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41

2024-06-12 04:49:27 作者: 丁邦文

  一大早,黃一平和老關接馮開嶺上班。

  上了車,黃一平看馮市長眼睛通紅,滿臉疲憊不堪的樣子,關切地問:「馮市長夜裡沒休息好?」

  馮開嶺使勁揉了揉右眼皮說:「睡覺倒還好。不知怎麼搞的,這兩天眼睛既不疼也不癢,就是眼皮跳得厲害,這個有什麼說法嗎?」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這要看是哪隻眼睛跳了。」司機老關是個粗人, 平時嘴倒不是很快,這會兒卻搶先接了茬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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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一平心裡咯噔一下,心想糟了。扭頭朝後視鏡里一瞟,馮市長的神色果然很難看。那邊老關正待繼續發揮,黃一平馬上打斷道:「什麼財呀災呀,哪有這樣簡單,全是民間隨意編造的荒唐說法,一點科學依據也沒有。眼皮跳動,其實是一種肌肉或神經痙攣,是因為工作繁忙、睡眠不足,導致用眼或操勞過度引起的眼疲勞,還有,應酬過多、內火重、角膜炎、感冒發燒等等,都有可能導致眼部神經供血不足或充血。」

  馮開嶺聽了,這才表情多雲轉睛,點頭道:「唔,還是你這個解釋有道理,看來家裡有個在醫院工作的汪若虹,就是不一樣嘛。」

  其實,黃一平心裡明白,馮開嶺嘴上這樣說,內里卻並未真正放下。剛才即便老關不先點破,他自己也未必就想不到那個流傳甚廣的民間諺語。何況,馮開嶺一向有些迷信,尤其是每臨關鍵時刻,總免不了疑神疑鬼。

  說到馮開嶺這類官員的迷信,卻是時下官場上的一道獨特景觀。別看他們年齡不大,學歷不低,政治上進步欲望也很強烈,卻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迷信。其中有些領導,年輕時或許還是純粹的唯物論者,自信一切全憑腳踏實地埋頭苦幹,可是,隨著職務的步步高升,反而開始遠離主義而近親神、鬼、怪一類。這種迷信,有的雖然假以易經、八卦之類所謂國學的外衣,其實所信之物與巫婆神漢玩的那一套毫無二樣,有的甚至更封建、愚昧一些。陽城市委、政府班子裡,現任的幾個領導,不少人都有此一好。市委這邊,洪書記的辦公室本來安排在九樓最東邊,是個排號901的大套間,不僅面積比別的大很多,而且還有一隻東向落地窗和東南向轉角陽台,放眼望去,綠地逶迤,翠林如染,一直蜿蜒到遠方的陽江邊。等到大樓落成,最後確定辦公室時,洪書記偏偏選了面積與視界都相對狹小的902,那個原本為他量身打造的超豪華901,他不進別人也不好進,只好做了所謂的接待室。其中原因,是因為大樓在建時,曾經發生兩起傷亡事故,機關事務局長便從省城悄悄請來一位知名風水大師察看,這一看就找出了若干不宜或忌諱的元素,其中就包括901朝東開的那扇窗戶和東南角那隻陽台。原來,市委大樓東側,當年曾是陽城萬人體育場,從解放初鎮壓反革命,到文革期間處置牛鬼蛇神,及至改革開放初期的幾次嚴打,在那裡槍斃的犯人少說也有上千,陰氣太重。901的落地大窗與陽台,恰恰正對著陽城最大的墳墓。市府那邊,丁松市長也不遜色。寬寬大大的辦公室里,別人的辦公桌都擱在臨窗朝南位置,面向寬敞明亮的落地窗,光線充足,外邊的花園景色也很養眼。臨了,他卻與別人相反,來了個背南面北而坐,生生把一屋了陽光給擋在了身後。之所以會如此,據說也是經過了高人指點,癥結是政府辦公樓南有座千年小土丘黃金山,北邊是一馬平川,若想在官場坐上頭把交椅,非得背有所依、腳有所踏才行。選擇背南面北而坐,可不就是背倚黃金山,腳踏一馬平川,宛若天子高居金鑾寶殿。

