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2024-06-12 04:48:08
作者: 祁連山
公安局一下子抓走了帶頭的三十多人後,所有去金礦鬧事的樺樹灣人頓作鳥獸散。楚瑪溝里似乎什麼事兒也沒發生,照舊機器轟鳴沙塵飛揚,金礦依舊如火如荼地開採,而且是更大規模地開採。
自從這次變故後,甄二爺明顯地感到自己老了。腿腳不靈便,走路搖搖晃晃,渾身疲乏無力,走百八十步路都需要拐杖扶助。但他每天都會拄著拐杖,艱難地跋涉到楚瑪溝邊的山樑上,茫然地看著井架井立、人聲鼎沸的楚瑪溝久久不肯離去。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對世間萬事的無奈,內心一片頹廢與衰敗,如深秋叢林的枯葉。
這次事件帶給他心靈上的傷害遠比身體上的創傷來得深重和持久。他及他兒子女婿三人的坐牢成了他一生中無法抹去的恥辱,是他生命的畫布上一抹晦暗而屈辱的色彩。在樺樹灣乃至門源川看來,不論什麼原因,坐班房甚至打官司都是極不光彩的事。那天,那些鄉親們一再要求國梁給他們做主時,國梁說:「我給你們寫一封狀子,你們可以到檢察院告公安局,要求賠償!」他們當時都傻眼了,先是大眼瞪小眼,爾後異口同聲地說:「打官司?差死了羞死了!我們自認倒霉,這官司不打了……」
整個秋天冬天,甄二爺都在獨自療傷,在用時間的藥水擦洗心靈的創傷,就像一匹受傷的狼在舐療自己的傷口。春節臨近時,他開始從那次事件的陰影中慢慢走了出來,更多的時候,他又精神矍爍地沐浴在初春的陽光下了。
按照當初的約定,這年春節的第二天,將是國芬出嫁的日子。這是幾年來他們家最重要也是最重大的事件。甄二爺和國棟每天商量著謀劃著名婚事的每一個細節,從請親戚到請左鄰右舍,根據屬相、婚姻狀況乃至輩分等條件對娶親迎親人員、下馬席娘家席的人選等等都進行了詳細的遴選、斟酌和敲定。他甄二爺家是禮儀之家,絕不能因為某個細節的紕漏、某個禮數的疏忽而貽笑大方!
這李悔過家也是個頗知禮數的人家。從轎車進門到各種禮物的擺放,程序都合門源川的禮儀,這讓甄二爺在莊員的面前長了臉。唯有一點讓甄二爺不舒服的是,娶親的隊伍中居然沒有一個是李家的,就是悔過的哥哥、叔叔之類,這點禮數的不到讓甄二爺頗不舒服。在二道席擺上桌迎親的客人酒足飯飽的時候甄二爺委託一位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者委婉地提了出來。
「對著哩,對著哩……」娶親的趕緊跳下炕,齊刷刷地站在地下,先給甄二爺敬了六六大順六杯酒,「這事兒我們剛要請你老人家原諒哩!悔過他大——你的老親家病了,全家人都忙著給他看病哩,所以他家裡人沒能來,我們還請你多多海涵哩……」
「啥,老親家病了?」甄二爺有些吃驚,「那悔過這娃娃咋不吭聲呢?我們應該過去看看的!他病得嚴重嗎?」
「嚴重得很哩……」娶親的人說,「他老漢家為娶兒媳婦忙前忙後,也高興得天天捋鬍子咧嘴笑!也許眼看兒媳婦就要進家門了,一高興樂極生悲了,夜來晚夕在家門口一個貓兒跟頭摔得差不多說不出話來了,現在躺在家裡放命哩……」
「啊,卡卡卡……」甄二爺搖著頭表示極度的痛惜,「再說啥哩!再說啥哩……」
「那是那是!」娶親的人感激地說,「娶了兒媳婦,他老人家也該享享福的,他可是個大好人啊!」
按照門源川的鄉俗,女方的父親第二天是不能去吃女兒的宴席的。常常是第三天,女婿會專門備了盛宴,專程將老丈人請過去另行款待的。第三天早上天剛麻麻亮,悔過開的手扶拖拉機已然突突突地停在家門口了。甄二爺迫不及待地提了早就備好的禮物,坐上了手扶拖拉機。「你大咋樣了?」看悔過黯然神傷,他料定老親家病得不輕。他後悔早點沒去看看這個只聞其名未曾謀面的老親家。也不知道自己忙些什麼,說是去看看去看看,可就是沒去成!一旦死了,自己跟這個大家一致崇敬和讚揚、德高望重行善鄉里的老親家連面都見不上一面,豈不會遺憾終生?
