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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48:41
作者: 丁邦文
「擺個什麼位置呢?是留在政府辦,還是國土、城建、交通或其它哪個局?要不就下到縣、區?」馮市長既似徵求意見,又像自言自語。
表面看來,馮市長的思路還在那個關於黃一平提拔的問題上。事實上, 剛才秘書黃一平的微妙心態,已經通過其表情、神態全都泄露無疑。在這方面,黃一平顯然還不是很老練。
「一切請馮市長作主,我聽您的安排。我想,不管安排個什麼崗位,都只能給您增光,不能給您丟臉,對得起在您身邊這幾年。」黃一平的回答,看似謙虛,卻也暗藏幾分狡猾。黃一平知道,這個請市長作主,聽上去恭敬,其實是把球踢給了對方。增光、丟臉之類,則又暗含激將之意,言外之意一旦安排不到位,我黃一平吃虧倒霉,你馮市長臉上也同樣無光。
「唔,那倒也是。我馮開嶺的秘書走出去,不管是落實單位還是安排職務,都不能掉了我的架子。」馮開嶺果然順著黃一平的意思,一語點破。
「如果可能,我想直接下到縣裡或區里,在基層黨委、政府班子裡能夠得到更多一些鍛鍊。」黃一平想了又想,希望表達得清晰而準確,同時又顯得低調、誠懇。
「哦?機關部門沒考慮?比如我現在分管的幾個部門,好多人爭得打破頭哩。」馮開嶺有些不解。
「我想還是先在下邊干幾年,吃點苦鍛鍊鍛鍊,也積累些實際工作經驗,到時候再考慮上來不遲。」黃一平回答得儘可能簡單,他怕說多了會出錯。其實,他內心裡一直有個小九九——他現在離開市府,一般只能安排副處職。馮市長分管的機關部門裡,像規劃局這樣的單位專業性很強,知識分子與專家軋了堆,一旦有了什麼矛盾,於他這個外行的副職肯定不利;國土之類的省管部門,人事、財務等權限全在省廳,市里管不到也就不會多管,到那裡很難再出得來,等於是變相養老;至於城建、交通這類大局,雖說都是權力很大的部門,可現在去了終究只是個副局長,權力集中在局長手裡,有權等同於無權,不如暫時不去。如果現在主動要求到縣、區做個常委或政府副職,在領導面前顯得有上進心,在機關同事面前也不是多麼顯山露水,等三兩年一過,如果幹上黨政主官的希望不大,再回到機關說不定就能謀個正職的位置。何況,縣、區畢竟相對獨立,比起機關委局來自由度更高,權力運作的空間也更大。
「也好。那就這樣定了吧。」馮開嶺點點頭,算是讚許。
「最後如何定,我還是聽從馮市長您的安排。」黃一平繞了一個大圈子,把自己的想法充分表達了,最終又賣了一回乖。
事實上,對於自己的這個未來去向,黃一平曾經有過很多規劃。只是,處在他這樣的地位,人微言輕身不由己,本人的定位再準確、願望再迫切都只能是一句空話。只有心甘情願把自己交給領導,由馮市長親自拍板定奪了,一切才可能最終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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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想到不久之後,自己將脫離做了十年的秘書崗位,進入到某個期待中的權力核心,也像身邊的馮市長這樣權柄在手、指點江山,那該是何等的豪邁與痛快!因此,黃一平心想,當初多虧選擇了秘書這職業,這才會有如此錦繡、光明的前程。
秘書這個行當,看上去風光無限,其實只有身在其中並歷盡甘苦者,才能品其精髓、得其三昧。黃一平回想起當年在大學,讀過的歷史書籍中,多有對古代師爺、幕僚的專門描述。那些師爺、幕僚,大抵類同於如今的秘書。在古代,一般官府的師爺、幕僚,通常是在當地頗有文名的落第秀才中挑選,若是官居一二品的尚書、總督一類大員,其幕府則可能就是更具具才華的舉人、進士。而且,那些幕僚、師爺在官府的地位都很高,吃飯、看戲、接客常常與主人平地平坐,禮遇幾可等同於家人。因此,江浙一帶文風旺盛之地如浙江紹興、江蘇虞山一些地方,素以狀元輩出聞名天下,同時也以盛產師爺而舉國皆知。清朝一代,紹興師爺甚至在京城形成了一個勢力不小的族群,黨羽遍布各個官府衙門的掌門人物之側,惹得慈禧太后老佛爺都深感恐慌,最後不得不藉助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狠狠整了紹興師爺黨一個屁滾尿流。那時的師爺,多以此為終身職業,若是有幸伴得李鴻文、左宗棠、曾國藩之類的名臣,同樣可以隨之名揚天下,享得人間富足安逸之極樂。
