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2

2024-06-12 04:48:53 作者: 丁邦文

  趕到省城N大學的時候,才中午一點半,離電話里與方教授約定的時間還有整整一個小時。

  這是黃一平從N大畢業後,第一次回到母校,拜訪自己當年的老師、如今哲學系主任方教授,目的自然是為了馮市長那篇準備在《理論前沿》上發表的重要文章。

  馮市長的這篇稿子,由於定位在頭條位置,又希望能引起省委龔書記的注意,因此就顯得尤為慎重。抬出方教授這尊大神,既利用其如櫞巨筆為文章增色,又藉助他與龔書記的特殊關係,可謂一箭雙鵰之舉。由黃一平出面做這件事,更加是機緣巧合、渾然天成,希望會收到事半功倍的功效。

  看看時間還早,鄺明達找個陰涼處把車停下,他在車上休息,黃一平則到校園裡轉轉。一晃畢業十五六年了,這麼多年也沒再回母校,多少次在夢裡見到菁菁校園,卻總是那樣虛幻與遙遠,今天置身其中真得好好重溫、感受一番。

  初秋的艷陽柔柔地灑滿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正是午飯後的休息時間,又是周六,偌大的校園裡一派悠閒與寧靜。新學期開學不久,到處是目光好奇、表情青澀的新生,遇到黃一平大多會主動點頭微笑,或是招呼一聲「老師好!」而那些成雙成對十指相扣者,則多半是大三大四的「校油子」,其中也許還有領證甚至結婚了的碩士、博士生。頭頂是參天古樹,腳下是茵茵草坪,在這裡苦讀四載,即使離開十幾年了,也還有恍若昨天的感覺。想當年,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幽靈般徜徉在校園小徑,賦詩明志,揚言要做放浪形骸的當代太白,以利劍一般的文字解剖時事、盪剔污濁,可是如今腳踩當年的石徑,豪情壯語言猶在耳,卻分明感覺身疲心衰,雄心大志早已不復當年。因此,黃一平不時停下腳步,看著那些學弟學妹們成群結隊從身邊走過,心底里充滿羨慕甚至忌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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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幢歷史系的學生宿舍樓還在,也還是那樣破舊,朝陽的窗口上,掛滿了萬國旗般林林總總的背心、褲衩、被單之類。黃一平站在樓下,仰首向上數:一,二,三,四,數到五層從東向西第三個窗口,就是他住過的五0三房間了。窗戶對面大約十米左右的距離,就是藝術系的宿舍樓。每當從課堂回到宿舍,對面樓上不是歌聲悠悠,就是琴音繞樑,而這邊樓上卻永遠充滿了古代史一般的暮氣。當時同宿舍一共六個人,雖然不同班,學的卻是清一色唐宋元明清。夜裡睡不著覺閒聊,或是課餘回來雜議,大家談得最多的不是課堂上那些三皇五帝,倒是現實中日益迫切的未來走向。讀過那麼多歷史書籍,早就從歷史中諳熟了何為尊貴、何為卑下,社會職業也在三六九等的基礎上被他們切割成更加細小的碎塊,僅一個仕途門類就有官、吏、僚、宦等等不同。那時候,最覺得沒有出息的便是做學問,尤其是老師、研究員、文史館員一類吃粉筆灰、鑽故紙堆的角色。後來畢業時,六個同學中三人通過各種途徑奔了仕途、商界,還有一人寧可北漂京城,到一家報社做了編外記者,也不肯到學校吃粉筆灰。唯有一個外號粽子的同學,通過門路分到省城的農業大學,還有就是黃一平因為毫無門路與關係,家裡境況又那樣窘迫,不得不老老實實到學校做了老師。可如今,別的幾個舍友北漂的依然漂著,在商界的無大起色,奔了仕途的最多才是科長級別,大抵在小吏一類的檔次,也只有他黃某人後發制人,雖說也在僚的層面上苦撐十年有餘,可眼看著就將躍居官的一級階梯,飛黃騰達已是指日可待。

