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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1:45 作者: 丁邦文

  「當了辦公室副主任,總該去看看你的老首長吧?」 廖志國對黃一平說這話時,是在市府辦副主任的任命書下來不久。

  黃一平楞住了,心想,怎麼忽然想起看望馮開嶺?

  

  「好啦,你心裡怎麼想的我知道。其實,當初那些事也不能怪馮市長,不是萬不得已,他也不會讓你出來擔當。再說,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很快離開陽城嘛。何況,他到了陽江這一年,對你也很關心,每次開會碰到我,都會主動問起你的情況。人嘛,還得一切向前看。唔?」 廖志國語氣、態度都很誠懇,也很認真。

  黃一平點頭應允道:「好,我聽廖市長的。」

  廖志國交待黃一平,最近兩天就專程跑一趟陽江,準備一些陽城土特產,順便幫他問候一下馮市長。同時,廖志國還拿出兩瓶英格蘭威士忌,據說已經有將近百年歷史了,每瓶價值上萬元,是徐曉凡專門從北京搞來。

  馮開嶺沒有太多嗜好,洋酒倒是個例外,特別是高品質的威士忌。廖志國這次送出這兩瓶酒,足見其心意之誠。

  其實,黃一平也明白,廖志國此時讓他前往陽江看望馮開嶺,並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刻意示好之舉,其意味頗為深長。

  前邊說過,廖志國與馮開嶺二位,分別在對方地盤上異地任職,所謂君在江之陰,吾在江之陽,同飲一江水,日夜思君又防君,無有一日得安寧。這種隔著長江彼此放心不下的狀態,對大家來說皆非輕鬆愉快的事情。何況,一年時間過去,兩人在各自的市長寶座上已然穩定,又都面臨著眾多新的人事矛盾,身邊越來越多需要提防之人,哪裡還有精力與心思再隔江惦念。因此,隨著時間推移,相互都有鳴鑼收兵、偃旗息鼓的意思。尤其廖志國這邊,由於市委書記洪大光的突然「傷停」,自己一下躍居到權力巔峰,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之時,不想再糾纏於陽江的那些舊事,更加希望與馮開嶺握手言和。

  事實上,最近相當長一段時期,馮開嶺在陽江那邊再無任何挑釁舉動,對那個令廖志國憂心忡忡、耿耿於懷的「航母城」,不僅未再提及什麼清理、改制、國有股退出等等,而且還讓發改委主任接了大廈董事長職務。那個發改委主任,正是廖志國當年的貼身秘書,馮開嶺安排此人主管「航母城」,也是意在表示和平共處。果然,新董事長上任之後,極力按照廖志國時代的過去方針辦,很快妥善處理好其中一應事務,包括潛伏著很大危機的債務、股權等種種麻煩。眼下的「航母城」,重又作為陽江標誌性建築,屢屢出現在各類招商GG上,形象大使的地位得到進一步確認。

  馮開嶺此舉,自然讓廖志國、蘇婧婧夫婦大鬆了一口氣。

  官場之事有如外交,非常講究你來我往、投桃報李。廖志國在陽江的友好舉動,也得到廖志國的相應回報與反應。於海東被納入「鯤鵬館」工程籌建班子,固然是一個重要標誌,更為明顯的回應,是廖志國忽然將關注的目光投向明達集團,而且示意黃一平不要再冷落鄺明達。

  從前,明達集團作為陽城首屈一指的企業,在本地政、商兩界的地位與影響,都是有目共睹且不同凡響。特別是集團總裁鄺明達,自恃在業界根深葉茂,個人交際與管理能力不俗,在表面周旋洪大光、丁松兩個主官的同時,暗地裡將賭注下在馮開嶺這顆未來之星身上,不惜出錢出力,為馮開嶺鞍前馬後使勁不小。然而,也恰恰因為與馮開嶺貼得太緊、走得過近,最終被卷進是非圈子差點不能自拔。廖志國來到陽城,自然先把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摸個透熟,尤其與之交換官位的馮開嶺,在陽城有幾多死黨幾多冤家,哪些人是一根藤上連的瓜,哪些人是兩股道上跑的馬,全都打聽得清清楚楚。黃一平、鄺明達、於海東三位,分別是馮開嶺當年的三駕馬車,因為換屆一事各自結局迥異,廖志國便有針對性地採取了不同處置辦法。陽城人都知道,明達集團是馮氏的一隻錢袋子,鄺明達則是為其跑前忙後的馬前卒,廖志國上任後便一直對他示以冷麵孔。期間,鄺明達不僅三番五次托人傳話,而且低三下四主動上門,又是請示匯報又是盛情邀約,甚至還請出省委楊副秘書長做說客,卻始終未能搬動廖志國這尊冷麵菩薩。年初,當馮開嶺在陽江準備對「航母城」動手時,廖志國馬上放言,適當時候將組織稅務、審計、公安等部門參加的聯合調查組,對某些群眾舉報不斷、問題突出的企業,進行一次專項審計。如此隔江炮一架,陽江那邊立即就感覺到敲山震虎的威力,不免就有些投鼠忌器。