等到進入現代,隨著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秘書隊伍迅速膨脹乃至蔚為大觀,同時又不免有些魚龍混雜。就說眼下,且不論那些為民主事、請命的黨政機關,但凡是稱得上一級組織、團體者,甚至哪怕只是三兩個人的皮包公司,那些長字號、總字號首腦人物後邊,必有拎皮包、端水杯的秘書隨侍。尤其那些男性官員或老總,如其秘書前邊再加個女字,那就又多了一層曖昧甚至情色的味道。於其中多數人而言,秘書不過暖身之衣、飽腹飯碗而已。當然啦,堂堂政府機關秘書如黃一平輩,情況又有不同,人家所在機關、服務對象並非一般,自身能力、水平、檔次在那裡擺著,自然不是社會上一般的雜色水貨所能同日而語。不過,話又說了回來,不管檔次有多了不起,服務的機關多大、領導級別多高,秘書也還只是個秘書,這個職業終究只宜過渡,做得再出色也只能作為通向仕途的一塊跳板。平常閒聊的時候,馮開嶺就經常告訴黃一平,北京某某、省里某某,別看如今都是身份顯赫的要員,出則前呼後擁,行則車隊如龍,當年只是某某領導人身邊的普通秘書。每逢此時,黃一平就會在心裡說:「馮市長您不也是。」
也有少數行中人,將秘書做成了終身職業。這些人無非兩種,一種是在領導身邊呆慣了,不太願意離開;還有一種是除了秘書,其餘職業做不來。前者,一般是那種性情溫和且有些惰性,沒有太大的人生抱負,安於在熟悉的環境裡蝸牛般廝守。這類秘書,感覺跟隨領導身邊,畢竟大樹底下陰涼大,辦個私事、開個後門很方便,或者也習慣了那種隨侍領導周圍被人前呼後擁的感覺。不過,在陽城政府辦這樣的機關,做個終身秘書既要有點忍功,又要耐得住寂寞,在你上頭,可能主任、副主任、秘書長、副秘書長一大堆,你資歷再老,能力再強,一輩子就只能老死在秘書崗位上,永遠做些拎包端茶杯熬夜爬格子的勾當,終歸是聽人使喚的角色。放眼那些離開了市府辦的秘書,年紀輕輕下去擔任一個局、委、辦的負責人,或者是縣、市、區的黨政班子成員,總要主管一個方面,手中有不小的簽字、決策、人事等等諸多方面的實權。現在的社會,連幼兒園的小朋友都知道,有職就有權,有權就有實惠,就會蔓延滋生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人脈資源,就會有好多可供自己和家人、包括親戚朋友利用的機會。如果像黃一平這樣,有馮市長這棵大樹罩著,主政一方並不是什麼難事,而一旦做了某個單位的黨政一把手,那天地就更加廣闊無邊了。
黃一平原來跟的那個魏副市長,在國家某部工作大半輩子,做副司長也有十幾年了。按規定,副地、廳、司級的幹部,是沒有資格配備專車、秘書之類的,名義上擠進了高級幹部行列,實際上卻與普通幹部無大區別。可是,中國官場的最大特色便是不管規矩定得多細多嚴,卻僅僅限於寫在紙上貼在牆上,或者只是對普通百姓才起作用,又或者是在聲討某個已經落網的貪官污吏時作為附加過錯一筆帶過,很少有當真落實的時候。那個魏副司長在北京時,住中套公寓,騎自行車上下班,在食堂吃飯和普通職工一樣排隊,甚至連辦公室也是兩人一間,說到底只是一個職務高些的辦事員,其工作和生活環境甚至都不及發達地區一個普通鄉鎮的工作人員。可是,副司長下派陽城成了副市長後,情況立即改觀:市里為他配備了奧迪專車,專職秘書,換了新款手機,住宿在陽城賓館,辦公室不僅比部長的還要寬大,而且超豪華配置,於是當即驚詫莫名感慨萬端。及至工作了一段時間,更發現此副市長與彼副司長的實際權力又豈止形同天壤——走到哪都有官員熱情迎送,坐到哪都有熱茶送到手上,言必重要指示,座必主席主位,至於請客送禮、歌舞娛樂等等一應消費不僅全額公費報銷,且有專人負責辦理。至於平常下去視察或逢年過節,車子後備箱裡從來都是滿載,那些專程送上門來的還不包括在內。本來,此公任期只有二年,可是二年轉眼即到,魏副市長竟然有些樂不思蜀,正好部里其他官員也都不願離開京城,他就主動提出申請,又在陽城多呆了一任。後來,黃一平每次到京,總要抽空看望老領導,那魏副司長也不見外,說起在京城每每騎著自行車混雜於茫茫人流,或擠公交、地鐵一類上下班,還老大不適應,難免想起在陽城呼風喚雨種種。緣於此,黃一平也深有感觸,知道同是一個職級的官員,在此是君,於彼為臣,甲處是鳳凰,乙處就只能是只雞了。也因此,他從內心裡不僅希望早些離開秘書崗位,而且更希望選好一個落腳點,最好能藉助馮市長的上升期,自己也隨之飛黃騰達、不斷上升。
「眼下的頭等大事與當務之急,是搞定方教授,處理好馮市長的文章。否則,一切免談。」 黃一平反覆提醒、告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