手扶拖拉機很快就到了悔過家的定居點。門口有很多老人在迎接他,一個個神色凝重滿臉憂戚。甄二爺一一與大家握了手,跨進了莊廓小門。他發現悔過家並不富裕,那朝北的五間土房破敗陳舊。甄二爺在悔過的引領下直接走進了北房正屋。
「老親家,我來看你了!」甄二爺將手伸向睡在炕上的老親家。
悔過的父親也在眾人的攙扶下坐了起來,也將手伸向了甄二爺。就在兩雙手握在一起的時候,雙方都驚呆了,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張子龍!土匪頭了張子龍!」甄二爺的內心似乎被驚雷滾過。
「是你?你……你……」悔過的父親面露驚恐之色,手指著甄二爺嘴裡嘰哩嗗嚕著,不知在說什麼……
雙方青筋暴突、黝黑粗糟的兩雙手在半空中凝固了,瞬間又像被蛇蜇了似地,急速地退回,下意識地去摸身邊的槍,可雙方的那裡都空空如也。
這一切被悔過及其它人看在眼裡,他們被他倆的奇異表現弄得驚奇萬分,面面相覷。按理說,不成親是兩家人,成了親是一家人,兒女都成了親,兩親家見面應格外親切親密才對,今日為何如臨大敵?
「大大,你們這是怎麼了?」悔過小兩口在一旁不解地問。
「沒啥,沒……啥!」甄二爺感到一陣暈眩,覺得神思恍惚,仿佛從一片陽光燦爛的花草地突然掉進了一條幽暗深遠、水氣迷濛的大峽谷。
而悔過的父親則頹然地垂下手臂,臉色一片灰暗和絕望,眼角流出了兩行渾濁的淚水。
「你們以前認識?」有一個老漢裝了一鍋旱菸,點燃了吸了兩口,然後用手擦了擦玉石菸嘴兒遞給甄二爺後問。
「認……不……不認識!」他有些木吶地說。
「哦,不認識好,不認識好!」那老漢似乎看出了什麼端倪,趕緊打圓場,「悔過,宴席準備得怎麼樣了?趕緊請兩位老漢家入席啊……」
「早就準備好了……」旁邊的廚師說。
「那還愣著幹什麼?趕緊入席啊!」說完簇擁著甄二爺攙扶著張子龍,硬讓他們並肩盤腿坐在了土炕靠窗戶的位置——那塊最尊貴的地方。
昔日的生死對手,今日的兒女親家第一次坐在了一塊,雙方都感到了十二萬分的不自在,真正如坐針氈如刺在背。甄二爺用眼角偷偷打量對方,幾十年的風霜刀劍雖然將這個當年毒辣蠻橫、果斷決絕而又充滿活力的年輕人雕刻成了滿臉皺紋、行動遲緩老頭,但舉手投足之間仍然殘留著當年的影子。只是眼睛裡流露的不再是膘悍、蠻橫和狠毒,而是一片寬容、和善和平和。
這頓飯是他有生以來最難吃的一頓飯。旁邊坐著他幾十年來一直念茲在茲無時忘之的仇敵張子龍,炕沿下站著因他始終不動筷子不抿一口酒而眼淚汪汪的悔過和國芬,旁邊還有請來陪他的村里德高望重、有頭有臉的老漢和他們的村支書村主任……他這頓飯吃還是不吃?
