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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48:55 作者: 丁邦文

  提前十分鐘,黃一平與鄺明達進到方教授府上,進門時客廳里已有三男兩女在等待。保姆倒了杯純淨水,再三囑咐:「方教授和夫人還在午睡,說了任何人不得打擾。請你們稍候。」

  坐下稍一打量周圍環境,黃一平心裡一沉,感覺有些不妙。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方教授府已經完全不是當年的方講師、方副教授府了,光是房子的寬大,就足以讓黃一平感覺吃驚;裝修、擺設的豪華闊氣程度,尤其是裝飾櫥里琳琅滿目的名貴物品,更是令黃一平有些目眩。看來馮市長與鄺明達所言不虛,眼下的方教授肯定不是當年那個方老師了。

  不一會兒,老師先從臥室出來了。十幾年不見,老師有些發福了,臉色卻比過去顯得紅潤、健康。頭髮還是那樣稀疏,但梳理得一絲不亂。從衣著、眼鏡到手上修理得很規整的指甲,完全是一派名教授派頭。看到曾經的學生、棋友,驚喜稍縱即逝,目光里雖然還能感覺出親切,可那神情里明顯帶有居高臨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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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單寒喧幾句,方教授對黃一平說:「你稍等一下,我先把其他人打發了。」

  那表情拘謹的一男一女,是教授帶的兩個博士研究生,此行前來是為學位論文修改的事。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方教授把兩個學生狠狠訓斥一通,原因是他們把一篇論文意思理解偏了。可從話語間也能聽出,老師居然忙得一個多月沒顧上同學生見面。面對斥責,兩個博士生始終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情,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另外兩個中年男子,是江南某市社科聯的主席和秘書長,他們準備搞一個有關和諧發展的學術研討會,希望得到方教授的指點與支持。扭扭捏捏說了一大段虛話,其實主要用意不在那個研討會,而是該市市委書記新出版了一部理論著作,想利用研討會搞個有些檔次的新書首發,同時準備報送年度省社科項目評獎。那個主席和秘書長,以萬分謙恭的態度,先後說出那個市市委書記、市長、宣傳部長几個大員的名字,同時又點到省里宣傳部副長、社科院長、N大副校長等等名人,只是希望藉此請方教授撥冗光臨一下研討會,同時在評獎時高抬貴手。整個過程,方教授一直表情冷淡,愛理不理,任憑兩位來者說得額頭冒汗、嘴角生沫,也沒有點頭答應。

  黃一平在一旁看著,不禁也為自己此行狠捏了把汗。

  說到方教授與黃一平當年的關係,還真是不一般。那時,說他們是師生,卻不像師生,而是像一對無有尊卑的忘年交,尤其是在棋盤上廝殺時,更是形同兄弟、朋友。

  黃一平剛入N大讀書時,方教授還只是哲學系一名年輕講師。師生不在一系,自然交道不多,相互也無緣認識。到大一第一學期結束,學校組織新年文體比賽,黃一平與方教授雙雙殺入象棋決賽,這才開始相熟。

  說起黃一平的象棋生涯,還有一段特別有趣的故事。

  小時候,村裡有兩個從城裡下放的知青,閒來無事經常喜歡下象棋,黃一平在旁邊看得多了,漸漸熟悉了楚河漢界上的訣竅,有時還上陣和他們比試一番。後來在陽北縣中讀高中,平時寄宿學校,學習非常緊張,課餘生活也相當寂寞,黃一平就喜歡找些棋譜研究殘局一類。恰好當時學校里有一名燒飯的工友是個象棋迷,經常帶副象棋在公園、文化館等處找人切磋,帶有某種挑釁性質,順便也掙幾個小錢。黃一平通過實戰與書本研磨,本來也已經有了些棋藝,可是初和工友對弈,卻常常被殺得落花流水。這一來,反而激起他無限興趣與鬥志,只要有了空閒,他就悄悄找到工友宿舍,兩人擺開棋盤開戰。漸漸地,黃一平發現,工友的棋路竟然與任何一本棋譜都不相同,下得既無固定套路,也不大講究章法,卻是兇狠、狡猾,常常殺你個措手不及。高中兩年,黃一平通過和工友頻繁過招,象棋水平大為長進,最後竟要讓工友一炮或一車,對方才能和他打個平手。

