成為不錯的黨政官員。

  還是回到胡春來。他在陽東區由講台步入政界,因為長期在苗長林治下工作,彼此交往頗頻繁,更因為性情相投的緣故,相互間漸漸貼緊,密切程度已然超越普通上下級關係,並因此而與賈大雄、於樹奎等苗氏圈子中人走得很近。等到苗長林離開陽東擔任陽城市府副市長時,就將他推薦到陽城中專擔任了副校長,後來又提拔為校長,官職由正科而至正處。前些年,市教育局需要補充一位副局長兼教育工委書記,考慮到局班子中外行偏多,賈大雄第一個想到胡春來,遠在省里的苗長林也表示支持。從中專校長到兼任教工委書記的副局長,職級上雖然屬於正處職位的平行移動,可由區區一校到泱泱一市,執掌的權力範圍不可同日而語。況且,賈大雄當時就有想法,未來將繼續運作胡春來主政教育局。

  憑心而論,胡春來雖然在官場廝混多年,身上卻依然頗多書生意氣、學者性情,遇事敢說敢當,不善收斂藏掖,不是過去工農幹部的那種大炮,而是多少有些知識分子的耿介。這種性格,在陽城政界倒也有點獨來獨往的意味。本來,胡春來除了與苗、賈、於等「三劍客」關係密切,本身與廖志國既無深交,也無舊怨過節,而且,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即便不能結為知己,倒也未必一定成為死敵。不料,多重因素一番化合作用,很快就使雙方處於水火難容的境地。

  其中,不得不先要提到兩件具體事情——

  一件事,四年前,也就是廖志國剛來陽城不久,市教育局局長老康出差省城途中遭遇車禍,致使顱腦嚴重損傷,經搶救雖暫時挽回生命,卻一直處於植物人狀態,醫生當時預言生命跡象最多維持半年。

  這位康局長,乃當年黃一平所在陽城第五中學的校長。其時,黃一平剛剛大學畢業初入社會,因為分配、戀愛雙雙遭遇坎坷,性格中又有詩人氣質,不免有些憤世嫉俗,看什麼事都不那麼順心,見什麼人都不用正眼。正是這位康校長,以一位過來人的心態,包容了狂傲不羈的黃一平,處處給予關照,使其度過了一段近乎破罐子破摔的艱難時期。後來,教育局需要借調一位年輕教師幫助編寫教材,又是他積極推薦了黃一平。可以說,正是由於康局長的慧眼識才和寬容大度,才令黃一平得以有機會從此步入政界及至今日。緣於此,黃一平始終不敢忘記康局長的恩情。

  

  康局長遭遇了如此大禍,教育局自然不可一日無主。可是,傷者是因公出差受的傷,醫生雖然預言維持時間不會太久,畢竟還沒有死亡,不便免除其局長、黨組書記的職務。因此,市委按照組織部的建議,決定讓副局長胡春來暫時主持全面,隨時準備接任一把手。正所謂時光如白駒過隙,時間很快過去一年,令人驚異的是,植物人了的康局長不僅沒有死,而且生命體徵居然還相當穩定,臉色甚至由蒼白漸漸轉為紅潤。這種狀況,一方面讓家屬看到希望,覺得傷者還有恢復健康、重返工作崗位的可能;另一方面,不僅胡春來焦急萬分,就連一向穩健的賈大雄也有些按捺不住。於是,組織部又向市委建議:是否考慮免掉康局長的職務,哪怕是局長或黨組書記兩職中的一個,讓胡春來名正言順主政教育局。此議當即受到苗長林的支持,卻遭到傷者家屬強烈抵制,廖志國也在常委會上表示反對。

  康局長家屬反對,自在料想之中。換位思考一下,這種情況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其親屬也都斷然不會同意。中國有句老話叫人走茶涼,這裡人還沒走就要免職,豈不更加過分。何況,有個局長的官位在身,不必說前來探視者不斷,鮮花、水果乃至紅包不絕,就是醫療上也更有保障一些。加之,康局長家裡,還有諸多未竟事宜,需要藉此與組織上作一番討價還價。由此,這個局長、黨組書記職務,豈可輕易拱手讓出!

