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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2:20 作者: 丁邦文

  「通知在家的所有常委,一個小時後召開緊急會議,研究海北選舉問題。」廖志國吩咐黃一平。

  時間已是晚上七點半,廖志國乾脆讓黃一平找來兩盒方便麵,在辦公室簡單應付一下。此前,兩人已經就常委會上局面的掌控,進行了細緻謀劃。

  等待泡麵的功夫,廖志國習慣性地圍著大班台繞圈子,不時雙手搓動,間或大喝一聲:「好!」

  轉了一會兒,廖志國像忽然想起了什麼,招呼黃一平在近前坐定,說:「來來,一平,我和你有話要說。」

  黃一平心裡一緊,趕緊在廖書記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其實,他已經預想到書記要說什麼了。

  果然,廖志國頗為動情地說:「一平啊,你跟我也有三四年了,工作上生活上對我幫助很大。本來呢,我也已經和你說過,準備放你到陽西當區長,讓你在更大範圍內得到鍛鍊和提高。可是現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這個書記位置坐的時間不長,苗長林他們對我坐這把椅子也不服氣。更為關鍵的是,眼下離下屆黨代會僅有一年時間,陽城政局很不穩定哪!你雖然只是一個副秘書長,可對我而言作用卻非常大。以前在市長位置上,我的主要任務是做事,周圍不缺好幫手。現在哩,做了這個書記,重心就轉移到了管人用人,沒有你這樣得心應手的幫手,還真是不行!因此,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能否再留在我身邊一段時間,等到黨代會順利開過,一切都穩定下來了,你再下去。我現在也不輕易許你什麼願,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時下去的位置也許會更好,比如於樹奎這個位置一旦空出來了——,唔?」

  黃一平沒容自己有哪怕是千分之一秒的猶豫,馬上表態道:「廖書記,我聽您的安排。眼前這種關鍵時刻,哪怕就是趕我走,我也不能走啊!」

  廖志國重重拍了拍黃一平的肩膀,盯著他注視良久,直至眼睛裡泛起一層薄薄的霧靄。

  事實上,黃一平非常看重那個區長位置。眼看煮熟的鴨子飛了,內心難免五味雜陳。

  陽西區長是省里下派的廳級後備幹部,目前正在中央黨校進修,三個月後回來將到團省委任副書記。關於黃一平到陽西任區長的事,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初步議定。為此,機關里已經有人私下戲稱他黃區長了,陽西區委書記甚至頻繁打電話催他早點進入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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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起來,黃一平進入秘書秘書行業也有十三四年了,前後跟過魏副市長、馮開嶺、廖志國三位領導。記得最初跟的魏副市長,是從北京下來掛職的幹部,屬於臨時性質。在他身邊,既不必介入任何權力爭鬥,也無需提心弔膽,感覺特別輕鬆、自由。當然,用現在的眼光看,作為一個年輕秘書,跟了一個沒有實權與前途的領導,應該是一件極為窩囊、甚至悲哀的事情,絲毫也找不到如今神氣活現的感覺,難怪當時很多同仁的眼神那樣奇怪。後來跟的馮開嶺,從副市長到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屬於有潛力有追求的希望之星,對他這個秘書也相當信任、滿意,彼此心理上有了默契,乃至漸漸有種心有靈犀、惺惺相惜的感覺。但是,馮開嶺個人慾望太過強烈,性格又偏內向,心機甚重,不怎麼關心手下人的前途。尤其是經歷過那場頂包替罪與下放黨校風波之後,黃一平忽然覺得兩人相隔其實很遠,完全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自己不過是對方手裡一隻棋子、一張牌。

  應該說,自從四年前有幸得到廖志國的賞識,從流放之地黨校後勤處回到市府,他的仕途官運才開始真正走順。

  廖志國與馮開嶺之類的領導,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剛開始,他在與黃一平幾乎不相識的情況下,將後者從黨校召回市府,點名做了貼身秘書,解決了職級,解除了處分,還把汪若虹從醫院調到衛生局機關。他的這種行事風格,不完全是一個領導,而是有點像朋友,意在同你交心,徹底放心、信任你,把一切都交給你。從他身上,你一下就能找到兄長的感覺。這期間,黃一平從副處級調研員到市府辦公室副主任,再到目前的正處職市委副秘書長,僅僅四年就從跨了好幾個台階,這在陽城官場已然奇蹟。況且,這幾次提拔,廖志國皆是事先不作許諾,甚至未露半點風聲,事後也沒有太多表示,更不需要黃一平領情與感恩。包括這次準備讓他到陽西任區長,廖志國也是在運作得七不離八之後,才告之於他。如此知遇之恩,又附以這樣清淡的表達方式,令黃一平內心感佩不已。

