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2024-06-12 04:48:30 作者: 丁邦文

  啪地一聲,對面馮市長辦公室里的燈終於亮了,隨之就傳來熟悉的腳步與咳嗽聲。這時,已是七點三刻,電話足足打了兩個小時零七分鐘,相當於一個世界頂尖長跑運動員,跑了一個男子馬拉松的全程。

  隨著馮市長打開門,腳步漸漸消失在走廊東頭的洗手間,黃一平就像一支滿弓待發的箭,迅即而又悄然射了過去。利用馮市長方便的那幾分鐘,黃一平已經幫他清理好電話機、文件夾,收拾好隨身攜帶的皮包、茶杯、手機。當馮市長再度回來的時候,原本有些零亂的辦公桌,復又變得井井有條。雖說晚上或明天一早,會有清潔工進來把衛生徹底做了,但黃一平知道馮市長有愛整潔的習慣,任何時候都不喜歡辦公室里散亂不潔,包括自己的頭髮、皮鞋也都始終保持一絲不亂一塵不染。因此,黃一平寧可辛苦自己一點,也總要隨時提醒自己眼勤手勤,儘量給領導創造一個舒適的工作環境。

  

  趁著市長更衣、換鞋的當口,黃一平先匯報了十幾分鐘前與丁松市長的一番對話,他怕第二天兩位市長碰面了,萬一聊起孩子出國的事會讓自己穿幫。馮市長聽了,哈哈一笑,算是首肯了他的機靈。這期間,他眼睛的餘光一直沒有離開馮開嶺的臉,不便直接過問通話的情況,他只得通過悄悄觀察對方表情、神態來判斷和揣測。結果似乎令人滿意,馮市長眉心處的那個「川」字此刻非常舒展,右腮那塊厚重的咬嚼肌蠕動得堅實且很有節奏。伴隨多年,黃一平已經不需要通過更多語言,而是憑藉動作、表情乃至某個器官的細微變化,就能準確揣測與把握馮市長的心理。黃一平認為,準確把握領導心理不是為了討好,更不能像古代楊修那樣賣弄小聰明,而是為了更好地給領導提供參謀,避免自己少犯錯誤。縱觀陽城委、府兩院,包括人大、政協及下屬部委辦局室機關的秘書們,雖然多如過江之鯽,可能夠達到如此境界,或曰與領導有此等默契者,恐怕無出黃一平左右者。這樣的功夫,是否就是馮市長評價的那個「不俗」呢?

  馮開嶺對於黃一平「不俗」的評價,市府機關里曾經流行過幾個不同版本。起初,黃一平對這些說法統統持懷疑態度,因為一種說法如果從幾個人嘴裡出現了完全不同的版本,那只能說明其真實性有問題。可是後來,經過反覆考證,證明各種版本都確有其事,分別具有不可推翻性。這樣的考證,在N大歷史學專業畢業的黃一平看來,相當重要,也非常必要。據丁市長秘書小吉講,馮市長有一次在丁市長辦公室談事情,當時恰好洪書記的秘書因為嫖娼被抓了現行,機關上下對領導秘書多有指責。丁市長本意有嘲笑洪書記管教不嚴的成分,當然也順帶給一旁的小吉敲敲警鐘。說話間,丁市長問:「你那個秘書小黃好象還不錯?」馮市長當即首肯:「相當不錯。」接著又補充一句:「關鍵是不俗。」有一次,市府秘書長也興致勃勃告訴黃一平:「你小子行啊,跟馮市長不久,居然得一不俗的評價,難得!」還有那個張大龍副書記的秘書,有一回當著很多人的面調侃黃一平:「馮市長說你不俗,你自己說說看,怎麼個不俗?」雖然當時鬧了個哄堂大笑,可「不俗」這個評價又一次得到了應證。

  歷古以來,同行相輕乃職場通行的一個規則或弊端,讓做過秘書的人來評說秘書往往不會聽到多少好話。馮開嶺是做過秘書的,而且從市委做到省委,顯見是做得非常成功的一個秘書。按理說,他看秘書的眼光應該不是一般的挑剔。事實上,自從他回到陽城擔任副市長,享有了配備專職秘書的權力,同時就面臨著一個十分棘手的難題:挑選一個合適的秘書。他知道,現在的領導幹部慢說與戰爭年代有天壤之別,就是與上世紀五、六、七年代也不可同日而語。分管的事情多,頭緒雜,各級召開的會議多如牛毛,需要接受的信息、匯報的事項、總結的材料也是林林總總,大會小會又總要發表重要講話,報紙、電台、電視台還要報導,如果完全憑自己一個人應付,縱然有三頭六臂或晝夜不眠恐怕也不行。因此,配備一個精明強幹的得力秘書,就顯得非常必需。如同一個男人找個什麼樣的妻子,除了自己從婚姻中得到快樂與實惠,同時還體現著你的品味、尊嚴、臉面,一個領導配備一個怎樣的秘書,同樣不可隨意。試想一下,像陳希同、陳良宇這樣的高官,如果不是攤上那樣一些品德惡劣、貪慾極強的秘書,也許就不會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而且,在機關里工作時間久了,整日廝混在秘書堆里,見得太多形態各異的秘書,自然懂得時下的好秘書如同處女一樣珍稀難覓。縱然缺,也勿濫,這是馮開嶺做一切事情的宗旨,挑選秘書亦然。

  在初任陽城副市長的那兩年裡,馮開嶺身邊雖然也有秘書,卻完全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就像一位精明的獵人一樣,他在耐心尋找獵物,等待機會。不經意間,黃一平進入了他的視野。那陣子,黃一平正在跟魏副市長。馮開嶺知道,像魏副市長這種從京城下派掛職鍛鍊的官員,一般秘書不會全心全意地服務。可是他發現,黃一平是個例外。黃一平跟在魏副市長身邊,既不點頭哈腰萎萎縮縮,也不趾高氣揚盛氣凌人,目光里多有純淨明亮之氣。有一陣,魏副市長身體不好,黃一平陪同看病、掛水,在市府門前眾目睽睽之中攙上扶下,其態度殷勤且周到,卻絲毫不露諂媚邀寵之態,也沒有厭煩與難堪之色。一日兩日如此,十天半月不變,馮開嶺感覺此人踏實而不勢利。後來一段時間,魏副市長回北京休養,馮開嶺每天經過秘書室,都看到黃一平早早前來,先把魏副市長辦公室門窗打開通風,桌椅揩抹一遍,而後捧一本書坐在那裡靜讀,並不與別的同事閒聊。有一次,馮開嶺進去要過書看了,是一本民國初年版資治通鑑,豎排繁體字,紙張泛黃得厲害,上邊有密密麻麻的小揩眉批。此書恰好他也喜愛,相互三言兩語交流下來,馮開嶺發現這個N大歷史系的畢業生確是有些見識,對歷史人物與事件往往一語中的。之後,兩人又有幾次閒談,馮開嶺有時故意把話題扯到一些機關人事糾葛上,黃一平總是恰到好處地於大處宏觀置評,巧妙避開具體你是我非。若是遇到一般秘書,定然依循領導語氣百般揣摩逢迎,或是藉機將閒話引向自己的對立面。這樣幾番有意無意考察下來,馮開嶺感覺黃一平有智慧而非小聰明,善讀書而又不迂腐,自此覺得這個秘書有些與眾不同,至少與身邊常見的那些秘書迥異,因此就有「不俗」評語。不久,魏副市長掛職期滿回京,馮開嶺馬上把黃一平要到身邊,至今已經將近五年,兩人間可以說越來越默契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