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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2024-06-12 04:48:12 作者: 祁連山

  這則由他兒子簽發的《通告》可害苦了甄二爺。

  樺樹灣里是看不到電視也沒有電視,這通告是甄二爺在村口小賣部的牆上看到的。那天,他拄著拐杖在巷道里轉悠。自從兒子來到門源縣當了縣長後,村人們在一夜間對他格外敬重起來。他非常受用這種敬重,所以喜歡在沒事的時候在巷道里走來走去,尤其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湊。這天,他看見一大幫人圍在村口,脖子伸成爭食的鴨子,在那兒看什麼東西,他也便好奇地湊了過去。

  「甄家阿爺來了?」人們看見他走過來,便熱情地打招呼。

  「呵呵!」他笑著,「你們圍在那兒看的這個是啥東西呀?圍在這兒湊熱鬧!」

  「甄家阿爺,你自己看吧,這紙上寫的東西與你關係大著哩!」有人笑著說。

  「呵呵,這黑壓壓的東西,它認得我,我可認不得它哩!」他依然笑著說。

  「我給你念!」有個年輕人自告奮勇地說,然後朗朗地讀了起來。讀畢了,大家發現甄家阿爺兩眼望著牆上的通告,僵愣在那兒好像一座雕塑。那次從醫院回來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連夜跑到藏槍的地方,將自己的土銃槍從那個旱獺古塘洞中取了回來。

  「甄家阿爺,你沒事吧?」人們小心翼翼地問。大家都知道,這老爺子一輩子愛槍如命,如今也幾乎是每天晚上摟著槍睡覺的,一旦收繳了他的土銃槍,還不是要了他的命?

  

  「你兒子是縣長,誰敢來收繳你的槍呀?你老漢家放心吧,沒人敢來收繳你的槍的!」有人安慰說。

  「幹部家屬應該是帶頭繳的呀!縣長的父親不交槍都沒事兒,別人不交拿啥辦法治?」有人憂心忡忡地說。

  甄二爺覺得這些話是從一個古洞深處發出的。他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杖往家裡走。走進家門,看見他那支與他相濡以沬了一生、掛在土牆上的土銃槍,突然有了一種生死離別的感覺。他摘下來,抱在懷裡,撫摸著它,抑制不住地老淚縱橫。

  尕花兒一輩子從沒看見過老頭子這麼涕淚滂沱地哭過,一時間嚇得手足無措,在地下走過來走過去亂轉悠,語無倫次地說:「咋啦,你這是咋啦?嘴張得像二姐的鞋口似的你嚎啥?」

  哭了好大一會兒,他這才擦了眼淚,背著槍朝楚瑪溝走去。在沒發現金子之前,楚瑪溝的灌木足有一房子高,灌木叢中隨處可見兔子、烏雞以及麝、黃羊等野生動物。每當生活清淡,他背著土銃槍在這兒轉一圈便可滿載而歸,就可以讓一家人好好地改善一下生活;大冬天,尤其是入九以後,楚瑪溝里的紅狐狸毛皮俊美誘人,抬手打一隻,就可換來一家人兩個月的柴米油鹽。而今,他要打一隻野雞,也得搖鞍動馬地到祁連山的叢林或者青海湖湖濱草原去才行。

  他今日特想打一次獵。他是多麼地想重溫與獵物鬥智鬥勇帶給他的刺激,多麼地想獲得將獵物擊倒後背著溫熱的獵物回家的那種成就感,也多麼地想重新體味跋涉於叢林溪澗耳聽八方眼觀六路的那種愜意和充實。但這一切在楚瑪溝已經成為了一段遙遠的回憶一段不可追溯的往事。

  他坐在楚瑪溝西邊的山樑上,眼光不由地移向莽莽的祁連山麓,就像一匹關在動物園中的老狼嗅著青草的馨香,眺望廣袤的草原。他想,等再過幾天,等封山的大雪徹底融化,祁連山麓里夏暖花開的季節,他要深入到叢林中,屆時看他們怎樣來繳他的槍?