好不容易捱到菜上齊了,甄二爺便推說胃疼得實在受不了,便起身告辭。張子龍硬是送到了大門口。在門口,他在悔過的攙扶下,一手抓著國芬的手,另一隻手顫顫巍巍地伸向甄二爺:「親家,我給兒子娶上了媳婦,大事算是完成了,我死可以閉上眼睛了!我……我等著你!」說罷,竟然淚水漣漣。
回到家後,甄二爺陷入了極度的痛苦煎熬之中。每個夜晚,他一閉上眼睛,年輕時候的經歷就像放電影似地在他腦海中一幕一幕地放映出來。暴雨中乾隆勾卓瑪的尖叫聲在他耳旁淒歷地響起,那牛毛帳房的烈焰也會升騰瀰漫,那些被張子龍殘殺致死的冤鬼也齊刷刷地湧向他的炕頭,齊聲呼喚:「甄二爺,給我們報仇,報仇、報仇啊!」而他在乾隆溝口發下的誓言也錚錚作響,縈繞在他的耳旁。每當半夜驚醒時,他發現自己居然渾身被汗水浸透,仿佛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
醒來後他又清醒地意識到,這傢伙現在是悔過的父親,國芬的公公。自己一旦告發,讓所有的門源川人知道他們的父親和公公居然就是那個潛藏多年、被自己一直追殺的土匪頭子張子龍時,他們將怎樣面對鄉親們、面對親戚和朋友?女兒和女婿以後怎樣活人啊?他們一生的幸福豈不是就此毀了?
如果不去告發,就讓這傢伙如此頤養天年壽終正寢,他甄二爺又怎麼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冤魂?
有幾次,他甚至備好了馬鞭,走出了村外,但一想起女兒淚汪汪的眼睛,又遲疑著走了回來。
國芬出嫁後的第九天,按照門源川的鄉俗,她被母親請來坐頭回娘家。女兒看到父親神思恍惚茶飯不思的模樣,不解地問「大大,你們這是怎麼了?悔過他爸自從那天你們見了面後,也顛三倒四,像掉了魂兒似的,每天拄著拐杖挪到大門口,望著縣城的方向,等什麼人似的……」
「著了邪了,得禳解禳解!」尕花兒憂心忡忡地說。隨後打定主意,到松樹溝的「九天玄女」神娘娘那兒去求一些神水,救治救治兩個著了邪的老頭子。
在離樺樹灣有十里之遙的松樹溝,有一位普普通通的農婦,住著一間普通普通的土屋。有一天,據說是正月十五,她像往常一樣鑽在低矮的土屋裡蒸饃饃。突然,有滴冰涼的東西滴在她脖子上。她用手一抹,竟然是一滴清涼的水滴。抬頭一看,屋頂一處地方,鋪在木椽上的松樹枝上,有清澈晶瑩的水珠點點滴滴往下掉。
真是奇了怪了!屋外是艷陽高照的大晴天,不可能漏雨,何況這個時候也不是下雨的季節啊!她抬頭巡視了整個房屋的天花板,其它地方都黝黑乾躁,唯有那個地方水珠晶瑩,似乎是一處泉眼。
她趕緊叫來了自己的丈夫。她丈夫是一個不安生於放牧種田的人,他做買做賣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天下的事似乎沒有他不知道的。也許他能知道這股神奇的水來自於何方?但見多識廣的丈夫也傻眼了,他爬上屋頂去查看那地方。屋面上那塊地方同其它地方並無二致,黃土抺就的屋面乾燥光潔,絲毫沒有什麼奇異之處。
這消息不徑而走,引得鄉鄰們絡繹不絕前來觀看,大家嘖嘖稀奇卻不知其所以然。但是有一天,這媳婦突然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呵欠連連淚水漣漣,飯菜中絲毫見不得半點油腥,不唯如此,還根本聞不得蔥韭核蒜之類辛辣的氣味,每天卻需要喝柏木枝熬成的又苦又澀的柏香水度日。
