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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49:50 作者: 丁邦文

  曾幾何時,黃一平對於這種庸俗的送禮陋習,極其反感甚至厭惡。

  記得很小的時候,常聽老實巴交的父母在家議論,村里某某人家由於給村支書送了一隻母雞,竟然就多領了好多救濟糧、款,或者分得了一塊戶戶眼紅的良田。那口氣,就像得好處者不是給別人送了母雞,而是偷了別人家的母雞。後來讀小學、中學,父母親督促子女們認真學習的警戒之語,就是時不時威脅說:「要是不好好讀書,就得像莊東的王小二,把家裡準備砌房子的錢拿出來送禮,才被村里推薦到鄉辦磚廠上班。」其實,那個王小二不過是磚廠里一個普通裝卸工,完全憑苦力掙錢,可是讓黃一平父母這麼一說,就像他掙的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髒錢。總之,在黃一平幼小的心靈里,早已播下仇恨送禮的種子。

  N大學讀書那四年,他的學習成績始終一流,一手現代詩做得行雲流水,在學生會副主席、詩刊副主編等多個崗位上也非常賣力,加入黨組織本來應該板上釘釘,可班上僅有的最後一個名額,卻讓一位經常往總支書記家拎板鴨的同學搶了。等到畢業時,包括方教授在內的幾個老師都極力舉薦他留校,按照考試成績也是非他莫屬,最後還是被另一個同學鵲占鳩窠。據說,那個成績平平、表現一般的同學,家裡開著工廠,其父用卡車往學校領導宿舍區送禮,近乎於南方上門推銷產品慣用的一個形容詞——「洗樓」。後來分配回到陽城,按N大的名氣與黃一平個人實力,怎麼說也應該分在省屬陽城中學,不料半途又遭遇暗算,竟被發配到城郊結合部的三流學校五中,直到借調局裡才知道,又是落敗於送禮那一套。經過如此重重打擊,黃一平對送禮一度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聲稱此生絕不染指。

  「不會送禮的秘書,不是個好秘書。」馮市長說這話時,黃一平剛跟馮市長不久,那時恰好臨近元旦、春節。乍聞此言,黃一平相當吃驚。他不明白,做好秘書與會送禮之間,有什麼大不了的關係。

  

  當然,馮市長話里的意思,絕不是暗示黃一平給他送禮,而是他需要黃一平明白送禮的重要與必要,以便日後隨同他送禮時不會有什麼心理障礙,甚至有些禮還必須由黃一平代他出面。

  跟在馮市長後邊這麼多年,黃一平幾乎從來沒有給他送過禮,甚至反過來還收了市長不少禮物。記得剛做馮市長秘書時,汪若虹提醒丈夫,恐怕要給馮市長送點禮,卻遭到黃一平的堅決反對:「我是和他一起工作,又不是求他恩賜,送什麼禮?」

  「禮是肯定要送的,現在不要說當官的,就是稍微有點權勢的人,哪個不收禮?」汪若虹畢竟在醫院工作,看多了醫生收紅包,自己也跟著嘗點小甜頭。對送與不送的效果反差,她有切身感受。

  「估計送也是白送。」黃一平覺得,馮市長肯定不會收他的禮,說不上具體理由,只是有此感覺。

  最後,黃一平還是依了妻子,兩人上街給馮市長夫婦各買了二斤進口毛線,花掉兩千多塊錢,相當於全家三個月的生活費。結果,馮市長果然不肯收,還讓朱潔拿出不少食品之類的東西送給他們。黃一平和汪若虹當時很尷尬,馮市長卻寬慰道:「你們以後不要給我送東西了,小黃跟在我後邊工作,會比較辛苦,我應當感謝你們才是。」朱潔也幫腔說:「我們條件比你們好,家裡也不需要什麼,以後大家就當一家人相處吧。」從那以後,黃一平就再也沒給馮市長送過禮,倒是馮市長逢年過節總要順便給他些東西,雖然大多是魚肉禽蛋之類的鮮貨,但終歸是領導反過來給他送了禮。