  本來,黃一平不是個官癮很重的人,身上多少還有些書生氣。可是,在官場浸潤十幾年,既然身在其中了,價值取向漸漸也發生了變化,正所謂在商言商、在官言官。

  想當初,還在陽城第五中學做老師時,學校只是一個科級單位,校長、書記下邊有教務主任、後勤科長,再下邊還有語文、數學之類的教學組長。按照級別推算,校長、書記勉強還算個九品十品官員,主任、科長就只能算是個科員,已然不在品級範圍。那些組長,就更加不算個什么正式官銜了。可是,行走在校園裡,無論遇到什麼長,你不叫人家一聲職務,那臉色就不好看。後來到了市府機關,這種狀況就更加微妙。同樣是秘書,有辦事員級、科員級、科級、處級,外邊的人不知者不為過,內部同事就得特別小心,科級稱科長、處級喊處長,絕對不能弄混淆。有個部隊轉業幹部,習慣了軍隊內部按照實際職務稱呼,處長就是處長,副處長就是副處長,結果市府恰好有一位副市長姓伏,他就老是稱其伏副市長,別人聽了硌耳,當事者更是不舒服,就像這個副職需要特別強調一樣。不久,有一個下基層鍛鍊名額,市長辦公會上,伏副市長很委婉地表示,軍隊幹部不怕吃苦,最能發揚優良作風,便提名讓該轉業幹部下去。鍛鍊期滿後,此人調到郊區政協,再也沒能回到市府機關。由此可見,職務級別這些東西,在機關是何等敏感、何等重要,中國人又是何等看重!

  轉眼間,黃一平眼看已年過不惑,周圍的同齡人大多已經在某個位置安穩下來,而自己卻仍然在機關里漂著,終歸不算一回事兒。過去做個秘書,雖然也神氣活現威風八面,可那都是借著領導的官職權威,畢竟還是沾了別人的光。期間,副處級調研員也好,市府辦副主任也罷,不管背後如何受領導器重,幫領導寫了多少精彩的講話、報告,甚至有的還刊登在中央、省級報刊,終究還是拎皮包、捧茶杯的角色。當然,目前這個市委副秘書長職位,情況就有些不同了——不光是官至正處職,可以同市領導一起在小食堂用餐,能夠對各部委辦局的頭頭腦腦指手畫腳,而且能夠以市領導的名義,過問下邊任何一個部門、地區、行業的事務,打聽或參與一些敏感、機密的事項。總之,官職高了,感受權力的廣度、深度、厚度確實也不一樣了。如此,做不做那個區長,對黃一平來說,其意義便大為不同。

  當然,面對目前這種情況,對於是否馬上下到陽西區去,即使廖志國不主動提出,黃一平本人也會重新審視與考慮。畢竟,他在廖志國身邊這麼些年,彼此感情已非一般,危難之際顧自撒手而去,不是他的性格。況且,他是廖志國的秘書,屬於廖氏圈子中的核心人物,如果背倚的大樹不牢固,他這棵蔭下小草還能呆得住、站得穩嗎?

  可是,從內心深處講,他對於這個即將到手的區長還是有些不舍,畢竟,在機關呆這麼久,等到一個合適的位置不容易,尤其像他這樣的秘書,很難直接下到基層擔任正職,何況主管一個地區。同時,他也有種無法言表的隱憂,這很大程度上是受到郎傑克一番話的影響——

  一年前,郎傑克決定洗卻凡塵,遠赴泰、緬兩國交界處的深山寺廟修行,臨別之際,曾經與黃一平有過徹夜長談,中心意思是告誡他不要在官場泥潭陷得太深。

  「佛講因果報應,又說四大皆空。這兩重意思對你都非常適用。一來哩,種什麼得什麼,任何作為都會得到一個必然結果,而所有的結果又皆有其原由,是為報應。二來,金錢、物質、官位、權勢等等,無論多麼輝煌、顯耀一時,到頭來都將歸於虛無。你身在官場,已然身不由己,可是為官之道,類同於塵俗中任何一樣職業,必須拿得起放得下,捨得捨得,舍即是得,得即是舍。俗話說見好就收,佛說迷途知返、回頭是岸,即是此意。作為老同學,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早日悟透。」 郎傑克的話充滿禪意,卻也通俗易懂,令黃一平無限感慨與深省。

  可是,此時此境中的黃一平,還有回頭與捨得的餘地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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