這柏香歷來是神潔之物,乾淨乾燥的柏木枝一向是煨桑敬神的聖物。每天喝柏香水用聖潔的柏香水洗滌黑頭凡人皮囊內的污穢之物,更是一件讓人敬畏的聖潔舉動。終於有一天,這媳婦的丈夫向眾人宣布,觀世音菩薩附身在他婆娘身上了,而那股神水是菩薩救苦救難的楊柳甘露。
門源川人都熟知《西遊記》的故事,知道觀世音菩薩常常手捧一玉瓶,瓶內插一楊柳,每當人們遇災遇難時她便蘸瓶內聖水救苦救難。
「是又一個神仙下凡了,還是又一個騙子出世了?」許多年輕人說。自從包產到戶後,政府不像文化大革命那樣嚴厲地打擊牛鬼蛇神了。於是各路神仙紛紛下凡,門源川里的「神爺爺」、「神娘娘」空前多了起來,幾乎每一個村里每一條溝里,都有「白馬山神」、「九天玄女」之類的神聖附體在某個先前不務正業的男人女人身上治病救人。
但也有得了重病醫治無效或久治不愈的人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前來求贈神水。那婆娘身穿了特製的袍子,焚香跪拜,用乾淨的碗接了那點點滴下的神水送給來人。說來也怪,凡是喝了這神水的人,大病減輕,小病治癒,更有那些精神不正常腦子有毛病,成天在巷道里東遊西逛白天掏垃圾晚上睡草窩的人喝了這神水,居然人模狗樣地扛起鋤頭下地種田去了!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松樹溝這神娘娘的香火便旺了起來。旺得來求神水的人絡繹不絕,那土屋裡整日香菸繚繞。更為奇異的是,前來求神水的人非在這間廚房裡蒸上十二個大白面饅頭,熱騰騰地獻在神水下的神案上,當然了,還得帶上一定的錢,這神水才會源源不斷地滴下來,否則就是你磕破頭跪折腿也無濟於事。
尕花兒提了半袋白面,帶了一百元錢到達松樹溝神娘娘家時,已然是中午時分了。儘管她起了個大早,一路小跑跑過來,仍然有些遲了,需要排隊等待很長時間才能求到神水。她看見那神娘娘穿著一件艷麗而肥大的袍子,端坐在特製的神台上,雙眼微閉口中念念有詞,手中卻捻動著一串佛珠。每當有人在她面前放上錢或其它禮物時,她總會睜開眼睛看上一眼,然後喝一口柏香水;每當碗裡滴上一些神水時,她便拿起來,小心翼翼地灌進原先裝青黴素粉劑的空瓶子裡,遞給來人,在來人千恩萬謝的感激聲中又閉上眼睛念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神仙經去了。
神龕桌的灶台上,正在蒸著用來獻神的饅頭,好多人和好了面在旁邊等待。由於連續不斷的蒸騰使整個房間霧氣瀰漫,身處其間,真如神洞仙窟一般。神龕桌上方,那股神奇的聖水正滴答滴答地滴到下邊的砂碗中。
尕花兒求來的神水對甄二爺根本沒起作用,他依然焦慮不安依然徹底失眠。但尕花兒的神水卻啟發了他,他決定去找倉央活佛,求活佛指點迷津。
自從牲畜包產到戶後,活佛便拋下家小,重新回到那個叫那日的帳房大寺去學習佛法。經過幾十年的動盪之後,他更加體會到了佛學的博大精深與佛法的宏大。在那日大寺,他聞受顯密經論,並虛心向許多有大成就的高僧大德學習,由於他勤學不輟且嚴持淨戒,一年後便受了圓滿的比丘戒。之後,他輾轉到環青海湖草原乃至藏東藏北草原的許多寺院求學。在長時間的聞思修行的求法生涯中,他接受了諸多尕瑪巴的灌頂和傳承,也漸漸顯露出了博通顯密經論,智慧超常的異人之處。六十多歲時,有一天他接受一位尊者為他念文殊修法的傳承時,突然頓悟了光明大圓滿,自此以後便無師自通,精通了許多經倫法典。
