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024-06-12 04:50:25 作者: 丁邦文

  初夏的風暖暖地從窗口吹來,空氣里有幽幽的花香。黃一平深吸一口氣,用心細細辨別著花香的成分。是的,有芍藥,也有丁香,似乎還有廣玉蘭。那種略帶清淡甜味的香氣,則是綠葉和青草經過了白天充足陽光照射,遭遇夜露滋潤後散發出的特有味道。

  「流放」黨校後勤處那六個多月,作為一名享受正科級主任科員,他的固定職責只有一項——負責校園綠化,換言之,就是伺候那些花卉林木。不過,跟著那個跛腿花工老耿頭,他倒是認識了很多形態各異的花木,也熟悉了那些花蕊、葉片、草芯中沁出的不同香味兒。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假如再給他一年半載,說不定就會多一個花木園林方面的專家哩。

  黃一平打開車載CD,一首柔美徐緩的《春江花月夜》,頃刻間便輕煙流泉般漫溢在耳畔。離開廖志國家,陽江市區上到高速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鐘,路上車子比白天明顯少了許多。黃一平將車速放到一百二十公里,基本上是勻速行駛。

  已是晚上九點多鐘,路上車子比白天明顯少了許多。黃一平將車速放到六十左右公里,基本上是勻速行駛。窗外,是陽江市燦爛如花的夜景。

  想起剛剛和廖志國、蘇婧婧夫婦共進晚餐的場景,黃一平心情依然難以平靜。誰能想到,自己這個曾經遭貶流放的罪臣,不僅回到市府做起市長秘書,而且前後不過短短兩個多月,竟然與廖市長夫婦關係融洽到如此境地。這種境況,簡直恍然如在夢中。

  事實上,廖市長當初親自拍板,決定讓黃一平擔任秘書,並且官升副處級調研員,不光在機關里引發了強烈震動,黃一平本人也是深感突兀,一時不知所措。

  八個月前,陽城市府換屆在即,正值省里研究確定市長人選,有人舉報時任常務副市長馮開嶺若干問題。其時,作為馮市長秘書的黃一平為形勢所迫,主動承擔了全部責任,受到黨內警告處分,由市府調至黨校後勤處,做了一名伺花弄草的普通職員。風波過後,馮開嶺與廖志國分別在一江之隔的陽城與陽江間對調,並順利由常務副市長當選市長。黃一平本已做好在黨校與花草相伴到老的準備,對於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再抱任何希望。熟料,幸運之神還是眷顧了他。

  那天,他頭頂著仲春的陽光,身穿粗布工作服,正指揮一幫臨時請來的花工,給黨校花房拆除越冬的保暖層,忽然接到市府秘書長江大偉的電話,說是市長廖志國親自找他談話,讓他馬上趕到。

  這邊黃一平電話還沒放下,那邊黨校幾個校長、副校長就急忙蜂擁而來,有的奪黃一平手中的工具,有的摘他頭的草帽,還有的遞給他擦汗的紙巾。不一會兒,後勤處長親自帶著黨校最好的轎車,來催黃一平趕緊上車,接受市長召見。顯然,江大偉的電話,已經先一步打到校長室。

  

  他懵懵懂懂走進市府大樓,臉也沒洗,衣服也沒換,引得廖志國一陣哈哈大笑。這一笑,搞得站在一旁的江大偉滿面臉尬,倒使黃一平瞬間解除了緊張心理。

  「你的情況,我都知道了。」廖志國上來就這麼一句,聽上去似乎沒頭沒尾很唐突,卻讓黃一平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心照不宣的親切。

  「不要在那邊伺候那些花花草草了,還回來,跟著我干。唔?」廖市長說話時肢體語言非常豐富,尤其右手忽而變掌、忽而握拳,不停在胸前揮動,目光直逼對方,有一種強大且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黃一平正在考慮如何回答那個「唔」,卻不料,廖市長馬上就轉到另一個話題:「過去的事,責任不在你,以後慢慢把它消化掉。現在回來,也不是簡單的回來。我已經和市委洪書記交換過了,先解決副處級調研員,任命與調令一起下。你愛人是叫汪若虹吧?我也和衛生局講好了,調到局機關來管管文檔吧,減輕你的負擔,方便我們工作嘛。以後還有什麼困難和要求,都可以慢慢解決。唔?」

  廖市長說完了,並不徵求黃一平的意見,而是吩咐他趕緊準備一下,明天一早就到他這裡來上班。

  黃一平當時就像做夢一樣,什麼激動啦感激啦等等,統統都來不及體驗和感覺。回到家,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想了足有整整一個中午,這才回過神來,忍不住大哭了一場。那種哭,排解渲泄出來的到底是驚喜還是委屈,已經分辨不清了。