  方教授與黃一平的冠亞軍大戰,斷斷續續殺了將近一個星期,最後才分出伯仲,方教授只是略微占優,而且還有人說是黃一平暗中放水所致。這樣的結果,卻讓一向自視在N大無敵天下的方教授大為光火。此後一段時間,每天晚飯之後,或是星期天、節假日,方教授便一手端只揚州醬菜瓶子做的茶杯,一手捧著棋盤、棋子,嘴裡叨根永不熄滅的劣質捲菸,找上學生宿舍,誓與黃一平比高低。也有時,師生倆乾脆就在校園某人多處擺開戰場。往往一盤棋擺開不久,周圍總會被看客簇擁得密不透風。

  那時的黃一平,也是初生牛犢渾身是膽,下得興起,師道尊嚴自然不在話下,經常是棋盤上殺氣騰騰不肯相讓,嘴上也是你來我往不留情面——

  「我要殺得你皮肉全無,只剩下骨頭!」方教授落子有聲,笑眯眯看著骨瘦如柴的黃一平。

  「我今天要剃你個毛髮一根不剩!」年少氣盛的黃一平更加囂張。周圍一片鬨笑,方教授則捋著頭頂不多幾根毛髮跟著嘻笑。

  「我要讓你小子窮得娶不上媳婦!」老師知道學生未婚,才故意這樣調侃。

  「我要讓你今天輸得赤條條而歸,讓師母關在門外!」學生也明白下棋不是賭博,輸贏與衣服無關。

  不管怎樣,這師生二人下棋,周圍必是七嘴八舌如趕集般無疑。有時,師生倆也會雙雙放下手上棋子,對旁邊亂支招的臭棋簍子怒目而視,同聲口誅,極盡嘲諷,那場景比相互挑逗更為精彩熱烈。

  那時的方老師,清瘦如竹,和藹可親,自詡「一生菸酒茶,半世棋書畫」,下棋時落子有聲,喜怒形於色,往往一邊下棋還一邊高談闊論。在他眼裡,棋盤上那不多的幾十個方格,看似簡單,卻充滿了生機,充滿了哲學,充滿了人生的玄機。「每一棵棋子,自有其角色定位,只有在特定的位置或按照特定的路線通行,才能發揮其作用。可是,任意一子卻又缺一不可。譬如小卒,排在前頭,只能進不能退,如果固定不動,不過炮灰一個;可若是沒有這些炮灰,棋盤上的車馬炮甚至大帥之流,又統統要暴露在對方火力之下,性命難保;而這卒子一旦過了楚河漢界,則馬上成為左衝右突、所向披靡的一位勇士。」故爾,方老師經常告誡黃一平:「善棋者,不能僅僅局限於一兵一卒的爭奪,斤斤計較於一城一地的得失,眼光當看到十步八步開外,縱觀全局大勢。不過,大勢者,稍縱即逝,又不可隨便、大意,否則一步不慎可能滿盤皆輸。」他非常不屑於黃一平喜歡研究殘局,認為那不過是投機鑽營者流的小勾當,因為任何殘局都有公式、有套路,適宜於街頭騙幾個零花錢而已……在校期間,黃一平從方老師那兒得到的學問,課堂遠不及棋盤。

  也有些時候,特別是逢年過節,方教授會把黃一平拉到家裡,下棋的同時,讓師母做幾個家常小菜,師生舉杯同飲,談的還是棋理。那時候,方教授住在破舊、狹小、擁擠的講師樓上,方夫人則在學校辦的一家印刷廠上班,辛苦不說,工資也很低。不過,夫婦二人對黃一平這個窮學生兼棋友,還是非常關照甚至寵愛的。每逢寒暑假返校,黃一平也照例會從老家帶來些花生、草雞蛋、芋頭一類的土特產,師母接過東西,眼睛就會笑得眯成一條縫,從心底里表現出開心。

  大三大四那兩年,黃一平忙著和莊玲玲戀愛,方教授也在準備副教授的論文、外語等等,兩人的手談便稀疏了許多,但也還是不時抽空殺上一兩盤,只是下棋過程中的鬥嘴明顯減少,圍觀者數量、氣氛也遠遠不如當初。直至畢業前夕,黃一平工作落實,也與莊玲玲分了手,而方教授哩,副教授評上,隨之搬進了教授樓上的新家,師生之間偶爾在校園裡相遇,說是有空再來一盤,其實相互已經沒有閒暇坐下,又好象少了下棋的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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