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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0:27
作者: 丁邦文
下了高速,進入陽城市區,接到信息處秘書小馬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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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哥啊,我是小馬。」小馬的聲音很柔,與他瘦弱矮小的身材非常吻合。場面上,小馬像市府辦的同事一樣,稱呼黃一平黃處長,私下裡則稱他黃哥,這種特權得到黃一平默許。
小馬原是市府文印室的一名打字員,其舅舅曾擔任市委副秘書長,因此才調到信息處當了秘書。前些年,副秘書長因為經濟問題被判刑,小馬在辦公室里日子就不太好過。以前,黃一平也不怎麼瞧得起他,感覺這種完全靠關係生存的人,既沒有尊嚴,也不值得交往。可是,自從黃一平遭遇挫折下放黨校之後,小馬卻三番五次主動找到他,或是送些書籍、茶葉、影蝶,或是拉他到鄉下親戚的漁場垂釣,有時還約他一起找個小飯館,喝點小酒,通報點市府那邊的情況。雖然小伙子外表有些委瑣,可心地善良,對人也真誠。那期間,幾乎所有過去的同事、朋友都突然疏遠了他,只有小馬是市府里唯一與他保持熱線聯繫的人,也算是給黃一平孤獨的靈魂稍許慰藉吧。
一來二往間,黃一平竟然與小馬成了朋友。
重回市府辦後,黃一平高調保持著與小馬的友誼,意在報答那段雪中送炭之情。
「今天我值班,剛才規劃局於海東局長來過,說是馮開嶺市長從陽江給你捎來一些茶葉,是今年剛出的極品新茶,好幾千塊錢一斤哩。」小馬聲音怯怯的,顯然是怕黃一平責怪。
聽到馮開嶺的名字,黃一平心裡像被什麼硌了一下。那種感覺很奇怪,雖然過去大半年了,可是每次聽到馮開嶺的名字,他還是會有這種反應。
自從調離陽城後,馮開嶺除了讓鄺明達轉交過一封信,還曾經捎帶過一些物品與問候的話。黃一平只說謝謝馮市長關心,我在陽城黨校會好自為之,云云。信與問候語都收了,禮物則全部退回。此後,馮開嶺看看這邊確已平靜,就再沒同他聯繫過,鄺明達、於海東、鄭小光等幾個馮氏親信也幾乎斷了聯絡。現在,馮開嶺忽然送來茶葉,肯定與他重回市府擔任廖志國秘書有關,似乎倒也不好直接拒絕,否則就顯得自己太小氣。可是,剛剛在廖志國家聽到了那一番議論,這個茶葉顯然不再是普通的人情往來,也不那麼輕易好收下。
「這樣吧,你把茶葉收好,不要告訴任何人,等我星期一上班後再作處理。」黃一平吩咐小馬。
收了電話,他把車速放到很慢,關了音樂,一邊開車一邊在腦子裡盤算:自己回歸市府,到底與馮開嶺有無關係?
對於黃一平重新回來,陽城政界猜測議論一直不斷,他本人心裡又何嘗不是疑竇叢生!
記得那天從廖市長辦公室談話出來,黃一平當天下午就到黨校收拾東西,裝了兩隻紙箱,由校里派車送回家,算是與黨校做了告別。黨校里從校長到炊事員、花工,幾乎全部出動,依依不捨送到大門外。臨上車的那一刻,校長忍不住拉住他,避開旁邊那些人,悄悄問:「恕我多嘴,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來黨校,是不是早就知道會有今天?所謂處分、下放,只不過是做一個形式,走一個過場?假如真是這樣,我們黨校的領導就傻到家了。你來黨校這幾個月,受了不少委屈,算是我們有眼無珠。現在,我代表黨校領導和同事,向你表示真誠的歉意!」
黃一平當即搖頭否認,說:「怎麼會呢,到底是什麼情況,我自己也不清楚。你也知道,我來黨校,一直做好要在這裡退休的準備。感謝你和校里各位同事對我的關心,我會記住在這裡短暫而難忘的時光!」
可是,環顧周圍那些人的目光,黃一平知道自己的解釋頗顯蒼白,且難以令人信服。
回到家裡,汪若虹居然也問過同樣的問題:「今天忽然聽說你又回到市政府,不僅醫院裡炸開了,就連我自己都震驚了。後來才知道,不僅你調回機關了,就連我也調到局辦公室,說是廖市長親自指令衛生局,為的是讓你騰出精力做好工作。老公你說實話,是不是今天的局面,當初你和馮市長早就計劃好了,只是怕泄密才沒告訴我?」
看著汪若虹臉上遮蓋了半年多的愁雲慘霧,瞬間又煙消霧散、雲開日出,黃一平心裡既覺快慰,也感到一絲酸楚。可是,對於妻子的疑問,他也只能搖頭。
這之後,黃一平陸續接到很多祝賀的電話,其中不少原本相處甚好的朋友、同學、同事,免不了會提出各種疑問,或者直接道出各自的猜測。總之,就在廖市長找黃一平談話之後,陽城機關大院裡迅即風起雲湧,種種猜測、非議甚至謠言如春天柳絮般飛揚起來。概言之,主要不外乎以下四種說法:
馮開嶺臨別「託孤」說。當初,陽城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馮開嶺臨近換屆提拔之際,突然遭遇競爭對手的匿名信,控告其利用明達集團巨額資金打點通官途,為省城某公司老總鄭小光在陽城承攬工程謀利,等等,一時難以脫身,便使用了瞞天過海、暗渡陳倉之計讓秘書黃一平代為受過,自己則順利金蟬脫殼。馮氏在即將赴任陽江之前,將黃一平作為工作與權力交接的一個重頭,鄭重託於陽城諸公,得到同樣鄭重的承諾之後,方才放心離去。半年時間,是馮開嶺給出的一個最長期限。
省里「壓力」說。省委楊副秘書長、組織部年副部長等幾位要員,因為馮開嶺的緣故,曾經在陽城得到很多實惠,並與之形成利益同盟,也由此與黃一平結下不淺私交;或者,黃一平在這過程中留有一份備忘錄,記載著那些權貴不可告人的秘密。上述諸公出於自保,給陽城方面施以巨大壓力,要求給予黃一平重見天日的機會。洪大光之流,迫於人情與壓力,只好答應。
馮開嶺與廖志國「交易」說。馮開嶺告別陽城任職陽江,事出有因,事後雖由黃一平頂了包,卻也留下諸多麻煩,如同中越邊境那些地雷,不知何時便會引爆。同樣,廖志國在陽江任職多年,也是出於類似緣故才易地就職,二人正所謂同病相憐、猩猩相惜。既然大家屁股後邊都不乾淨,何如彼此伸出援手相互拉兄弟一把。廖氏這邊把黃一平安撫好了,馮氏那邊自會投桃報李。官官相護,實乃中國官場獨特、亮麗之一景,不僅傳統久遠,而且在當代尤其得到光大。
黃一平暗中「反水」說。曾幾何時,黃一平為保馮開嶺不倒,奮不顧身主動請纓,以柔弱之肩扛下天大重擔,可真到受了處分、貶謫黨校,其間又飽受了人情冷落、世態炎涼,更無法排解心中冤屈與鬱悶,不幾日便心生悔意,難耐之下向新任市長廖志國處求救。廖志國為官多年,深諳走投無路之人,最是懂得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道理,若是啟用了黃一平,不僅獲得一位素質不俗、死心塌地的秘書,而且可以制約陽江那邊的馮開嶺,正所謂一石二鳥。
上述諸種傳言,雖然純屬當事人憑空想像與捏造,卻禁不住頻率極高的中間轉手,三傳兩傳便成為了要素俱全、細節生動的完整故事,甚至連場景、語氣、眼神等等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人不得不信。譬如說到馮開嶺臨別「託孤」一節,說是馮開嶺一手握著洪大光,一手拉著黃一平,所言幾乎全是四六駢體,直說得涕泗橫流,聲淚俱下,那樣感天動地的場面,怎麼可能不讓洪大光心生惻隱?再比如,關於省里「壓力」,說是省委組織部年副部長,幾乎拿黃一平當了交換籌碼,與洪大光、廖志國在電話里討價還價了半天,最終雙方拍板成交,兩相言歡,甚至通過電波還以茶代酒遙相碰杯哩。
的確,廖市長選擇黃一平做秘書,是讓很多人感覺百思不得其解。
眾所周知,黃一平問題的根子,是在現任陽江市長馮開嶺身上,而馮開嶺的根須,又牽扯到陽城官場的眾多官員,且與省里某些官員也有瓜葛。按照通行規則,廖志國異地任職,又是新官上任,應該與陽城官場此前的是是非非徹底撇清,絕對不會、也不應該主動介入。誰知,到任陽城才半年,換屆選舉結束不過兩三個月,他竟相繼放棄了多名試用秘書,決定啟用受到處理的黃一平。因此,廖志國的這一舉動,實乃官場之大忌。用句陽城俗語講,叫作亂子不尋你,你尋亂子嘛。
外界議論固然熱烈,黃平的內心也不平靜。剛開始,他也非常吃驚——是啊,自己既無過硬後台,此前與廖市長也素不相識,怎麼忽然就峰迴路轉了呢?對於機關里盛傳的那幾「說」,他根本不相信。作為當事人,別人不懂,自己卻一清二楚,所謂「託孤」說、「反水」說純屬子虛烏有。至於「交易」與「壓力」兩說,憑黃一平多年官場經歷與感覺,不論馮開嶺也好,還是省里年副部長們也罷,可能性都非常之小。何況,黃一平知道,隨著時過境遷,自己已然由一塊燙手山芋冷卻成一塊臭狗屎,這些當紅的政治人物避之唯恐不及,誰還會再主動染指?
不過,重回市府後,廖志國倒是在某次閒聊中,偶然提及啟用黃一平的動機,說:「作為一市之長,有個稱心、順手的秘書非常重要!我對秘書的要求,文字水平、協調能力等方面才能固然重要,忠誠老實卻是放在第一位。來到陽城之後,我曾經留意機關里對你的各種議論,正面評價還是主要的嘛。而且,好多人告訴我,說你遭遇委屈後沒有聽到一句抱怨與反悔的話,這樣的忠誠與骨氣很難得。黨校的同志也反映,你在那邊幹得不錯。一個被貶之人能有如此狀態,正是我所欣賞的類型嘛。」
黃一平聽了,似乎有些相信,卻又不全信。憑藉官場廝混多年的經歷,他知道像自己這種際遇,應該不會以這麼簡單的理由就能解釋得通。
不過,有一點黃一平心裡很清楚——廖市長此舉,不論動機如何,都是從政治與仕途上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恩同再造,情大於天。單憑這樣的結果,自己除了感激與報答,於情於理均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