  他正這樣想著的時候,看見山腳下一輛警車拉著警燈朝楚瑪溝駛去。他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抱緊了槍,仿佛冷不防叫人憑空奪去一般。他趕緊溜下山樑,潛回家,叫國棟去楚瑪溝打聽。

  國棟帶回來的消息果然不出他所料。縣公安局鄉派出所抽調了數十名精幹幹警在楚瑪溝派駐了一個繳槍工作組,專門清繳楚瑪溝金礦私藏的槍枝彈藥。據說,縣上這回下了決心整治槍患,在金礦、煤礦、鐵礦等槍患嚴重的地區派駐工作區集中整治。

  自此以後的好多天裡,門源川里聲勢浩大的繳槍運動成了人們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甄二爺每天吃過早飯,就往村口小賣部那兒湊,去打聽消息靈通人士發布縣上鄉上繳槍的最新消息。「到昨天晚上,全縣已經繳了三百多支槍呢……」村西的一個小伙子說,他們家有一台半導體收音機,「媽的,看不出這些金掌柜們這麼厲害,他們有人竟然藏有美國最先進的軍用衝鋒,叫啥14什麼的……」

  「有錢能買到死人的乾眼淚,還怕買不到好槍嗎?」人群中有人說。

  「楚瑪溝這麼好的金子都走私到外國去了,走私進來一些外國的好槍那還不容易嗎?」

  「收音機里說,大前天居然從楚瑪溝里繳了兩台八二無後坐力炮……咳,這世道!」有人搖頭感嘆。

  「聽說公安局從收繳的槍枝中對比子彈彈道軌跡,還破獲了好幾起命案哩!」

  「這收繳槍可是大快人心的事啊!聽說這事兒就是國梁縣長親自抓的,我們村可是出了人才了……」

  「俗話說,自小看大,三歲看老。我看這娃自小就是一塊當官的料……」有一位老漢說。

  甄二爺聽得美滋滋的,就像蜂蜜里拌了糖。可一個小伙子的一句話讓他大大地掃興。那小伙子問:「甄家阿爺,你的土銃槍交了嗎?大家都在交了,看來你那槍不交也不中了……」

  「還……還沒!」平生不會撒謊的他立刻變得惶恐不安起來,仿佛做賊被人逮住一般,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我看你還是交了吧,現在你也不靠它養活了!」有人好心相勸。

  老爺子諱病忌醫,最怕鄉親們議論他槍的事兒。今天又一聽大家說他的槍,氣得話也不說,轉身就往家裡走。邊走邊想,必須趕緊收拾好東西進山躲避,不然說不定這幾天派出所的就會上他家來繳他的槍。他甄二爺愛槍如命,幾十年來,身邊始終有杆土銃槍是大家都知道的,甚至縣上的幹部都知道。那年,縣上辦了一個剿匪紀念館,武裝部的同志來到他家,徵集他的這支土銃他,說要收藏起來,他們最後甚至想出錢買,他都沒捨得。

  他這樣想著,急匆匆地走回家去。走進家門時,他看見兩個穿著草綠色警服的公安幹警正坐在他家的土炕上,一邊喝著尕花兒倒的奶茶,一邊等他回來。他傻眼了,一下子愣在那兒,頭腦一片空白。

  「你好,老人家!我們是鄉派出所的。聽說你有一支土槍,我們來收繳,請你交出來吧!」那兩個年輕的小伙子看見他,跳下炕有禮貌地對他說。

  「我……我沒有槍!」他斜坐在炕沿上,像一個負氣的小孩子似地耍起了賴。

  「真的沒有?」一個小伙子收起笑臉,威嚴地說。

  「真的沒有!……早年間有,這幾年不用了,早就拆了燒了,槍管子當了糜馬的钁子了!」他脖子一梗,斬釘截鐵地說。

  「你知不知道縣上有關收繳槍枝、民爆物品的政策呀?」

  「不知道!」

  「那不要緊,老大爺你仔細聽著,我將有關政策給你宣傳宣傳……」說著他拿出一份文件,滔滔不絕地讀完了起來。讀完了,他和藹地問:「老大爺,你聽明白了沒?」

  「聽明白了……」

  「聽明白就好!」小伙子念完文件,站起來嚴肅地說,「你如果有槍,現在交給我們,算是主動,我們可以從輕處理或者不追究責任。如果誰舉報了我們要強行收繳的,那性質就不一樣了,要以非法擁有槍枝彈藥罪論處!」

  「真的沒槍,我交啥呀?」他有些生氣了。他想,我兒子是管你們的縣長,我兒子都聽我的,你們還敢拿我怎麼樣啊?