活佛知道,要成為佛法的大成就者,僅僅精通經倫法典是不夠的,還必須修持苦行。在他頓悟了光明大圓滿之後的那年,他專門尋找條件艱苦、環境惡劣的地方去苦行。先是到祁連山麓離顯明寺不遠的一座大山處去修行。那是一個人跡罕至卻是野獸橫生的地方。他住在一個懸崖的石洞中,僅靠一點糌粑和酥油勉強度日。每次吃飯時,只是在一碗清水裡放一小點糌粑,每天如此,一年裡他只用去了一小「科什加」糌粑。在苦行的日子裡,他白天默誦讀經書,夜晚打坐參禪,他的精業不輟、堅韌不拔的毅力與品行讓附近山腳下草原上的農民牧民們感動與敬佩不已。他們自發地將糌粑、酥油乃至牛肉羊肉送上山來,供奉給活佛。活佛將這些東西悉數放在離石洞不遠處的草原上,天長日久,竟有大鹿、狼乃至瞎熊競相而至,與活佛為伴和諧相處。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有信徒聞聲而至,祈求摸頂誦經,嚴重地擾亂了他的苦行生活。兩年後,他又悄無聲息地潛居到了積雪終年不化的崗什爾雪峰的一個雪洞中修持苦行。
活佛在顯明寺不遠的石洞中修行時,甄二爺騎著棗紅馬背著土銃槍領著藏獒曾有兩次去拜謁過他。他不是專門去的,他只是在打獵途經此地時順便去看望這位學識淵博道行深厚德高望重、備受廣大僧眾尊崇的活佛的。
他每年夏天都要進山打一兩個月獵的。每年春暖花開、青草發芽的季節,他一聞到青草那沁人心脾的馨香,他便急躁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再也無法呆在家裡。只要走到叢林中,住在石洞或簡易的帳篷,眼看著高聳入雲的大山鬱鬱蔥蔥的樹木綠色如茵的牧草,耳聽著棗紅馬在夜晚中發出的清脆的鈴聲和藏獒在四周盡職巡查時發出的吼聲,他才吃得飽睡得香。在他的生活中,風吹過叢林草地發出的天籟聲、野獸的嚎叫聲、百鳥的啁啾聲,是天下最美妙的催眠曲。他知道,他的生活乃至生命是屬於叢林和草原的。
他是在一個太陽還沒出山的時候到達倉央活佛的石洞的。大老遠的,在晨曦中他看見活佛坐在石洞門口專心致志地誦讀經書。他悄沒聲息地走近後,坐在活佛旁邊,看著活佛將黃鍛子包著的厚厚經書一張一張地誦讀下去,直到陽光沐浴他全身時,他才誦讀完。誦讀完後才向他伸出手問候:「噢呀,代毛代毛!」
「代毛代毛!」他也緊緊地握住了活佛的手。此時的活佛身形消瘦但面貌紅潤聲音宏亮。他跟活佛認識幾十年了。出生樺樹灣的佛爺自從謝隊長介紹而認識了這個老鄉後,很快與甄二爺成為了好朋友。老友相逢,親密無間。他倆相對而坐,從樺樹灣的雞狗牛羊和莊稼農事,再到鄉親們的生活變化……無所不談。活佛的談話充滿睿智充滿哲理,使他又一次地明白了許多萬物生生滅滅、造化生死的規律和知識。每次與活佛促膝相談,他就會覺得有如醍醐灌頂,使他神清氣爽忘卻生老病死之苦心情平和寧靜。
第二次見到活佛時,是活佛離開石洞前往崗什尕雪峰的前兩天。其時活佛一一給前來祈福的信徒摸頂。此時的活佛因長期的苦行已然骨瘦如柴,但精神矍爍頗具仙風骨道。甄二爺與他相對而坐時,似乎覺得活佛的身體內有一股清淨悠遠的清香透過袈裟源源不斷地散發開來,漫漶在石洞周圍。
