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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1:43 作者: 丁邦文

  洪大光的突然病倒,不僅給廖志國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遇,而且給黃一平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

  

  那天,在洪書記病房,廖市長屏退黃一平等人,半個小時之後,黃一平得到消息:他即將被任命為陽城市府辦公室副主任。同時,廖志國還告訴他,經過與洪書記商量,黃一平身上的那個黨內警告處分,也將通知有關部門依照程序撤銷。

  一周之後,市委正式文件下達,黃一平由副處級調研員提拔為副處職副主任。可別小看這職、級二字之易,雖說屬於同一行政級別,看似差別微小,可實際意義卻不可小視。虛級變成了實職,黃一平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官,而非徒有虛名的幕僚了。

  按理說,這樣的變更需要通過組織部考察、常委會討論等正式程序。可是,現在廖市長是實際上的一把手,又有洪書記點頭,事情就簡單且名正言順了。所謂繁文縟節的種種程序,不過是針對那些無有後台的普通人,至於領導著意要用的近臣,只需事後補辦一下,純屬走個過場而已。

  「現在你的工作任務繁重,沒有個副主任職務不方便。再說啦,你是我的秘書,連個像樣的副處職都不明確,你讓我這個市長臉往哪兒擱?唔?」廖志國一言,算是履行過談話與任命程序。

  當著廖市長面,黃一平難抑心中激動,第一次說了好多感激話,情到真處還流下了幾滴眼淚。他說:「更多的話我也不說了,把感激之情落到實處,是以更加積極的態度投入工作。今後,廖市長看我表現就是了!」

  對於這從天而降的喜訊,黃一平的驚訝與感慨,完全可以用感激涕零來表述。從下放黨校到任職副主任,滿打滿算才一年時間,回到市府也只半年多。想當初,跟在馮市長後邊,光是提出副處級的議題,前後就經歷了數年之久,不停地許願、承諾,坐而論道不下十次。

  獨自冷靜下來,黃一平也曾經在內心裡反覆追問:廖志國如此重用自己,到底有無別的什麼動機?難道這世上真有免費的午餐?雖然他也明白,自己這樣的追問,不免有些太不厚道,甚至難免卑鄙骯髒之嫌。可是,畢竟經歷過年前換屆事件的坎坷與打擊,他的心理已經相當脆弱,有些本能的防範與自衛也不足為奇。

  現在,隨著時間的推移,黃一平慢慢看明白了,廖志國作為與馮開嶺易地對調的市長,上來就使用自己這個遭到拋棄的秘書,絕非完全出於工作需要、任人為賢。對於廖志國而言,陽江遺留的種種黑洞,極易被馮開嶺抓住把柄,一擊而置於絕境。因此,重用一個曾經追隨馮開嶺多年、且又蒙受冤屈的黃一平,無疑會對馮氏起到極大的牽製作用。這種套路,其實早在人類遠古時代,就已經成型且頻現於史書記載。譬如遠有歐洲歷代皇室,近有中國帝王諸君,在與周邊各個敵對國家、族群的抗爭中,除了戰爭這一極端手法之外,還有外交媾和一途,而媾和之道又分為多種——割地,賠款,稱臣進貢,等等。其中還有一途便是相互締結姻親,說白了就是彼此交換兒女作為人質。如此手段,卑鄙且無奈,無情卻有效,正所謂存在即合理。廖志國所用者,不過類似於此。何況,人家是以信任與重用相待,並非有半點輕視之意,也算很厚道夠意思了。

  唯令黃一平感覺可悲之處,乃是自己身為官場秘書,始終若一枚握在別人手裡的棋子,很多事情竟是如此不由自主、無法選擇。

  平常無事,尤其是年前淪落黨校那一陣,黃一平也曾深入思考過自己的命運軌跡,並作過N種不同的假設與展望。

  他想,假如當初不考大學,將讀高中、考大學的機會讓給哥哥和姐姐;或者,他沒有離開陽城五中,仍然堅守在中學老師的講台;又或者,他即便到了市府,不是跟著副市長馮開嶺那樣的領導,那麼,現在的命運又當如何呢?

  在老家,黃一平上有哥哥、姐姐,是最受父母寵愛的一個。很小的時候,他就有許多莫名其妙的毛病,比如恐高,怕聞油漆味兒,到了夏種秋收時節皮膚過敏,渾身生出又紅又腫、奇癢無比的疹子。那時,父母經常為他憂慮,說是如此嬌氣將來憑什麼掙飯吃,甚至提前謀劃讓他學個編制竹蓆的篾匠之類。現在完全可以想像,若是那時他沒有讀高中、考大學,那麼現在也許與哥哥一樣,在南方某個城市打工,也許真就做了走村穿戶的篾匠。可是,哥哥比自己身體棒,又肯吃苦、能吃苦,木工、瓦工、油漆工樣樣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農田裡犁地耙田、收割也是一把好手。而自己哩,光是上邊那些毛病,恐怕一樣也做不下來,或者即使勉強做了,也是個遭人唾棄與不屑的失敗者。至於篾匠,眼下農村少有竹林,也漸趨絕跡了。