  「那好吧!」那倆小伙子互相看了看,遲疑了一下,悻悻地走了。

  那倆公安幹警前腳剛出門,他後腳便忙碌起來。先拉著棗紅馬到村里鐵匠那兒釘了厚實、嶄新的六眼馬蹄鐵,回家後拿出放了一冬一春的鞍薦精心收拾起來。到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又就著燈泡鑄制土銃槍的鉛彈,叫尕花兒給他準備炒麵等吃的東西。他準備一切收拾停當後,第二天一早便進山躲藏。

  老婆尕花兒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不知說什麼好,她知道老頭子愛槍勝過一切,這個時候說什麼也是白說。

  第二天早晨他剛剛備好馬,將土銃槍從藏著的地窯里拿出來,掛在馬鞍上準備出門時,門口嘎然停下了一輛警車,一隊警察魚貫而入。

  「局長,就是這老頭子!有人舉報他有一桿土銃槍,可他死活不承認……」昨天來過他家的那個年輕的警察說。「喂,老阿爺!你不是說你沒槍嗎?這是什麼?」那個小伙子跳過來,一把從馬馬鞍旁摘下土銃槍,拍著槍托嘲諷地問他。

  「不!不!你們不能沒收我的槍……」甄二爺蹦跳過去,死死地抓住槍管喊,神情有點歇斯底里。

  「是你啊,大爺!」劉局長放下緊繃的臉,大步走過來握住的他的手搖晃著說。

  甄二爺仔細看,原來是縣公安局的劉局長。當下他抓住劉局長的手央求說,「劉局長,我這槍你們不能繳!繳了我的槍就是要了我的命……」他幾乎是聲淚俱下,「這槍伴了我一輩子,從來沒闖過禍……再說,這只是一桿破土銃,又不是金掌柜們的手槍長槍……」

  劉局長微笑著傾聽著老爺子語無論次的辯白和央求。末了,語氣平和但異常堅定地說,「不行,大爺!你的意思我明白,心情也非常理解……但這繳槍是縣政府決定的,是甄縣長親自抓的……」

  「照你這麼說,我這槍是非交不可了?」甄二爺的手腳開始發顫。

  「你看,我們也是履行公務,你老是明白人……希望你能支持我們的工作……」劉局長攤開雙手有些無奈地說。

  甄二爺雙眼直直地看著劉局長,突然大叫一聲,捂著胸口往後便倒。嚇得劉局長他們哪裡顧得上繳槍?趕緊七手八腳地將他抬進屋內,掐人中,灌薑湯,搶救不迭。

  「趕緊送醫院,用我的車……」劉局長勸慰著哭成一團的尕花兒對部下說。

  尕花兒搖了搖頭。莊稼人哪有城裡人那麼嬌貴,動不動就上醫院?何況老頭子這心口痛的病她知道,一旦急火攻心就犯病,灌點薑湯灌點從神娘娘那兒求來的神水,用黃裱紙燎燎講講迷信,禳解禳解,過不了一柱香的功夫就會迴轉活來。

  「都是你們給逼的……」尕花兒自從兒子當了縣長後,腰杆也硬起來膽子也大了起來,敢對平時怕得要命的戴大檐帽的公家人說這樣的話了。

  「大媽……」劉局長搓著手不知說什麼好。

  旁邊一位警察看到這個情形,悄悄扯了扯劉局長的衣角,示意撤。劉局長只好借驢下坡:「大媽,我們還要到楚瑪溝金礦去繳槍……你家的這桿槍我們以後再來繳……」

  出得門來,劉局長後悔得直想砸自己的頭。昨天接到派出所同志的報告後,他決定親自出馬,想今天一舉拔掉這個釘子戶以敬效尤,因此他還叫了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不曾想這釘子戶居然是甄縣長的父親!不知這老爺子跟自己有緣還是沖緣,動不動就跟自己槓在一起。