  至於有些常委、副市長,按照星座、卦象之類的元素,點名更換某個手機號碼、汽車牌照,更是屢見不鮮。

  這些信息,都是領導的個人隱私,屬於絕對不宜公開的機密。只有像黃一平這樣在秘書圈子裡有些江湖地位的人,才能在某次秘書聚會時,趁某位同仁酒酣言多理智失控時,於不經意間偶或得之一二。當然啦,洪書記不要901,或者丁市長背南面北坐,對外卻又有一種公開說辭——那個901,洪書記是嫌其面積太大,裝修設置過於豪華,自己坐過去於心不安,影響也不好,才讓出來做接待室,意在把最好的房間留給上訪的百姓。丁市長的那個坐向,更是可以直面大門,方便接待群眾,不易滋生官僚主義。這樣的說法,上過報紙、電視,曾經出現在某次重要的幹部考察材料上,甚至還作為經驗傳授給外來參觀的兄弟省市領導。事實上,那個洪書記辦公室隔壁的901,早就安放了桌球桌、按摩椅、跑步器、棋牌桌之類,成了書記忙碌之餘放鬆休閒的場所。丁市長那間辦公室,慢說相鄰而居的普通幹部,就是那些部委辦局或縣區領導,如果未經提前預約、通報,也很難輕易進得。至於那些蓬頭垢面、扶老攜幼的上訪群眾,那是連市委市府大院的門也靠近不得。

  不過,話又說回來,迷信歸迷信,這些官員骨子裡卻又並不真信,有的只是把迷信當成某種時髦,就像早些年迷信氣功香功嚴新海燈法師們一樣。在遇到關乎自己前途命運的關鍵時刻,迷信於他們又不過玩笑爾爾。就在洪書記棄901取902的那年,陽城市衝刺全國衛生城市、全省文明城市,要求平整分布在全市城鄉的百萬座墳頭,洪書記二話不說,帶頭到老家親自操鍬平了祖墳,後來聽到好多老百姓罵娘,他也只是笑笑說:「沒關係,就讓那些墳里的鬼魂都沖我一個人來吧。」結果那年全市「兩城同創」順利通過。丁松市長也是如此。由副市長提市長那年,正是他的本命年,有卦師告誡他年內只能往北不得南行,否則不僅前途慘澹,而且還有血光之災甚至性命之虞。丁松聽了哈哈一笑:「扯蛋,我一個抓工業的常務副市長,首都北京不去倒也罷了,招商引資不往南跑還能跑哪裡,再說省城也在南邊,開會總不能不去吧。」一年下來,倒有半數時間南行,第二年春天的「兩會」上照樣如願當選市長。

  馮開嶺的迷信,似乎與一般官員又不相同。這一點,跟隨其多年的黃一平比別的任何人都看得真切。較之洪書記、丁市長們,馮市長的迷信多了些理性與目的性,而少了些盲目性。比如在迷信對象上,他不像有些人,眉毛鬍子一把抓,神鬼仙不分,巫婆神漢全信。於馮開嶺,只相信相面測字算卦一類。在他看來,相面測字算卦幾樣,具有預測命運的功能,屬於摸索、尋找人生的內在規律,且有一定的文化含量。因此,馮開嶺的迷信,自有其一套理論依據,常常令人瞠目結舌卻又不得不信服。

  「所謂命運,其實是兩個不同的時空概念。命者,說是由上蒼所決定,其實是出自於父母。在你由各自獨立的卵子與精子組合成生命胚胎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你生在哪方水土的何等人家,智商、情商乃至道德、人品、性格之類也大體成型,你無權選擇城鄉、父母、兄弟姐妹,也無法擺脫遺傳基因強加於你的信息密碼,這便是命。而運則又不一樣。在你的一生中,你可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有的屬於必然,有的則事出偶然;或者,你經常會面臨紛繁複雜的人生選擇,有單項也有多項,有三岔口也有十字路口;又或者,你在生命的某一時段很順利,另一時段則很曲折,恰恰你在這些時候做了這樣而不是那樣的選擇……這就是運。命的經線與運的緯線相互穿梭交織,便組成了人的一生,也即命運。就某一個人來說,其命與運也許是一種無序組合,可是將很多人的命運歸總起來,分別不同類型作定量與定性分析,便不難發現其中蘊藏的規律。這種規律,有時會寫在你的臉形、耳廓、掌紋這些外部特徵上,有時則與你出生的年份、日月、時辰密切相關。相面、測字、算卦其實是在解讀這些生命的信息與密碼,與愚昧並無關係。」

  ——這段文字,是馮開嶺於某次無聊會議上,坐在主席台上一揮而就,曾經交與黃一平抄錄下來。其時,大家都看見他在那裡奮筆疾書,只以為是在認真記錄。黃一平抄錄、閱讀之後,嘖嘖稱頌之餘,曾經建議化名投寄報刊,被馮開嶺制止,告誡說:「遊戲之言,萬勿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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