  那些教室還是老樣子,外表灰濛濛舊得不成樣子,裡面的設施也是幾十年不變,可在這樣的教室里獲得的學問,遠比時下那些外表氣派、裝修豪華的所謂現代化大學要厚實得多。前邊那幢階梯教室,是學校組織上大課的地方,經常有國內外頂尖名流前來舉辦講座。曾幾何時,為了搶得一席之地,黃一平們採取輪流值班制,預先派一人飯也不吃,用書包、筆記本之類的物件,先為同學、舍友占下幾個座位,經常因此和後來者產生口角甚至拳腳相加。如今,那些名流大多已經作古,他們講的那些精彩故事也好,高深學術也罷,皆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圖書館已經重建了,造型是一本打開的書,外觀比以前那座四方塊的舊館莊重典雅了許多。前些時在網上查到,說是這個國內大學館藏規模位居前三的圖書館,所有圖書資料正在實現上網,此工程一旦完成,圖書信息容量排名據稱將進入世界同類大學的前列。黃一平在校的前二年裡,還沒有和莊玲玲談戀愛,多數課餘時光都消磨在圖書館裡。特別是節假日,別的學生大都回家與家人團聚,或是結伴外出旅遊,他為了節約二十幾塊錢路費,就到圖書館借閱書籍打發時光。那時,捧一本書坐在館前的台階上,或徜徉在寂靜的校園,略覺傷感、無聊的同時,也有某種滿意與自得,甚至還有一些不可名狀的悲壯。他心想,自己畢竟藉機比別的同學多讀了些書,多吸收了些知識,日後到了社會上肯定會顯示出與眾不同的優勢。那時,他信奉通過讀書當能讀出一個錦繡前程。現在想想倒有些可笑與可悲,當年讀過的那些書,留下的滿肚子歷史知識,不知還有多少能用得上。平時幫馮市長寫那些匯報材料、會議講話之類的應景公文,自然只需大、空、套一類的政治術語,平常與人交談除了假也鮮有多少黃、葷、灰之外的話題,只有上小學的女兒小萌偶爾問起一則成語,他倒還能馬上窮根溯源、釋疑解惑。只可惜,講多了她嫌囉嗦,太深了她又不懂。

  走得有些累了,黃一平在圖書館門前的那塊大草坪上躺下,仰面朝天,四肢伸展,身體呈一個放鬆的「大」字。青青草坪,綠草如茵,四周是一圈稀疏的白玉蘭樹。黃一平閉著眼睛也知道,從東南角那棵最大的玉蘭樹向西不遠處,有一隻木製小座椅,那上邊曾經誕生過他的初戀、初吻,也曾經扼殺過他苦心經營了將近兩年的愛情。奇怪的是,當年不忍目睹的物件,如今看上去竟然沒了傷感,只有溫馨,稍許也感覺些滑稽。他在學校那幾年,N大有個比較規律性的現象:大學生入校,頭兩年一般有個熟悉環境、適應大學節奏的過程,大一大二基礎課程學習也相對緊張,這期間很少有心思和時間談情說愛,因此是愛情荒蕪期。等到了大三,環境、課程等等一切都適應了,同學之間又已經非常熟悉,男女同學就開始嚮往飲食以外的另一種境界,校園戀人猛增。黃一平長相不錯,因為寫詩的緣故,留著飄飄長發,身材清瘦,外觀頗有古代名士氣象與道家風範。加之,在歷史系學生里會寫詩者廖廖,就如同現今官員隊伍里偶有擅書畫、通詩文者一樣,又如同馮鞏相聲里說自己是相聲界裡電影演得最好一般,總之是出類拔萃那一類型。於是,很快就與藝術系學美術的莊玲玲有了點意思。與他同屆、同齡的莊玲玲,來自於陽城市區一個普通幹部家庭,別看姿色不在校花、系花之列,可生得小巧玲瓏、五官端莊,尤其是胸脯特別豐滿、嘴唇性感十足,別說放在男多女少的歷史系,就是在美女如雲的藝術系也算是別具風情。兩人入學不久就已認識,後來在大三開學後的一次聯歡會上,黃一平的詩朗誦才驚四座,莊玲玲熱烈的目光便緊緊瞄向了他。兩人也不過先以目光演了區區兩個小時的默片,第二天便開始相互傳遞紙條,然後就擇了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相約著來到足下這塊素有N大「浪漫之都」美稱的草坪,就在剛才所說的那隻椅子上,相談甚歡,相知恨晚,當即就把接吻的程序給完成了。接下來的近兩年裡,兩人幾乎每晚都要在此相會,如果不是莊玲玲堅守最後一道防線,恐怕那張椅子將會增加鍋灶功能,將一鍋生米就地煮成了熟飯。到大四最後一學期,隨著畢業分配的來臨,嚴峻考驗也來了:莊玲玲堅決不肯回到小城市陽城,而且憑藉其家裡在省城的關係,已經聯繫到省城一家紡織設計院,而黃一平則只能回原籍做他的中學老師。像絕大多數校園戀人一樣,在那些春風沉醉的晚上,兩人十指相扣,幾乎把學校里所有小徑踏遍,在那張曾經見證過他們愛情的長椅上灑下一掬掬熱淚,最終還是沒有想出好的辦法,兩人終以無奈分手,從此各奔東西,形同路人。

  至於黃一平後來在陽城偶遇莊玲玲,兩人又復燃一段短暫舊情,那已經相隔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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