  似乎也不完全是喜從天降。事後,黃一平仔細想想,此前也還有些微蛛絲馬跡——

  黃一平剛到黨校兩個月,人代會還沒開,政府還沒有換屆。有一次,身為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的廖志國,前來黨校參加一個處級領導幹部培訓班的結業典禮。合影結束時,黃一平與後勤處一幫臨時工忙著往回搬椅子,正好碰到市府秘書長江大偉陪廖志國走向汽車。黃一平一楞,低聲叫了秘書長就打算從旁邊溜過去,不想被廖志國用目光緊緊捉住。江大偉是何等聰明之人,馬上叫住黃一平,向廖市長作了介紹。

  「哦,原來你就是黃一平!」廖市長的手主動伸過來,握得很有力。話語與目光里,皆有意味深長且令人捉摸不定的東西。

  黃一平當時也無暇多話,抽出手就逃也似地避開了。事後,他也反覆回味過廖志國的目光、語氣,解讀下來的潛台詞不外乎兩種含意:哦,你就是那個打著領導旗號,在外邊胡作非為的市府秘書?能耐不小嘛。此其一。其二,呵呵,你見義勇為幫了馮開嶺的忙,讓他到陽江占了我的窩兒,卻害得我調到陽城這破地方來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在黨校碰到廖市長看似偶然,可廖市長的那句話,以及伸出手來的用力一握,卻富含另外的深意,至少說明黃一平其人其事於他並不陌生,且不十分的反感。

  另外還有一件事,則是發生在廖志國當選市長之後不久。那時,國家建設部要來陽城搞一個調研,主題是關於城市建設與保護。此前,馮開嶺為了競爭陽城市長一職,曾經在省委機關刊物《理論前沿》上發表過一篇文章,題目是《保持城市特色,彰顯城市個性,以建設文化大省的宏大氣勢統領城市規劃和建設》。這篇文章不僅得到省委龔書記的青睞,而且被推薦到北京一份重要專刊上,引起國家建設部領導的注意。現在,北京來人調研,自然主要是循著那篇文章而來。廖志國新官上任,對情況還不熟悉,準備一份像樣的匯報材料便成了當務之急。對於陽城的城市建設與規劃,除了曾經分管的常務副市長馮開嶺,黃一平乃最為熟悉情況者。況且,那篇文章從思考提綱到撰寫初稿,及至後來請託N大方教授修改潤色,皆由黃一平直接操作。因此,廖志國親自指令,急借市委黨校後勤處科員黃一平,前來市府協助準備匯報材料,時間一周左右。

  黃一平接到通知,並不感覺奇怪,其餘包括黨校領導和市府同仁在內的各色人等,也不覺得有什麼蹊蹺。試想,一個曾經在市府工作了十年的前秘書,臨時借回去幫忙提供點資料,完全屬於正常範圍內事。至於這一借,是否還有其他的意圖,所有人都不可能朝那個方向想。想當年,洪大光書記秘書涉嫌嫖娼被辭退,後來有傳聞說是遭人設局陷害,折騰了好幾年還是石沉大海。最終,洪書記親近的市委秘書長放出話來:即使是冤案,也不行!一個秘書清白與前途事小,市委和書記臉面事大。已經造成了的影響,就如潑出去的水一般,豈能輕易收回?

  借到市府準備匯報材料期間,黃一平就像一個從事臥底潛伏的地下工作者,儘量把自己的活動範圍縮得很小,開會討論時也專挑角落處坐。可是,廖市長卻不放過他,經常把他從角落處拎出來,提些問題「請教」他。黃一平也聽得出來,廖志國對馮開嶺的那篇文章頗不以為然,所提問題難免刁鑽古怪,或是冷嘲熱諷,頗有故意揭醜的意思。黃一平對於這個新任市長,倒也不怯,回答時不卑不亢、拿捏有度,既不為舊主粉飾遮掩,也不做落井下石、牆倒眾摧的勾當。

  不過,經過那短短几天的借用,黃一平憑藉自己十年秘書過人的洞察能力,倒也把廖志國揣摩了個大概,尤其對其獨具特色的肢體動作、語言風格、思維習性等觀察了個七不離八。因此,等廖志國日後欽點他做了秘書,反倒省去了很多過渡與磨合。

  事後,廖市長也曾經坦言,他來陽城之前,因為涉及到與馮開嶺互換位置,特別在意於陽城這邊的情況,自然熟知黃一平其人。黨校見面握手,黃一平給他留下頗佳觀感。至於之後借來幫忙準備匯報材料,那就已經有調他回來的想法了。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