  「今天的事不要報導,算是我求你們了……」他訕笑著對記者們說。

  甄二爺這次病得可不輕,並沒有像平時那樣灌點薑湯就悠悠地迴轉起來。這次就是喝了九天玄女的神水也沒有明顯的好轉。他躺在土炕上昏話連篇,說的儘是些祁連山麓里打獵的行話,更多的時候會突然跳起來,手指著虛無處大呼小叫:「快開槍,快開槍,瞎熊過來了……」或者「小狼王,小狼王,看你狗日的這回往哪兒跑?呵呵……」有時又突然仰天大笑,「白額羊王,原來你躲在這兒呀……槍!槍!我的槍呢?」手在空中亂抓亂撓。家裡人趕緊將土銃槍遞給他,他緊緊地抱著它,想掰也掰不下來……

  聽說甄二爺病得不輕,樺樹灣的老少爺們兒便紛紛拿了冰糖或方便麵輪流來看望他。看了後幾乎不約而同地搖頭慨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叫了自家去,看來甄家阿爺扒不過這個本命年了!」

  「唉!年輕的時候殺生太多,現在老了陽氣衰了,那些死去的冤魂索命來了,說不定甄家阿爺的三魂七魄已不全了……」一個老漢煞有介事地說。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尕花兒真覺得老爺子的魂不全了,嚇得她趕緊請了隔壁的李家阿奶給甄二爺叫魂。

  這叫魂活動簡潔而隆重。她倆先是沐浴焚香,然後在烙饃饃的鐵鍋子倒了半鍋水,放進了三顆紅棗兒,在檊麵杖的中間拴了一根紅絲線,橫放在鍋上。一切準備停當後,她倆一先一後,李家阿奶從大門處拿了掃帚往裡一邊掃一邊叫:「甄二爺,回家來啊!」尕花兒在前面應道:「來了,來了……」

  第一天晚上叫了兩個時辰,到第二天早上揭開鍋蓋看時,那三隻棗兒散亂地漂浮在鍋內,有一隻棗兒甚至漂在鍋邊。尕花兒淚眼婆娑,知道老頭子的魂果然不在身上。於是,她倆第二天晚上又重複著第一晚上的行動,整整折騰了一夜,到早晨查看時,已然有兩顆棗聚到鍋正中心檊麵杖紅絲線下了。尕花兒喜憂參半,喜的是知道這兩晚的功夫沒白費,已然將老頭子遊蕩在野外的兩個魂兒叫了回來。憂的是還有一個魂兒看來已然遠離他的肉體了,非得化大氣力才能招回。這天晚上,在尕花兒的央求下,樺樹灣一大半人參加了甄二爺的招魂活動。他們從遙遠的野地里一掃帚一掃帚地往回掃著呼喚著,回應著,雞兒叫了三遍時,才仿佛將一個什麼東西終於弄回了家似的聚攏到家來。天亮時,尕花兒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地揭開鍋蓋查看,發現三顆棗兒齊齊地聚攏到鍋中擀麵杖垂下的紅絲線下!

  甄二爺的魂是叫全了,可是那些糾纏他的魑魅魍魎依然沒有趕走。他依然大呼小叫昏話連篇,除了喊叫那些野生動物,還一個個叫著那些死於他土銃槍下的土匪的名字,聲嘶力啞地喊:「劉富貴、劉富貴,看你這會往哪兒跑……哈哈哈!」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尕花兒用虎皮碗盛了一碗清水,放在炕沿下甄二爺的頭旁,將三根竹筷子在插在水中,一邊叫著那些她陌生而熟悉的死去的土匪的名字,一邊轉動著設法將三根筷子併攏齊齊地豎在碗中。大概糾纏老頭子的鬼不止一個,她不論叫誰的名字,只要稍微轉動一下,那筷子便會像旗杆似地豎在碗中,以此回應和驗證著那鬼的存在。

  每當叫住一個名字後,尕花兒就用黃裱紙在老頭子身上左三轉右三圈燎了燎,點燃了焚毀在清水碗中,將一切不乾不淨的東西焚毀在碗中。然後拿起菜刀,凝聚全身之力狠狠地攔腰砍向筷子!似乎將那附在老頭子身上的鬼魅攔腰砍斷了一樣。末了,她將那一碗浸泡著黃裱紙灰燼的水遠遠地潑到門外,將碗反扣在房門背後。