  起初,馮開嶺也看出黃一平對送禮的抗拒。別的事情可以勉強,這種事卻不行。於是,採取了迂迴戰術,漸而進之。

  「一平啊,你當初在N大讀過四年歷史,現在我倒要考考你,這送禮在中國歷史上有什麼講究?」第一次陪同馮市長送禮歸來,閒聊時,馮市長如此發問。

  「送禮之風,自遠古即已有之,且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這種常識性問題,自然難不倒黃一平。既然是無事閒聊,又是馮開嶺出題,他正好藉機顯示一番N大的史學功夫——古人一向崇尚「非禮勿施」「禮多不怪」,但這種純粹精神層面上的禮儀,漸漸被金錢物質之禮所替代,且歷數千年而長盛不衰。明初朱元璋為了鞏固其統治地位,大力抑制送禮賄賂惡習,不惜苛刑重典,包括剝皮抽筋之類的刑罰無所不用其極,可終究無法根治這一頑症。到清一朝,送禮不僅常見官員日記、信件、公文,而且在上呈皇帝的奏章中也多有記載。那時,僅僅屬於法律規章許可、規定的禮數就有多種,比如,參謁上司,須備見面禮;凡遇年節,要送節禮;生辰喜慶,必致賀禮;題授保薦,當呈謝禮;升轉去任,聊贈別禮。據史書披露,到康熙朝後期,一個兩江總督,僅上任時收到的「見面禮」就有一萬多兩銀子,相當於400多萬元人民幣。而且,那時送禮,還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稱,叫「敬」。當時的地方幹部離京時,送給朝廷有關部門負責人的銀子叫「別敬」,夏天讓上司購買清涼用品的錢叫「冰敬」,冬天添置取暖用品的錢叫「碳敬」,給領導妻女的稱「妝敬」,給正上學讀書孩子的「文敬」,還有「年敬」「節敬」等等。什麼樣的官員一年裡允許收幾次禮,哪一級幹部一任須送多少禮,幾乎完全有章可循、有據可查,上自皇帝下至百姓,皆心知肚明,且形成了某種必須遵守的規矩。凡事一旦成了規矩,事情往往一下就變得簡單起來——上頭不收不行,下邊不送也不行。

  「這麼說,如今送禮之風盛行,從歷史角度考量,倒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從某種意義上說,反倒具有歷史文化的自然傳承與延續。是這樣嗎?」馮市長又問。

  黃一平當即被問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沒有想到,自己剛才的一通宏論,竟然被馮市長巧妙利用,成為送禮陋習的一件華麗外衣。他內心裡不能贊同這種說法,卻又無法辯駁之,感覺是被偷換了概念。事實上,當今官場的這種送禮之風,已經遠離古代那種情義、禮儀與規矩,更與文化扯不上邊兒。按理說,上下級之間逢年過節、紅白喜事,有些禮節性錢物往來,當是情理中事。古人送禮講究事出有名,名正方能言順,受之也才泰然。比如,春節、中秋節送禮是表喜氣,婚婚喪嫁娶送禮以示客氣,現在則不然,什麼端午、重陽、清明乃至情人節、聖誕節等等,只要找到藉口就想著法子送。有權勢之人,一年甚至可以慶賀幾次不同日月、時辰的生日。相互有直接管轄隸屬關係者要送,沒有這種關係卻有利用價值者,也要送。以前送點土特產品都要遮遮掩掩,現在送黃金、美鈔、人民幣都是直來直去。早先幾年,舉國城鄉流行一句「跑部跑省」的口號,後來又直接演變成「跑部錢進」,是謂縣、市一級基層官員,跨過市、省這類上一層級,直接到京城裡找國家部委,通過同鄉、同學、朋友之類關係,批項目、要資金、拉關係、覓好處。很多地方因此而嘗到甜頭,便撥出專門費用、人員、經費,全力以赴放在這種跑和要上,從而滋生出更大範圍、更為嚴重的送禮之風。中國文字中,看望、拜訪之類詞句本也文雅,可在官場裡一番浸染,漸漸就違了本意、變了味道,成為送禮行賄的隱語。而且,如今官場之禮,遠不像古代那樣有規有矩。這種沒有規矩的濫送,往往比那些規矩來得更加可怕,也是對歷史文化的一種褻瀆。

  可是,任何事物都處於不斷發展變化中。黃一平的送禮觀亦然。自從到市政府工作,特別是做了馮市長的秘書,耳聞目睹乃至親身參與了種種送禮過程,黃一平漸漸明白,送禮不僅是中國漫長歷史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更是當今中國官場的一個有機組織,已經滲透到包括官場在內的中國社會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個細胞,其力量之大堪比阿基米德期待日久、孜孜以求的撬動地球的那個支點。何況,黃一平因了市長秘書這個特殊位置,也開始頻繁接受別人所送之禮,且漸覺習以為常、不足為奇了。如今,每逢大年小節前夕,黃一平就會特別期待,特別亢奮——那種給別人送禮、自己也收點小禮的感覺,別提有多舒坦、有多刺激了。

  由此而論,像黃一平這樣的市長秘書,幾年操練下來,如今又豈能不諳熟送禮這一官場必修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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