  廖志國的表示反對,則主要是受到黃一平的請託。康局長車禍受傷,黃一平當然要頻繁前往問候看望,傷者家屬也將他當成一根可以依靠的支柱。此時,黃一平能夠幫助者,除了醫療條件、醫藥費用上的充分關照之外,就是儘量不讓躺在病床上的康局長失去官職。憑他區區一個市長秘書,自然無法做到這些,故而只好求助於廖志國幫忙。廖志國身為市委副書記、市長,畢竟是響噹噹的陽城二號首長,常委會上說話分量自然不輕。於是,康局長的免職當即被阻止,而且這一拖就是數年。如今,康局長依然遲遲未亡,胡春來職務前邊的副字也一直無法去除。

  胡春來任職受阻,不便與植物人了康局長爭短長,也無法同那些哭哭啼啼的傷者家屬計較,就只好將怨恨統統歸到廖志國身上。別的怨恨尚好說,這種擋人前途、斷人出路之仇,一旦結下了就深及骨髓,難忘難消。

  另一件事,則是緣於廖志國的那個「鯤鵬館」項目。

  廖志國初到陽城,出於政治上的考慮,著手籌建「鯤鵬館」這樣一座超大體量的文化體育設施。在此過程中,工程巨大的造價及資金缺口,是廖志國遇到的一大障礙。同時,關於館址的選擇、籌建班子的組成等等,也引發了陽城政商兩界的極大關注,並因此而攪動了諸多人事矛盾,包括城市中心南移與北動的爭執,以及中陽地產集團濱江新城項目等歷史遺留問題。加上,蘇婧婧又在其間橫生了許多枝節,更為這個原本單純的建築工程,平添了濃重的人際關係色彩。總之,由於上述諸多原因吧,廖志國運作的這個「鯤鵬館」,竟然動到了一個原本與之根本不搭界的部門——教育。

  原來,廖志國因為籌集「鯤鵬館」所需資金,必須大幅拉動濱江新城與城北新區兩地的土地出讓金,以實現用土地換金錢。為此,他將陽城市區的幾所重點中小學,悉數分解、拆散、稀釋,有的計劃整體搬遷,有的在上述兩區域內建了分校,而且打出的是教育公平公正與資源均衡化旗號。而此前,胡春來自恃在教育界經營多年,崇尚的是寶塔式精英教育理念,尤其主持市教育局工作之後,更是主張集中優勢資源打造陽城教育品牌,在每年的競賽與高考尖子上大做文章。由是,他對廖志國的做法便非常不滿,曾經當面找到市長辦公室當面「探討」,也曾利用自己省、市人大代表的身份公開提案進行質詢。及至後來,眼見無法阻擋廖志國的行動,胡春來乾脆通過各種途徑,極力進行公開抵制與詆毀。

  此時,適逢苗長林與廖志國競爭市委書記。胡春來的極端情緒,正好被工於心計的苗長林巧加利用,「三劍客」傳統格局之外,實際上又多了一員猛士型戰將。

  據黃一平在教育界的一些耳目反映,胡春來在教育系統的多種場合,包括正規會議講話以及酒席、牌桌上的閒聊,多有對廖志國不恭的語言,有些還相當出格。恰巧,那些寄往北京、省城的匿名信上,不少內容就與胡春來的言論高度吻合,有的甚至從語氣到用詞都相當一致。由此,黃一平推測,胡春來即使不是匿名信的直接寫手或幕後策劃,至少也是信上內容的間接來源。在陽城政界廖志國敵對陣營中,此人已經成為於樹奎之外,一個重量級、打手型人物。

  這次,賈大雄推出胡春來作為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候選人,一方面有出奇兵的考慮,另一方面也有將廖志國一軍的意圖——胡春來不是一向反對你廖某人嗎?假如你不同意,就是打擊、壓制不同意見,而且,看你以什麼理由反對,話又如何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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