  但這一切依然無效,甄二爺依然昏迷不醒依然昏話連篇。

  尕花兒抓瞎了。國棟到遙遠的新疆打工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國梁忙得屁股不著地,打了幾次電話,辦公室秘書都說找不見。沒有了男子漢的家就沒有了主心骨,她急得滿嘴都是青豆般的水泡,臉上的皺紋像冬日的山川溝壑,呈現一片土色的荒涼,荒涼中填滿了憂戚與痛苦。隔壁的一個老漢看不過,給她出了主意:「他尕嬸,甄二爺這病恐怕得請個法拉跳個神,將那些害人的鬼魅下了油鍋,才能見效,不然的話就沒救了!你看西藥湯藥藏藥都吃了,就是不起作用……」

  尕花兒如夢初醒。聽老頭子說的這些昏活,來害他的山精鬼怪可不少,非得請「法拉」整治不可。於是她備了一份厚禮,央求隔壁一個小伙子到遠在幾十里之外的夾皮溝請門源川聞名遐邇的「黑虎法拉」。日頭偏西時,小伙子騎著破自行車汗流浹背地回來了,說黑虎法拉酉時將乘鬼抬轎而來,叫大家按照他的囑咐預先做好捉鬼的準備。

  大家忙不迭地行動起來了。這捉鬼不僅僅是甄二爺他一家的事,而是全樺樹灣人的大家的事——誰能保證這些鬼魅害死甄二爺後消聲匿跡,不會繼續在樺樹灣為非作歹?村東頭的陳家尕媳婦在一場感冒昏厥後所說的昏活幾乎跟甄二爺如出一轍,足見這些鬼魅魍魎已然在蠢蠢欲動,專門尋找年老多病、體弱陽衰的人下手。

  酉時,黑虎法拉果然在夜幕中如期而至。據說他馴服了八個精壯的山鬼為他抬轎,任千里之遙的路程也在一陣風中倏然而至。黑虎法拉是一個體態肥胖、面色紅潤的五十多歲的漢子,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閃光,刁鑽古怪,讓人對接之下不禁毛骨悚然。同來的還有一個老太婆,據說是他的妻子。奇怪的他的妻子卻生著一雙與他截然相反的眼睛,那雙眼睛白天見不得光,甚至根本睜不開,只有到了夜晚,那雙眼睛才能發揮出奇異的功能來——能看見平常人看不見的鬼怪。這便是門源川人津津樂道的「眼見鬼」了。

  他倆穿著與常人迥異長的袍馬褂,身背長劍,手執法器,對肅然恭迎的樺樹灣人視而不見,氣宇軒然目不斜視地徑直走進甄二爺家寬敞明亮的大瓦房,盤腿坐在了正房的土炕上。

  尕花兒趕緊端上了早就預備好的手抓羊肉、掃雞毛油餅和糊奶茶。可黑虎法拉倆口子對這些不感興趣,只要了兩瓶青稞酒和柏香水,男人喝酒,女人喝柏香水。喝著喝著,先是那女人呵欠連連,爾後猛地睜開那雙白天老眯著的眼睛,定定地透過玻璃窗,望著院子說:「呀!怎麼一下子來了這麼多鬼啊?看那倆戴著腳鐐、戴著狐皮帽子的年輕人渾身是血,莫非你們莊子裡有死在班房裡的人嗎?」

  人們面面相覷,感覺有一股陰冷的寒氣從脊樑里穿透下來,下意識地往光亮處擠,腦海里飛快地搜尋著幾十年來屈死枉了的莊員們來。「是我的倆個哥哥尕虎兒和尕豹兒!」尕花兒首先想到了自己兩個屈死的哥哥,驚叫了一聲。

  黑虎法拉拿起酒瓶猛地灌了兩口酒,開始口中念念有詞。那女人因自己的神異得到了驗證,頓時興奮起來,指著牆旮旯、馬棚以及草房等所有的地方述說著不同形貌的鬼魅。這些不僅是人的,還有死狗死貓、山裡的野生冤死成精的,這些鬼魅虎視眈眈,正聚集在甄二爺家的院子裡欲置甄二爺於死地!說得聚集在院子裡幫忙捉鬼的樺樹灣的大相生(屬相大的人,如牛、馬、虎等)人一個個毛骨悚然,感覺身邊就貼著一個貓鬼神或狗頭精,亦或是吊死鬼……

  正當人們驚悚恐懼達到極致的時候,黑虎法拉大吼一聲,猛地從炕上跳起,抽出身後的長劍,開始奔騰揮舞,似乎在斬殺什麼。那女人也跳到院中,給丈夫指示方位。

  這時,有幾個老漢已經按照預先的吩咐,在瓦房堂屋的米柜上燃著了柏香的「桑」,在園子中間用柴火架起了洶洶大火,火上架著一隻盛有四十五斤菜籽油的鐵鍋。黑虎法拉一邊跳一邊將一口噙了青稞酒噴向油鍋。炙熱的青油一碰見易燃的青稞酒,立馬騰起五尺高的火苗!

