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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49:43
作者: 丁邦文
陽城市委、市府秘書班子,不定期有個聚會,已是延續了二十幾年的一個傳統。
這次聚會,輪到黃一平做東,時間有些提前。由於前一陣幫助馮市長在下邊跑選票,緊接著又處理那個狗屁記者黃光明的事,把個黃一平忙得瘦掉好幾斤肉。於是,為了讓自己藉機放鬆一下,他就提前張羅一幫秘書聚會。
據說,陽城機關里這種秘書聚會最早可以上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其時,全國沿海發達地區的地委、行署一級建制普遍撤銷,地、市剛剛合併,原來地區和市裡的兩套領導班子合成一套班子,秘書班子自然也歸攏一處。那陣子,正是撥亂反正之後不久,改革開放如火如荼,嚴打、清除精神污染等等大型運動一個接著一個,會議材料多,領導講話多,各種文件也多,市委、市府辦公室便顯得人手緊、事情雜,經常需要加班加點趕材料。而且,那會兒辦公手段原始,寫作、列印講話稿、會議材料之類不像現在直接可以在電腦上進行,利用網絡傳輸可以一條龍作業。通常情況下,一個主管秘書寫了初稿,先交給主任修改,再謄抄了送給秘書長和市領導審閱,而後再交給文印室一個字一個字地用手工敲打出來,最後校對無誤了油印、裝訂,全套工序都是手工操作。如此一來,兩辦的秘書們不僅星期天、節假日經常不得休息,平日熬夜也是家常便飯。再加上,當時秘書班子和領導的組成一樣,一半來自原地委、行署,一半來自老的市委、市府,剛剛捏在一起難免有些不協調,亟需通過某種方式實現粘合。因此,足智多謀的秘書長、主任們便用了心思,每當節假日或夜裡加班,就輪流掏腰包請客,或者是每人一隻燒餅、一碗餛飩,或者是點幾隻小菜就三五斤黃酒,數九寒冬則大都聚到樓下小店打來一鋼筋鍋滾燙的羊雜碎湯,大家圍坐在一起吃喝談笑,飽了肚皮,也增進了相互了解與感情。久而久之,就形成習慣甚至制度,隔三差五大家聚一聚,菜不在精,酒不在貴,熱鬧為主。
到九十年代馮開嶺做秘書那會兒,領導隊伍擴大了,秘書隊伍也隨之壯大,基本上每個市領導都相對固定了專職秘書,人手似乎不像過去那樣緊張。而且,隨著辦公自動化水平的提高,文稿寫作、印刷、裝訂全部機械化、自動化,工作效率大幅提高,不再需要過去那種大兵團作戰,秘書們集聚在一起加班趕材料的現象漸漸稀少。但是,聚餐的傳統卻沒有丟掉,只是形式由不定期改成了定期,通常每年利用五一、十一、春節搞那麼三四次,地點也不再是樓下小店、辦公室、家裡之類,一般多是在某個有點特色、價格實惠的餐館。有時,十幾、二十來人擠在由一張大桌子上,杯般碗碟堆得重重疊疊,擠得屁股靠屁股椅子挨椅子,搛個菜敬個酒費了老鼻子勁,可是大家感覺非常愉快,較少有人無故缺席。
等到黃一平跟了馮市長,秘書隊伍已然比過去更龐大,辦公室下邊分出若干小部門,以前叫科,現在稱處,兩辦合在一起聚會顯得過於擁擠。另外,市委、市府主要領導矛盾公開,弄得下邊的秘書也非常難辦,上頭兩大要員整天踢腳絆腿抽梯子,下邊秘書嘻嘻哈哈吃吃喝喝,好象反差太過強烈。於是,聚會不再是市委、市府兩辦合在一起搞,而是分開進行、分中有合。兩邊總體上是每個月聚一次,市委那邊逢雙月,市府這邊逢單月。洪書記、丁市長的秘書,得益於其特殊身份,基本上兩邊都參加。馮市長還不是常委時,黃一平只參加市府那邊的單月聚,後來馮市長進常委變常務了,黃一平就和市長丁松的秘書小吉一樣,兩邊都參加。至於聚會地點,曾經一度流行放在大型酒店、豪華休閒中心,集吃、喝、歌、舞、洗、按於一體,名義上是各個秘書請客,實質由關係單位買單或者乾脆簽上領導名字。自從市委洪書記的那個秘書嫖娼事發,秘書長有指示,秘書們也自律,就不再在公共場所聚會,而是放在機關里某個單位食堂,或下邊企業的招待所進行。