  如今,陽江警報解除,鄺明達頭上的緊箍咒立馬相應放鬆。前不久,廖志國不僅親自視察明達集團,參加其新項目開工典禮,而且還大會小會點名表揚鄺明達,說他主動調整產業結構,積極謀劃產品升級,為促進陽城經濟騰飛作出了很大貢獻。因換屆事件沉寂許久了的鄺明達,重又活躍起來。

  按照廖志國的意思,黃一平也主動修補了與鄺明達的關係,主要動作不過是約鄺明達、於海東二位吃了頓飯,原先馮氏門下三劍客又坐到一起,深情懷念老領導馮開嶺的同時,也專題敘說新市長的種種好處,表示而今邁步從頭越。

  正是基於這樣的背景,廖志國才讓黃一平專程探望馮開嶺,意在進一步聯絡感情,密切交往。其實,如是結局,又何嘗不是黃一平內心所願呢!

  就黃一平而論,由於那次「被替罪」事件,固然內心頗多委屈,對舊主馮開嶺也有些抱怨。可是隨著事過境遷轉念一想,自己既然身在江湖、選擇秘書這個職業,可不就是領導手中一塊磚,砌在門樓、屋面固然是一用,敲巴敲巴取個巧,墊在牆角、鋪在地底難道就不是一用?又有誰人說過,秘書只能享受風光,不能蒙受冤屈呢?何況,現在既然重新回到官場,復歸秘書崗位,那還得遵循種種官場規則,而不能憑一己恩怨感情用事。官場規則,莫論潛與顯,利益始終居於第一位,其餘一切皆是由此而生、因斯而長。為了利益,可以忍受天下難忍之事,寬容所有難容之人;為了利益,可以認賊為友,也可以認友為敵。何況,馮開嶺的那次瞞天過海、偷梁換柱之舉,不過是情急之下的不得已而為之,原本沒有刻意加害之意。前些時,之所以遲遲走不出這一步,除了內心那顆結沒有完全解開,也還有擔憂廖志國猜忌的成分。現在,既然廖志國主動提議探望,何不藉此機會了卻一樁舊怨,與馮開嶺重續前緣。就憑馮開嶺眼下的勢頭,誰又能斷言日後彼此不會再走到一起呢?官場有時像極演戲,哭哭笑笑、分分合合是常態;有時又如兒時推磨,轉了一圈又一圈,最終卻又回到原點。

  思想上沒有了障礙,情緒上沒有了阻力,黃一平的陽江之行便顯得無比輕鬆愉悅。

  赴陽江前,黃一平做了精心準備。他知道馮開嶺、朱潔夫婦的喜好,專門找了幾家農村裡的百年老作坊,買了新鮮且正宗的豆腐乳、茶干、麻糕等土產。接著,又找到老家一處專門加工布鞋的鄉鄰,買了兩雙做工精緻的全棉布鞋,式樣、大小皆適合。再加上廖志國那兩瓶價格不菲的洋酒,禮物算是相當厚重了。

  時隔一年多,黃一平重新見到馮開嶺,竟然沒有絲毫預想中的尷尬。相反,彼此都有些激動,更有些劫後重逢般的久違親切。

  「一平,讓你受委屈了。我知道,這一年多,無論沉默也好,拒絕也好,包括你不與明達、海東他們接近,其實一直都在保護我,也是在保護我們的友誼。你是個很好的秘書,很好的同事,也是個很好的兄弟!」馮開嶺第一次用雙手緊握黃一平,而且使勁晃了又晃。

