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2024-06-12 04:50:30 作者: 丁邦文

  黃一平回到家裡,已經凌晨兩點。

  汪若虹在房間裡聽到響聲,趕緊穿著睡衣出來了,誇張地用手指指房門,悄聲說:「今天你寶貝女兒耍賴,硬是擠到大床上來了。」

  黃一平笑笑,說:「那我就委屈一下,睡她的小床嘍。」

  「肚子餓了吧?快點洗個澡,我給你弄點吃的。」

  見丈夫一臉疲倦之色,汪若虹馬上進了廚房,在黃一平洗澡的空檔弄了些湯圓、煎雞蛋、牛奶端出來。

  還真是有些餓了。在廖志國家的餐桌上,需要全神貫注於應付蘇婧婧的談話,吃飯其實只是個點綴,充其量也就吃了個六成飽。後來在章婭雯那裡,做的又是只出不進的力氣活,消耗之大唯有自己感覺得到。因此,面對妻子端出的食物,黃一平餓虎一般吞食起來,很快便風捲殘雲一掃而空。

  肚子飽了,看著妻子含情脈脈的目光,黃一平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走到對面把汪若虹攬住,手、嘴並用直奔那些敏感部位,動作幅度極其誇張。汪若虹雖然呼吸也有些急促,卻生怕動作太大驚醒了女兒,勸阻道:「忍一忍,明天吧。」

  黃一平聽了,面露失望之色,內心裡卻大大鬆了一口氣。

  

  躺在女兒床上,他久久不能入睡,乾脆就點起一顆煙,打開床頭燈,半倚在床上吞雲吐霧起來。本來,他是不吸菸的,主要是魏副市長和馮市長都不抽菸,汪若虹從醫學角度也反對他吸菸,可是廖市長是個老煙槍,自己拔煙的同時,常常也會甩一顆給他,有時甚至順便把火遞過來。他開始拒絕過幾次,後來就有些抹不開臉面,特別是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再拒絕似乎就不識抬舉了。而且,廖市長還有一個理論:「你整天陷在一幫菸民中,被動吸菸的量很大,危害並不比吸菸者小,最好的辦法就是主動吸,以毒攻毒嘛,唔?」於是,黃一平只好吸上了,成了一個新菸民。不過,他從來不把煙吸進去,因此並不感覺有什麼癮頭。

  不一會兒,隔壁房間響起了此起彼伏輕微的鼾聲。黃一平能夠準確分辨出,哪個聲音是妻子,哪個聲音是女兒。

  聽著這樣舒暢、平緩的鼾聲,他內心深處起了一點波瀾。經歷了仕途、人生之路上的大起大落,自己如同坐了一趟過山車,而妻子女兒這兩個生命中最近親的人,同樣也經歷了不小的煎熬,真是悲喜兩重天哪!

  剛才在與妻子親吻、撫摸的時候,他已經明顯感覺到,汪若虹臉上的皺紋又加深了些,鬢角的白髮也添了不少,兩隻乳房愈發鬆馳,總之,這大半年又老了許多。而這種衰老,顯然與他的仕途挫折有很大關係。

  半年前那場突如其來風波,不僅使黃一平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人生重挫,也讓包括汪若虹、小萌在內有所有親人,面臨了一次精神煎熬。

  想當初,貴為市府秘書,黃一平跟隨市長左右,整天有看不盡的笑臉,聽不完的好話,吃不厭的美味,家裡也是人來人往、賓朋滿座。其時,汪若虹在陽城市第一人民醫院,先是由三班倒的普通護士升任護士長,後來又調到機關科室上了常日班,做了管理人員。女兒小萌在學校里也是校長、老師精心呵護的天使,經常有擔任升旗手、主持人之類出頭露面的機會。可是,隨著黃一平受到處分,貶謫黨校,突然間,一切都歸於死寂般的平靜,那些過去曾經圍著自己轉的同事、朋友、同學、老鄉,一個個忽然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時即使在大街上偶爾遇到了,他們也都故意裝著看不見。尤其是那隻手機,號碼帶著一串吉祥數字,以前每月費用都在千元以上,平均每幾分鐘就要接到一個電話,現在卻整天也響不了兩次。汪若虹在單位里,雖然第一醫院的仲院長還算義氣,依舊讓她做原來的工作,可周圍人的冷言冷語卻寒如冰霜,令她幾次產生回到病房上三班的念頭。至於小萌在學校,日子更加不堪。學校本就是個冷暖頗為敏感的勢利地方,校長、老師又向來喜歡把好惡放在臉上,害得她小小年紀差點得了抑鬱症。