  氣氛愈發的陰森恐怕!

  三口酒噴過之後,黑虎法拉大吼一聲,逕自將兩支五寸長、韮葉寬的口劍在所有人的驚呼中一左一右插進腮中。爾後抽出麻鞭,在油鍋旁邊抽響,清脆響亮如春節孩子們放的二踢腳。

  那女人喊了一聲,「大家趕緊攆鬼!」隨後領著十幾個大屬相的精壯漢子開始從院子的幾角旮旯用馬綹頭、馬鐙、钁子等樺樹人以為「煞氣大」的器具狠狠地抽打,將那些意識中存在的鬼魅魍魎往油鍋旁邊趕!

  那女人在大家的抽打中端了一盆由青稞、油菜籽、豌豆、黃豆、燕麥混成的五色青稞打向房頂屋角,一邊喊:「在這兒,快打快打!又跑到馬棚里了,快打快打……」

  那十幾個精壯漢子大漢淋漓氣喘吁吁,但稍有懈怠的,黑虎法拉粗重的麻鞭就會毫不留情地抽將過來,直打得他們滿地亂跳!

  院子裡抽打了一個時辰後,看光景鬼魅們不甘就束,紛紛逃離莊廓園子逃到外面了。這讓樺樹灣人更加恐懼,這意味著這些鬼魅會鑽到他們家加害他們。「黑虎大神,麻煩你一併將這些鬼魅抓了油炸了,永絕後患!」那些前來幫忙捉鬼的人們齊刷刷地跪在黑虎法拉的面前。

  黑虎法拉劍尖指天,單掌豎在胸前,插了劍的嘴裡嘰哩哇啦。那女人翻譯說:「黑虎大神說了,他早就預料到這點了!下面大家開始拉油皮袋,今天務必將這些害人的鬼魅一網打盡,全炸了油鍋!」

  那些精壯漢子們發一聲喊,同仇敵愾地拉起了十來只早已預備好的油皮袋,打著火把,在那女人的具體指導下,繞著樺樹灣村莊,在山川溝壑、大路塄坎上狂奔。

  這油皮袋是從牛犢、麝或獐子、黃羊身上囫圇褪下來的皮子,熟制後用來盛菜籽油的器具。因長期用油浸泡,變得烏黑光亮,柔韌結實,當然也非常輕巧。起初拉著皮袋奔跑時,小伙子們覺得輕如鴻毛。但隨著奔跑,感覺到愈來愈沉愈來愈沉,到雞兒叫的前夕,這油皮袋裡邊大約已經裝滿了魑魅魍魎,重得再也拉不動了!

  這時黑虎法拉大吼一聲,女人指揮著小伙子們將油皮袋口紮緊了,扔進熊熊燃燒的油鍋中。據有些耳尖的人後來敘說,當時每扔進一個油皮袋,就能聽到些一吱哩哇啦的慘叫聲!

  十幾個皮袋連同一鍋菜籽油、三斤青稞酒一同燃盡後,黑虎法拉在鍋上貼了符咒,吩咐兩個屬相虎和龍的小伙子,挑了鍋往東南方向行走,走一百五十步後掘個坑埋了。

  埋了鍋後,黑虎法拉收了尕花兒乃至樺樹灣人準備的豐厚禮金,吃了手抓羊肉和青稞面長面,然後出門乘鬼抬轎飄然而去。似乎他倆剛出得門去,雞兒就叫了頭遍。人們佩服黑虎法拉的神算,佩服得簡直五體投地!因為據說,雄雞一叫陽氣盛而陰氣衰,給黑虎法拉抬轎的八個鬼再也抬不起轎子,他倆只好像常人一樣步行或騎馬回去了。