  黃一平怎麼也沒有想到,馮開嶺會用這樣的語言來詮釋過去。

  的確,自從那次換屆事件之後,黃一平與馮開嶺幾乎完全斷絕了聯繫。期間,馮也通過各種方式,試圖聯絡與彌補黃一平,包括不時讓鄺明達、於海東等人傳話或捎物,結果大多讓黃一平謝絕了。

  眼下,面對馮開嶺的豁達大度,黃一平自然有些愧疚,內心諸多複雜感受無法言表,便只好用盈眶的淚水來展示。

  馮開嶺留黃一平吃了晚飯,地點是在「航母城」里的貴賓酒樓,上了好多陽江特產的名貴江鮮,包括大熊貓般罕見的鰣魚。宴席上,除了馮開嶺、朱潔、黃一平,還有那個廖志國的前秘書、陽江發改委主任兼「航母城」董事長。

  也是一年多不見朱潔了,她還是那麼漂亮、莊重,表面也還是與丈夫相敬如賓琴瑟和諧,可是從瞬間變化的眼神里,依然能看到一絲稍縱即逝的憂鬱,說明真實境況並沒有改變。為此,黃一平不覺有些難受。

  不時有人來敬酒。杯來杯往間,馮開嶺完全不似當初在陽城做副職,已然有了很重的霸主味兒,是那種只有做到書記、市長之類主要負責官員,權傾一時、雄居一方才有的感覺,雖然也有些刻意收斂著,卻在舉手投足、眉飛色舞間不經意流露出來。而且,身為市長夫人兼陽江中學黨委書記的朱潔,也配合得相當到位。

  中途,馮開嶺出去接了個電話,發改委主任也順便到隔壁敬酒,房間裡只剩下兩個人。

  「這一年多,你還好吧?」朱潔問。

  「謝謝朱大姐,很好。」黃一平不敢多想其他,努力將自己定位在前秘書上。

  沉默。雖然只有數秒鐘,卻感覺像幾個小時一樣漫長。

  「小汪和小萌她們還好吧?」朱潔又問。

  「哦,好,好,她們還讓我向大姐問好哩。」黃一平連忙應答。

  說到這裡,黃一平知道不能再冷場了。於是,他說了好多汪若虹減肥的事情,說汪若虹到了衛生局機關後,結交了一幫無所事事的太太、小姐,熱衷於減肥,每天晚上光吃黃瓜、番茄,到了辦公室又不停吃零食,還不停和家裡那隻電子秤較勁。接著,又說了小萌學習偷懶的事,說小萌做作業最怕抄寫字詞,居然將兩支鉛筆用橡皮泥粘在一起,兩行字同時寫,結果老師發現她相鄰兩個字總是錯得一樣,最後被罰了十倍抄寫。

  風趣的話題,終於讓一對曾經有過肌膚之親的男女,走出了極其尷尬的氣氛,發出熱烈而會心的笑。

  期間,黃一平也問了朱潔在澳大利亞留學的兒子,得知馮公子在墨爾本大學已經讀到大三,學習與生活都非常適應。這時,黃一平突然想起一件事——

  遭受處分下放黨校前,他曾經按照鄺明達的暗示,銷毀掉所有秘書生涯的資料。在刪除手機簡訊時,有這樣一條引起他的注意:「五十萬美元已打澳。」手機顯示的信息發送時間,是兩年前十二月三十日二十二點,從手機號碼看主人是鄭小光。當時,經過反覆回憶,黃一平確信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信息,說明接收時因為某種原因未讀。鄭小光發的這個信息,顯然是發錯了對象,晚上十點錯發則可能是喝酒過量所致。發錯了手機,說明接受人的號碼和自己比較接近。黃一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誰的號碼。五年前馮開嶺選他作秘書時,提出讓他重選一個手機號,方便記憶和撥打。後來,他找到移動公司老總,選了一個與馮開嶺非常接近的號碼,最後都是四個九。顯然,錯發信息的時間,恰好是馮市長兒子剛到澳大利亞讀書。

  如今,那個信息依然保存在黃一平手機里。

  看到黃一平顧自發楞,朱潔端起酒杯,說:「來,陪姐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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