活佛到崗什尕雪峰修行後,他曾馱了牛肉乾、酥油和糌粑給他送「盤纏」,可惜在雪山根轉了一天也沒有找到進山的路。那千年不化的冰川高聳入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山頂雲霧籠罩山下流水潺潺,他想活佛此時肯定在雲霧中的哪個雪洞中持戒修行。他既然遠避塵世的喧囂來此修行,絕然不會讓他等凡夫俗子找得見的。傳說,活佛在雪洞中修行了一年後,有一晚在夢中目睹了戴著琥珀項鍊的蓮花生大師,之後,他的智慧進一步被激發出來,每天可誦讀幾萬字的經文且過目不忘。又傳說,活佛在此修行了三年之後,又到青海湖海心山修行,功德圓滿時已然練就了虹化之身,飢餓餓不死他,嚴寒凍不死他,疾病更是侵襲不了他,不唯如此,萬物對他已無所質礙,他能夠盤腿打坐雙手合十飛身遊走在崗什尕雪峰的高山崇嶺和青海湖的萬頃碧波之間,他的身體在白天陽光夜晚雪光的映照下已無絲毫影子顯現。
在活佛年過七十,放下世間所有瑣事,專一精進無上佛道的時候,那日帳房大寺由政府撥款修建成了規模更為宏大的磚木結構的寺院。寺院邀請活佛去當該寺的主持,也許是因緣所致,活佛欣然前往,前往那日大寺弘法利生。
今天,甄二爺騎著馬向那日大寺走去。初春的金銀灘草原一片淺黃,沒膝的牧草在寒風中起伏飄動,漫無天際地鋪在青海湖北岸這塊廣袤的土地上,使整個草原頗像一塊碩大無朋的酥油。據說,金銀灘這頗具漢語色彩的名字真實的涵義本就來源於藏語「像酥油一樣的草原」,而絕非今天人們所解釋的,因這片草原上有金黃色的金露梅和銀白色的銀露梅而得名。實際上,在金銀灘草原上是沒有金露梅和銀露梅的。這種俗稱「鞭麻」的低矮灌叢中生長在雪山下叢林邊的。鞭麻侵占了牧草的生存空間,有鞭麻的地方牧草反而不夠茂盛。甄二爺覺得,「像酥油一樣的草原」更加準確和貼切,因為這片草原確實具有酥油的色彩酥油的質感,更具有酥油的富庶的內在涵義,而不似單純以色彩命名來得淺薄,也不似「像金子銀子一樣的草原」那樣來得俗氣。
甄二爺當然知道,這是一片有靈氣的草原。據兒子國梁講,解放前有位叫王洛賓的大音樂家,騎著一匹閃著鍛子一樣色彩的駿馬,從西寧出發,走過了小橋流水的湟水川,穿過崎嶇難行的湟源峽,來到了充滿靈氣的金銀灘。那時正值盛夏,先生看見厚密的綠草漫無天際地鋪向水天一色的青海湖,鋪向白玉般橫亘的遠方的大雪山。還看見羊群象潔白的雲彩輕輕飄落在上面,在牧羊少女的皮鞭下,舒緩而輕柔地移動,仿佛不勝微風的吹拂;壯碩的氂牛與慓悍的駿馬恬靜而安逸地覓食,野兔與羔羊耳鬢斯磨,黃羊與牛犢親密無間;藍天的報紙上,百靈鳥在發表著清新的散文詩,彎彎河曲不經意譜寫簡約的五線譜。——先生的心中立馬充滿了南北朝民歌的情懷。
在草原深處,他遇到了一位王爺的千金,一位明艷照人的叫卓瑪的藏族姑娘。想像豐富、情感細膩敏銳的他便想入非非。他看見卓瑪活潑動人的眼睛,想起了江南水鄉明媚的月亮;看見卓瑪粉紅色的笑臉和美麗金邊的衣裳,想起了北國流光溢彩的晚霞,於是他情不能禁寫下了一首千古絕唱《在那遙遠的地方》……於是,金銀灘草原就以「在那遙遠的地方」的神秘和浪漫而被世人所嚮往。
甄二爺曾反覆地聆聽過這首歌,覺得曲調優美但有些無奈與憂傷。每當聽到這首歌,他便會想起乾隆溝的那個卓碼。那也是一位好姑娘,人們走過他的帳房,也都要禁不住回頭張望的好姑娘,那粉紅的笑臉也像紅太陽,那活潑動人的眼睛,也像晚上明媚的月亮……可惜……
每當他聽到這首歌,他便想起卓碼,想起卓碼便會想起張子龍,想起張子龍便會增加一份仇恨!可在幾十年後的今天,他遇見了張子龍,卻不知道如何是好!