按說,現在秘書隊伍龐雜了,人際關係淡薄了,這種聚會應該越搞越稀鬆,最終趨於壽終正寢才對。可是很奇怪,一幫秘書們還是不肯放棄,而且逢聚必是一頭勁,只是人員在慢慢精減,活動漸漸有些走向地下的味道。過去,不管你是機要秘書還是文字秘書,是跟領導還是蹲辦公室,見者都有份兒,現在只有跟在常委、市長們後邊的貼身秘書才有此資格。以前聚會都是公開約、當面請,喧喧嚷嚷不避任何人,要的就是個熱鬧,時下則簡訊、電話個別聯繫,搞的都是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究其實,就像整個官場那樣,已然形成了一種專屬於秘書的黨派、山頭、圈子。
黃一平原本對這種聚會興趣不濃,感覺有些庸俗與無聊,另外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煩與是非。可是,幾年參與下來,竟慢慢體會到其中樂趣、奧妙無窮,因而也就漸漸習慣且樂在其中。他發現,秘書們熱衷於這種小型聚會,固然有某種從眾心裡在,是謂你請我請大家都請,不能因為自己的例外壞了規矩,顯得與眾不同、格格不入。可是,透過這種表象往深一層次探究,卻也折射、透露出秘書這行,其實也是孤單、寂寞且值得同情的一個弱勢群體。身為秘書,不用管你跟的是多高級別領導,外人看起來整天被人前呼後擁,燈紅酒綠、山珍海味應酬不斷,可那熱鬧、繁華景象卻距你相當遙遠,甚至根本就與你無關。別看秘書在人前風光無限,其實卻永遠處於被動、從屬地位,時刻須提醒自己,走路腳步要輕、步幅要小、姿態要低且不能冒在前邊,說話不能搶嘴多舌、高聲朗調、喧賓奪主。領導在那邊主桌主座上細斟慢飲,你則只能在樓下某個角落裡趕緊隨便吃點,根本沒人理你不說,還得早早在某個領導容易望見處等候,隨時聽從召喚、支使。等到酒足飯飽了,領導在牌桌、桑拿間、歌舞廳娛樂放鬆,或者早早進到溫柔之鄉酣然入睡了,秘書還得熬夜整理當天文書,或是準備第二天的領導講話。如果遇到的領導脾氣、修養好,對手下寬容、溫和,那倒也算運氣不錯,倘是遇到一位不好侍候的官員,或是再加上母夜叉一般的首長夫人、刁蠻無理的少爺小姐之類,那秘書就算倒大霉了。在陽城市委、市府機關史上,就曾發生過書記夫人掌摑秘書、副市長孫女讓秘書四肢著地當馬騎的故事。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秘書又是一個充滿無限辛酸的職業,不是其中人焉知其中味啊!也因為此,大家既然都是秘書,就希望隔段時間能在一起聚聚,放開手腳吃喝也好,嬉笑打鬧也罷,不過藉故傾訴、發泄、放鬆一番。這當中,雖然也有大秘書、小秘書之說,是謂有些秘書跟的官大了,難免就趾高氣揚一些,可一幫秘書廝混一處,終究不像在領導跟前,等級不是那麼森嚴,也無需低聲下氣說話、耷拉眼皮看人,說到底,彼此有種惺惺相惜、同病相憐、同聲相求的親近與熱貼,也算是一種安慰吧。
除此而外,這類聚會還有更深一層的意味:別看大家目前都是低眉順眼的小秘書,可幾年一過,說不定就如馮開嶺一樣,成了說一不二的領導。今天大家同在一個部門共過事,又經常同坐一張桌子上吃飯,就頗有點當年一道扛過槍、一起下過鄉的意思,有朝一日苟富貴了,但求真能勿相忘。話再說得不客氣一點,秘書就像當年歡笑場上女子,吃的不過是青春飯,鐵打的領導流水的秘書,或贖或賣將來終究是要放出去,萬一有如港星梁洛施那般嫁入豪門者,大家不都樂得跟著沾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