  那段日子,黃一平就像一隻蝸牛,儘量把自己蜷縮起來,不外出不伸張,只有到了家裡才得以稍許放鬆。同時,他也告誡汪若虹和小萌,再不要指望周圍有那麼多熱情的笑臉,更不要貪圖額外的便利與好處,一切都要回歸普通人家、平民百姓的生活,尤其要調節好心態,從容面對冷落、白眼。當然啦,那段時間,黃一平也能感受到家裡氣氛的某種變化。就說汪若虹吧,以前什麼家務都不要他做,可是自從他調到黨校,漸漸把買菜、洗衣、做飯之類的活計,全都甩給了他,而且態度也不像過去那樣溫柔,言語之中時有不滿,責怪他不該大包大攬下那些罪過,落得如此下場。每逢此時,黃一平就只有苦笑置之,內心感嘆夫妻之情不過如此。而這,也是他是與章婭雯感情出軌的一個重要原因。

  都說磨難是人生最好的老師,坎坷是人生最大的財富,以前感覺那是當事人矯情,在玩阿Q,等到自己親身經歷了,才知道不是。回想此前四十歲的人生,雖說出身農村,家境貧寒,從考大學到畢業分配,及至借到教育局、上調市府,期間也經歷了一些波折,可那都是一些小小的漣漪、微瀾。這次的巨大打擊,使他對人生有了真正的思考與感悟,也讓他通過各種人的不同嘴臉,體味到了什麼是真正的人生、人情。現在重新回到市府,做了市長秘書,好多人都告慰他以前的一切不過是做了一場夢,甚至連汪若虹都相信一切也都會回到從前。可是,只有黃一平自己知道,曾經滄海難為水,如今他已不再是半年前的那個黃一平了。對於市府大院,對於秘書這個行業,他表面雖然駕輕就熟、按部就班,然而,骨子裡卻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盲目、自信了,對機關、官場這潭深水陡然平添了敬畏之心。有時候,他甚至會突然產生某種莫名的恐懼。

  平心而論,對於廖市長調他回來做秘書,黃一平在感覺突然、充滿感激的同時,心底也是五味雜陳。儘管機關里對他回歸的原因多有猜測,莫衷一是,可是他卻一再提醒自己,不論社會上有多少種猜測、議論,他唯一應該做到的,是始終保持著十二分的清醒與警覺,不要誤信流言,也不要誤入別有用心者的陷阱。既然那麼大的坎坷都經歷過了,那麼,官場上的很多風險也就應該能夠從容應對、坦然承受了。而且,有一點他特別感覺慶幸,也特別充滿自信——當初,幫馮市長扛了,頂了,雖然吃了虧受了挫,可說到底還是賺了。現在,不論廖市長出於怎樣的考慮把他召回,於他都是一種善意的回報與收穫。試想,如果當初他不幫馮市長扛下來,而是照實把事情抖出來,那麼馮市長就會倒台,甚至還會牽連到省里年副部長、楊副秘書長一眾官員,他黃一平一定也難獨善其身,或者即使沒有受到大的影響,免受了牢獄、革職、處分之災,政治上也絕對會成為一個陪葬品,同時還會落下一個不仁不義、不忠不誠的惡名。如是,廖市長或別的什麼市長們,還會用他這個遭到唾棄的秘書嗎?這次命運的轉變,在予他以打擊的同時,也給了他一個重大啟示——秘書這行,若說基本要求與條件,除了忠誠還是忠誠,雖然這種忠誠有時會蒙受一些冤屈,甚至會付出慘重的代價。跟定了一個領導,就等於踏上了一條不歸路,絕對不能三心二意,更加忌諱做不忠貳臣。因此,黃一平堅定了一個決心:不論自己回歸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今後對待廖市長,仍然得把忠誠放在第一位。這,是他做人的最高原則,也是他行事的最低底線。

  當然啦,介於過去跟隨馮開嶺的那段教訓,他內心也不是沒有顧慮,畢竟那種挫折帶給他的傷痛非同一般。在這半年時間裡,他一邊努力忘卻、淡化過去,一邊卻又不由自主地回味、反芻往事,其結果使他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忠誠,不等於盲從,更不等於愚頑,做人行事固然得有原則和底線,忠誠本身也同樣須保持原則和底線。

  由此,黃一平想起,廖志國就任陽城市長後,曾經自立過一條「三不」規矩:在陽城轄區範圍內,不收受任何形式的禮金,不赴私人宴請,不在宿舍里接待下屬談公事。同樣,黃一平也為自己設下一條「三不」底線——不應該自己涉足的領域,尤其是牽扯到權、錢、物或重大人事者,堅決不主動插手,不深度介入,不直接染指。

  如是,既為自清,也為他保。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