  之後做了老師,如果不是因為那次教育局借調,及至後來的市府招考,那他可能還在陽城五中教歷史。至今天,最多可能會是一個教導處的主任,或者頂了天當個副校長。黃一平自知,歷史是中學裡的副課,絕對是二三流科目,不必說語、數、外語那些主課,就是與物理化學之類次強科目比起來,也還差距一大截子。那些主課老師,學生恭維,家長重視,雙休、寒暑假在家裡開著家教,每年輕輕鬆鬆就有十萬八萬的額外收入,逢到春節、教師節之類的節日,光是購物卡也有一筆不小數目。歷史老師,充其量就是一份乾巴、可憐的工資而已。

  至於到市府做了秘書,若是不跟馮開嶺,結果也未必好到哪裡,說不定會更加不堪。

  在機關廝混這麼些年,黃一平已然清楚,別看秘書分成三六九等,最終結局差異很大,決定因素卻不是自身能力、水平這些內因,而是完全憑藉運氣。說白了,再好的秘書,若是沒有一系列巧合機緣的幫襯,那一切都是白搭。眾所周知,目前陽城機關里有幾位秘書,人稱某某大筆或才子,都是當年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包括N大學中文系裡的高材生,真正的下筆千言、倚馬可待,在機關里專司市委全會、政府工作報告這類大材料,每年所撰文稿幾堪等身,再難伺候的領導也能輕鬆拿下,可他們最後又如何?這些善思、能寫、聰明、多才的秘書,雖是領導眼裡須臾不可離開的重臣,卻一直被滯留、雪藏在機關,不是沒有機會,而是在太多機會面前反讓滿腹才能給拖累、摁住了。倒是那些才能平庸、品德一般、口碑不佳者,無論周圍同事多麼不喜歡,只要遇到一位氣味相投的領導,不幾年便借著秘書這塊招牌,稀鬆平常獲得晉升甚至得掌重權。因此,秘書崗位的從屬性,往往決定了其前途、命運的不自主與不確定。

  應該說,前些年跟隨馮開嶺時,黃一平的秘書業務已臻爐火純青的境界,而且堪稱領導與秘書配合默契的一個典範。本來,按照那樣的軌跡運行下去,前途非常光明,道路一片平坦。可是誰又料到,後來竟突發變故,讓他一個跟頭栽了個鼻青臉腫,差點一蹶不振。這樣的結局,更讓他對秘書前途、命運悲觀之至。

  現在遇到廖志國,在不到一年時間裡,就將自己從地獄拉回平地,又躍升至九天之上。如此際遇,在黃一平看來還是運氣使然。既然命運讓他遭遇了廖市長,他就得服從其安排,做一個命運的不膩忠臣。也因此,他將自己與蘇婧婧、郎傑克、馬嬋,包括孫健、徐曉凡、喬維民們的交往,統歸於命運的安排而聽之任之。

  本來,依照黃一平多年官場經歷,也曾在內心裡有過某種預期與規劃——等再過一年半載,自己回到市府也有了些時日,隨著大家對換屆之事慢慢淡化,或許那時解決副處實職有些希望。而且,對於那個警告處分,當初既然自己主動認下了,也就沒有想過會輕易抹掉。沒想到,廖志國竟然全給主動解決了。

  官場浸潤十年有餘,黃一平深有體會:像自己這樣的下屬,對待職務提拔的期許與感受,其實有著非常奇妙的差異。很多書籍、戲文里,說一個人甘願為某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原以為都是憑空想像、杜撰,實質是客觀存在的。過去跟隨馮開嶺,也算信任、欣賞自己,也總說考慮提拔、使用問題,卻總是一直在設想與規劃中徘徊,就像農村裡的老黃牛,磨盤旁邊放著一筐芳香誘人的青草,卻蒙著眼睛讓你嗅得到香味吃不到嘴裡。那樣的情景,起初確實能夠吊起胃口,激發不斷前行的幹勁與熱情,可時間太久慢慢就會在期待、感激中喪失耐心,甚至產生怨尤。即使後來某一天終於實現了,內心裡也早就喪失了應有的新鮮與感懷。相較之下,倒是廖志國這樣出其不意、一步到位的作派,更能讓黃一平之流在感覺意外的同時,覺得自己虧欠太多,進而心生萬死不辭之念。

  由是,黃一平對廖志國的感激,不僅完全發自內心,而且確乎具有更強的可持續性。

  當然,黃一平也明白,自己這次提拔,除了廖市長的主導,洪大光書記的作用也不可埋沒。沒有後者的首肯,自己絕對不可能獲此幸運。此恩,同樣需要銘記與報答。

  擔任了副主任的黃一平,隨著職務晉升,開始站在更高平台思考問題。這一思考,便發現了一個幾乎致命的重大疏漏。

  某天夜裡,黃一平突然找到陽城大酒店老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保安部取走了洪大光摔倒當月的客房電子監控錄像。回家後,他一個人在家悄悄回放了錄像,證實事發前後,酒店裡那個傳說與洪書記有染的女經理,確實出入過洪大光房間。而且,洪大光從房間受傷出來時,乃由女經理與秘書攙扶下樓。

  黃一平精心存放了那段錄像,並於數日後通知酒店老總:「錄像不慎丟失,抱歉。」復又叮囑:「此一小事,不必與其他人提起。」

  酒店老總始終不明白,市長秘書黃一平緣何對酒店裡的監控錄像感興趣,神秘兮兮取過去,現在又弄丟了,回應說:「不就一段錄像嘛,丟了就丟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

  黃一平此舉,既為報答洪書記、廖市長,也是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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