想到這裡,他的心口又隱隱作痛。他趕緊趕走了與張子龍有關的一切思緒,輕輕地磕了磕馬肚子,催趕棗紅馬提起精神一路小跑。
翻過一道山樑後,他極目遠眺,發現草原深處有一座新城正在崛起。甄二爺知道,那是昔日的保密廠現在的原子城。在以往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裡,有一支神秘隊伍在這裡秘密研製什麼武器。記得有一年,他追獵一隻大鹿誤闖進了這個極度保密的區域,結果被兩個解放軍戰士用黑布捂了眼睛送到了北達坂的那邊,害得他多跑了幾百公里的路才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後來聽了廣播才知道,這裡在研製據說威力巨大,連美國和蘇聯人都害怕的原了彈和氫彈。
如今的原子彈研製基地已經退役了,移交給地方政府後成為了自治州的首府。昔日研製原子彈、氫彈的那些掩體、車間、實驗場,如今成了天下獨一無二的神秘景觀,吸引著國內外的大批遊客前來參觀遊玩。原子城正成為馳名全國的一處旅遊勝地。
小城乾淨整潔,街道寬闊筆直,樓房櫛次鱗比,大格局盡現歐洲風格,小建築兼具藏式風情,彰顯了規劃建設者們藝術的眼光與獨到的匠心。原子城正在以膨脹的速度飛快的發展著壯大著。
他真想勒馬拐進這個小城,去那兒品嘗一下風味獨特手抓羊肉和酥油糌粑,可他必須在天黑前趕到那日大寺見到倉央活佛,否則他必須到哪個牧民家帳篷里去借宿了。想到這裡,他抽了棗紅馬一馬鞭,棗紅馬立即展開大走,在平曠的草原上疾走如飛,耳邊風聲呼呼,羊群牛群在他身後迅速掠去。
登上那日大寺邊的那個坡後,照例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了。此時,夕陽正將那萬丈光芒痛快淋漓地從遙遠的天邊鋪過來,給新建的那日大寺披上了金色的大袍,那日大寺顯得更加金壁輝煌,也顯得更加尊貴神聖。
照例,有十幾匹大小不一的藏狗吠叫著狂奔而來,但這些狗遠遠沒有幾十年前他第一次來到那日帳房大寺時的高大威猛了。那些高大威猛的藏獒因為狼的減少熊的滅跡而退化了,間或有一兩匹純種的藏獒,也因太值錢而被人偷了買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這種在環湖草原常見的藏獒突然在一夜間身價十萬,不,身價百萬了!曾傳言有個老闆用一百六十萬元的天價買走了金銀灘一戶藏族牧民家的藏獒。這話甄二爺信,因為有人曾出價二十萬想買跟在他身邊的這匹藏獒哦日剛森。
甄二爺根本沒將這些藏狗放在眼裡。他對它們不屑一顧,自顧滾鞍下馬,對寺院磕起了長頭。哦日剛森看見群狗奔襲而來,低聲吼叫了一聲,蹲坐在離甄二爺不遠的山坡上靜靜地看著它們。群狗顧不得甄二爺,呼啦啦地撲向哦日剛森,但它們卻在離它十步遠的地方齊刷刷地站住了,壓抑地吠叫著,誰也不敢近前去攻擊這個寵然大物。
甄二爺將等身長頭磕進了寺院磕進了經堂,添了燈布施了香錢,才被一個小喇嘛引領著去見了他們的措欽吉瓦——即寺院的管家。措欽吉瓦知道,甄二爺是活佛赤巴的朋友。他格外熱情,當即叫人端來了酥油糌粑、熱騰騰的奶茶以及用酥油澆制的摻入人參果製成的米飯。
茶飽飯足後,甄二爺說明了來意。措欽吉瓦雙手合十致敬,用藏語說,活佛赤巴不在寺院,活佛赤巴前往青海湖海心山修行大法去了,準備在那四面環水的孤寂小島修持苦學一段時間,考取措然巴格西大學位。
甄二爺悵然若失。在寺院住了一宿後,第二天早晨他告別了寺院僧眾,前往青海湖邊。他知道,只有到了冬天青海湖結冰之後,人們才可以通過冰面到達海心山。歷代的修行者也是在那個時候將伙食運進去,供一年吃喝用度。其餘時間只有打魚的漁船前往海心山。青海湖邊有不少村莊是以打魚為生的。他想碰碰運氣,藉助漁船到海心山去見倉央活佛。他想他必須見到活佛,必須當面祈求活佛為他打開這個心結,否則他將寢食難安,會被自己的心魔折磨致死的。