  後半夜,高枕無憂的樺樹灣人睡得簡直如死了一般。在他們沉沉的睡眠中,一輛黑色的桑他納轎車在黎明的晨曦中悄然開進樺樹灣,停在了甄二爺家的門前。藏獒哦日剛森先是跳起來,急切地咆哮起來。緊接著,它聞到了小主人那熟悉的氣息,拖著粗重的鐵鏈在院子裡歡快地跳躍。

  國梁走進自家的莊廓,看著院子裡的灰燼聞著空氣中濃郁的油菜籽香味,搖了搖頭,然後將依然昏迷的父親接到省城大醫院治病去了。

  不知是黑虎法拉將那些害人的鬼魅捉盡炸乾的原因,還是省城大醫院的醫術高明,反正兩個月後,甄二爺又像往常一樣拄著拐杖在樺樹灣的巷道里轉悠了,甚至有時候還能背著土銃槍到楚瑪溝去打一兩隻馬雞了。更多的時候,他在莊員們驚奇的目光中,講述城裡的見聞。

  在他住院的這段時間,國梁縣長在政府常務會上力排眾議,毅然決然作出了關閉楚瑪溝金礦的決定,並籌集了大批資金,對礦井進行回填、恢復植被,要原還楚瑪溝山清水秀、百鳥翔集的本來面目。不唯如此,他還請了北京、上海的專家對楚瑪溝及至祁連山南麓的山川地貌、植被物種進行了一次大型的科考,爾後做成項目藍本,申請為國家級森林公園和生物多樣性基因保護區。據說,此項工作進展順利,有望批覆。他想,等項目批覆下來後,他要將楚瑪溝建成一個國家4A級旅遊區,並通過多種形式的宣傳和推介,吸引中外遊客來楚瑪溝休閒觀光。他想通過這種方式,將家鄉那百里油菜花海、冰山湖泊、森林草原、珍禽異獸以及淳樸的民風和多姿多彩的文化展示給世人,同時也將旅遊業培育成全縣經濟的支柱產業強縣富民。

  「還是我們家國梁有眼光,有本事!」甄二爺脖子縐成了公雀兒屎,挺著腰板自豪地逢人便說。

  「那是那是……」莊員們恭維道,「是我們樺樹灣風水好,你們家祖墳上冒青煙了,我們村子百年來就出了這麼一位縣太爺!這是我們的福氣……」

  過了不久,一些幹部模樣的人扛著器材在樺樹灣里東測西量,說是要修一條從縣城到楚瑪溝的旅遊公路。樺樹灣人無比興奮,因為一旦這條公路修通了,他們將結束千百年來肩挑馬馱的歷史,晴天一身土、下雨兩腿泥的日子也就從此一去不復返了。不唯如此,據說縣上已經將樺樹灣納入楚瑪溝旅遊區一同規劃,要建成一個什麼民俗村,「到時候,只要你們開開飯館啊跳跳舞唱唱花兒、拉伊啥的,巴嘎巴嘎的新票子就會嘩啦嘩啦地流進你們的腰包里,就是你們女人們剪的那些花啊、鳥啊,編制的那些藏毯搞的刺繡,也老值錢了!」縣旅遊局長說。

  樺樹灣人憧憬著期待著這一天早日到來。

  在樺樹灣人的憧憬和期待中,時令轉瞬間到了深秋。甄二爺望著莽莽的祁連山麓,心想那叢林和草原上此時岩羊羚羊黃羊們正肥得流油,那小狼王的子孫們或許正在新一代狼王的帶領下打圍;那發情的白唇鹿梅花公鹿正將一群母鹿追趕至河邊,挨個兒收拾;那白額羊王的繼位者是不是也站在巉岩上聳動鼻子嗅著危險的氣息呢?而那些拖著肥壯身軀、在山坡上掘旱獺窩的熊瞎子是否還在?是否已經絕跡了呢?

  他心中有一個強烈的願望,他要進山,要去打他一生中最後一次獵,順便為兒子國梁重新踏勘一下在他瞭然於胸的神奇地方。兒子說,等楚瑪溝旅遊區建成後,他將包括楚瑪森林公園在內的地方規劃為亞洲最大的國際狩獵場,定期向全世界開放。「大大,到時候你可以給那些國際狩獵愛好者當嚮導。你那百步穿楊的神奇槍法完全可以作為一個表演節目來賺錢的!」兒子國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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